中國青年報

中國青年報 發佈 2022-11-13T12:43:39.143682+00:00

夜深了,在山東臨沂郊外的一座廠房裡,53歲的任紅梅還在工作室忙碌,3D印表機里剛出爐了「一鍋」樹脂模型。

夜深了,在山東臨沂郊外的一座廠房裡,53歲的任紅梅還在工作室忙碌,3D印表機里剛出爐了「一鍋」樹脂模型。

說是工作室,其實是一個貨櫃。雨滴敲打著頂棚的彩鋼板,恍惚間她以為是兒子王任飛「回來了」。

幾個月前,兒子還坐在同樣的位置,打磨著剛列印出來的零件。

從兒子5歲確診罕見病開始,這個小名「牛牛」的男孩的生命進入倒計時。她想盡辦法帶他體驗人世間的美好,期盼他活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王任飛和母親任紅梅。

今年5月,王任飛還是走了。親人安慰她,身邊的人都從牛牛身上學到了很多,「或許他是來渡大家的」。他的網絡帳號後綴「ferry」,是「擺渡」的意思。

回望兒子25年的人生,任紅梅才意識到,兒子深深影響著她。在她的「擺渡」下,4名貧困學生得以「上岸」,從鄉村走進大學。

如今,她一心扎在兒子生前的愛好里,給自己的心靈一次「擺渡」。

王任飛在工作檯前給模型噴塗顏色。

1

任紅梅曾對兒子充滿愧疚。

5歲時,王任飛被確診為杜氏進行性肌營養不良(DMD),一種罕見的基因缺陷類疾病,目前沒有治癒的方法,「12歲就得坐輪椅,壽命估計只有18歲左右」。其間,他全身肌肉會緩慢萎縮,導致下肢癱瘓、心肌無力、供血不足。

任紅梅聽到診斷,半年多都沒能上班。之前,她忙於工作,把兒子放在父母家,一個月才去看一次。這位20世紀80年代的大學生,從南京農業大學畢業後,分配回家鄉的國營人造板廠工作,很快成為副廠長。那時人們對甲醛的危害沒有認識,懷孕時,她還經常頂著「辣眼睛」的氣味在板材生產車間工作,這被她認為是導致兒子患病的可能之一。

為了看病,多賺錢,在當地技師學院工作的丈夫停薪留職,下海創業。

18歲是醫生給的終點,任紅梅希望他多見識世間的風景。「蘇州、杭州……漠河、哈爾濱……寧波、普陀山……廣州、香港、海南島。」像表演相聲貫口一樣,她一口氣給記者報了帶牛牛去過的幾十個地方。

「手裡錢多時就跑遠的,錢少就跑近的」「趁著兒子身體還好,帶他多看看,有什麼好吃的就吃。」初中時學校有個去日本修學旅行的項目,一個星期要1萬元,她也給牛牛報了名。反而離家近的泰山,「想著總有機會去,結果後面已經爬不了了」。

「一分看病,九分旅遊。」每次出發前,任紅梅會查好醫院、掛上號。玩得差不多了,再把牛牛哄過去。說是看病,不過是和醫生聊聊國際上有沒有新的療法,答案總是否定的。

任紅梅隱藏著兒子的病情。她和孩子看宮崎駿、新海誠。她學會了聽有聲書,聽完了《三體》。母子倆一起聊指環王電影。

她不要求牛牛的學習成績。牛牛從小喜歡模型,電子產品,經常坐在那裡一擺弄就是一天,任紅梅總是無條件支持。兒子的同學告訴這位母親「那時可羨慕你兒子了,覺得他應該很快樂,我們的生活都不如他。」

任紅梅給兒子列印的微縮家具。

可肌肉的退化沒有停止。上小學時,王任飛常毫無徵兆地「平地摔」,如果手邊沒有扶手,他得在地上躺好半天。

作文題目要求寫臨沂的風景,牛牛求媽媽帶他去濱河大道看看。路上他腿疼走不動,任紅梅就背著他走,那時弟弟陽陽才兩歲,也要媽媽背。這個瘦小的女人把大兒子扛在背上走50米,放下,走回來抱著老二,再往前抱個幾十米。

他也因此苦惱過:跳繩跳不起來,跑步被女生落下,被同學嘲笑,被體育老師反覆罰他立定跳遠。那時正值北京奧運會,任紅梅鼓勵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長:「劉翔跨欄很厲害,打籃球就打不過姚明,姚明打籃球很好,他跨欄肯定不行。你的這個同學學習不好,但他會打籃球,你畫黑板報很好,他就畫不好,還有剪紙……」

牛牛接茬兒:「確實,我拿一張紙,閉著眼睛就能剪出來花。」

初三暑假,一家人去內蒙古草原騎馬。走下高原,牛牛就因心衰住院。此時他心臟的射血指數已比正常人小很多。心肌失去力量後,心房的瓣膜蓋不住血液的反流,血液流向四肢的動力就小了。

任紅梅諮詢過心臟移植的可能,得到的答案是心臟移植並不解決問題,「這是全身性的問題」。

今年春節,王任飛(右)和弟弟在一起。

2

王任飛對生命有自己的理解。

父親在夜市上被人忽悠,買來一條「虎斑狗」,結果「斑」是用雷射燒黑的,還檢查出感染了犬細小病毒。牛牛把小狗帶到獸醫站,給它打了5天吊瓶,把小狗救了回來,後來又領養了兩隻貓。

任紅梅養在辦公室的仙人掌,有的葉片脫落下來,她隨手就扔在一邊,「這水泥地上它肯定不能紮根,不如栽到外面泥土裡看能不能活,看它的造化了。」牛牛把這些葉片收集起來種下,還真的活了。

在母親眼裡,牛牛從小一副好心腸。小時候母子倆出去玩,牛牛走著走著就不見了。回頭一找,在垃圾箱旁邊撿別人扔的西瓜皮。一會兒他又不見了,「等一下,有一個井蓋斜了,萬一有人踩了容易掉下去」。他蹲下去使勁把井蓋扳平、卡好。

廣場上有人亂扔傳單,牛牛提議「我們應該把它撿起來的」。任紅梅抱怨,太多了,撿不完的。他說,「最起碼要走的這一條路我們可以撿。」兩人就這樣撿了一路。

任紅梅用他的帳號名「千寺狐」調侃他,「你一定是一千個寺廟裡待過的狐狸,說不定前世是個小和尚。」

牛牛知不知道自己患的是BMD——傳統意義上的「絕症」,這在任紅梅心中也是個謎。她猜測,聰明的兒子可能在有了自己的電腦後,查出了自己得了什麼病。

摔得次數多了,他知道怎麼摔更能保護自己,儘量讓臀部先著地。他常開玩笑,「在哪裡跌倒,就在哪裡多躺一會兒。」有時家人會給他遞個小板凳讓他扶著站起來,有時他就在地上盤著腿慢慢恢復,弟弟陽陽湊上去。兄弟倆在地板上聊天。

隨著年齡增長,王任飛似乎與疾病和解,朋友們從沒聽過他的抱怨。沒法參加體育課和軍訓,他就拔拔操場上的雜草,拿家裡的相機給同學們拍照。

青春期的男孩,有著自己的吸引人的方法。他買來《魯迅全集》、但丁的《神曲》,課間同學們出去打鬧,他就在座位上翻看,暗自享受同學們驚訝的目光。

從書里,他汲取了不少力量,收穫了「大心臟」。初二時,他送了母親一本羅伯特·柯里爾的成功學著作《秘密》,推薦書中的「吸引力法則」。

「人本身是一個發射基站,想什麼東西就會往宇宙發射什麼電波,宇宙接收到人想要什麼,就給你什麼反射。」他解釋這一法則,結論是:「凡事一定要往正面想。」

3

任紅梅真的成了一個「發射站」。

魏欣(化名)是任紅梅資助的第3個臨沂第一中學的高中生,如今,她在山東省內一所高校讀大四。

魏欣記得7年前見到任紅梅的第一面,雙手提著兩大包的零食。這個阿姨的出現不僅給了她經濟上的幫助,還解決了女生的小尷尬——沒有人來參加她的家長會,這讓她感覺在同學中是特殊的。

12歲時,她的父親因車禍癱瘓。母親在鄉下的家中照顧丈夫和小女兒魏悅(化名),靠養豬補貼家用。初到市里上學,魏欣一度格格不入,她從沒用過智慧型手機,沒怎麼接觸過網絡,同學們討論的東西她根本不懂。

周末,她成了任紅梅家的常客,這對母子的交流讓她知道了不少流行網絡梗和電視劇。任紅梅帶她去體驗「時髦」的轉轉小火鍋,牽著她的手走過學校的「成人之門」,一早開車送她去高考考點,在她高考沒發揮好時第一時間安慰她。任紅梅還總給她買深紫色的衣服,後來意識到年輕人可能覺得「老氣」,改為給錢讓她自己買。

她初次聽到「吸引力法則」,是在任紅梅送她回家的車上。同樣經歷苦難的阿姨向她透露了牛牛患病的事,鼓勵她「困難只是暫時的,你其實已經很幸運了,有健康的身體,就有希望改變人生」。那次,任紅梅帶去了丈夫換下的手機、家裡不用的電腦,後來成了新冠肺炎疫情期間姐妹倆上網課的工具。

讀過大學的任紅梅比許多同齡人都明白大學對人生的改變。兩個表妹在她的鼓勵下,一個讀完北理工的研究生,一個從北大醫學院博士畢業,都留在了北京工作。姐妹倆的學費靠父母在夜市擺攤、開計程車攢下。

可任紅梅選擇不讓牛牛上大學。高中時,「老師只要一打電話,心裡就揪緊了。」她和丈夫盤算,很多大學裡都沒有電梯,「一二節課在1樓上,三四節課就可能跑6樓」,這對「平地都會摔」的兒子來說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就這樣,牛牛沒有參加高考,高中畢業,他到父親工作的技師學院讀高級電子商務專業的高職。這成為姥姥心裡一直的遺憾。「老人希望孩子都有出息,哪怕考不上也考一下。」任紅梅勸母親:「他這樣的身體,考上又不能去上。」

畢業後,牛牛就留在家裡的工廠當會計。這份工作需要他到車間統計數據,經常彎腰低頭。母親心疼他,要替他數。他會鄭重地拒絕,「媽媽,這是我的工作」。

4

18歲,這個醫生宣告的死亡坎兒過去了。

又有醫生診斷,牛牛得的不是DMD,而是貝氏進行性肌營養不良(BMD)。BMD的病症比DMD更輕,患者存活時間也更長。任紅梅在病友群中見過,一名患有BMD的病友活到了40歲。

媽媽心存奢望。可他的身體越來越差,近兩年出門,牛牛上台階開始需要朋友們的攙扶。

購物網站的搜索記錄透露出他的不甘心。他在新聞上看到,已有國家研發出機械外骨骼,可以輔助人行走、奔跑。他在淘寶搜索過,還買過一種輔助裝置——像彈簧一樣輔助大腿伸直——儘管這對他沒有什麼用。

朋友眼裡,牛牛「用愛好把生活填得很滿」。

廠子裡的貨櫃被他改造成工作室。大桌子上擺放電腦和模型製作工具,背後是他噴塗上色的工作檯。為了減少油漆的毒性,他買來材料,動手加裝了排氣扇和通風管,一天能在裡面待14個小時。

他攢了一柜子高達模型,隔一段時間就會拿出來,把它們挨個擦一擦。這種機甲模型有的足有半人高,他仔細噴上金屬光澤的油漆,讓它們更有力量感。

2021年3月,王任飛看著3D列印的第一個作品。

去年3月,他自學3D建模,用3D印表機給高達模型換一些個性化的零件。母親記得,牛牛列印出的第一個作品是一隻八爪魚,灰色的模型表面凹凸不平,8隻觸角上都有3段關節,能來回扭動。

在同好們看來,他的「改件」手藝很好。在朋友的建議下,牛牛在二手交易平台開通了一個小店。他常念叨,「能掙點貓糧的錢,就行了。」

牛牛的小店越做越大,買家來自全國各地,有東北、雲南、青海、香港,甚至還接到過國外的訂單。店鋪的粉絲每次增加,他都興奮地和媽媽分享,「不是掙到錢,而是知道那麼遠的地方還有一個人同樣喜歡這個,我就感到高興」。

廠子附近沒有快遞中心,任紅梅就成了兒子的專屬郵遞員,還專門發朋友圈炫耀,有人喜歡兒子的作品。

2017年開始,她就在朋友圈記錄家裡的小事,有時一天能發十幾條,事無巨細。兒子買了奶茶、一家人一起看了電影、她給兒子剪了頭髮……別人問起,她就回覆:「無他,只為記住生活中的點滴,作為以後回憶的線索。此刻笑了,以後會有回憶這笑的一刻。」

5

如今,這些都成了「線索」。

兒子走後,她再也沒發朋友圈了。

可身前的貓,架上的書和模型,窗台上的花……都是兒子的影子。

牛牛不挑吃穿,也不買名牌,對物質沒什麼要求,從沒和家裡額外要過錢。父母每月給他2000元的工資,基本上都被他用來買喜歡的電子產品和模型。去年過年,任紅梅要給他買件新衣服,牛牛把弟弟淘汰下來的紅色外套拿出來,穿著過了年。

他開這個店鋪,嘗試著自食其力,「不想讓家裡人花錢」。

家裡換車時,他強烈建議買國產車。有人說這車開出去沒「面兒」,牛牛回應,雖然國產車有的性能差一些,但我們國家做汽車才多少年,大家都不買,國產車就沒有機會,「你給它一個機會,它會改進、會更好的。」

他總相信很多事都會好的。弟弟陽陽青春期叛逆,初中畢業後死活不想再讀書了。

牛牛安慰母親,「雖然已經是你第二個兒子,可這對你來說是一個新課題」。他花800多元的工資給弟弟買了隨身聽,找《墊底辣妹》等青春熱血的電影,把弟弟「往回拉一拉」。

他還讓弟弟在一家串店打了一個月的工,吃了苦的弟弟終於願意去外地繼續學業。

王任飛的QQ暱稱是「東渡」,似乎也總想著度化他人。

廠里的工人家裡需要配電腦、手機要貼膜、網絡需要調試,都來請教牛牛,因為「他從沒有看我們是農民工,嫌棄過我們」。

任紅梅常想起兒子說過的寓言,年輕人在海灘上一條條撿拾起沙灘上擱淺的魚,扔回大海。

有人質疑:「誰在乎?你扔得過來嗎?」「可是小魚在乎。」

魏欣就是其中一條小魚。

受任紅梅資助的幾年間,她的性格活潑外向了很多,魏欣說:「她從沒給我一種施捨同情的感覺,讓我感覺到是朋友在關心我,而且有很多共同話題可以聊。」

魏欣上大學後,妹妹魏悅也考上臨沂一中,成了任紅梅的又一個資助對象。

2020年年初,正在讀高三的魏悅得了慢性哮喘,在縣裡一直治不好,她沒有智慧型手機,在突發新冠肺炎疫情的時候寸步難行。任紅梅開車帶她到市裡的大醫院住院治療,照顧她直到痊癒,後來也考上了大學。

「要是沒有阿姨,我妹的學習毀了,說不定身體也不行了。」魏欣說。

這份資助始於10多年前,任紅梅額外獲得一份來自一級建造師證書的收入,她覺得這筆錢應該用來幫助別人,牛牛提議支持保護江豚的公益項目,任紅梅沒答應,她更想先幫助人。

朋友在臨沂第一中學當班主任,說起班上一個十六七歲的瘦小男生,穿著肥大的運動服,從來不到食堂買飯,每周從家裡背一大包煎餅,天天卷菜吃,「哪天吃煎餅卷蝦皮就是改善生活了」。

班主任看不下去,總喊他陪自己到食堂吃飯,故意買點葷菜,把肉夾到他的碗裡:「老師在減肥,不吃肉。」男生的父親出車禍高位截癱,照顧他的母親也沒法工作,還有一個在外上大學、勤工儉學的姐姐。

任紅梅決定每學期資助他600元生活費,每逢換季她還買來棉衣、內褲、保暖衣,「咱也不買太貴的,我兒子也不穿名牌」,再買些好吃的,把東西交給男生的班主任,特意交代不要透露自己的身份和聯繫方式。

高三那年冬天,男生托老師轉送給任紅梅一顆「平安果」,還附有一封信。信的抬頭是「沒見過面的阿姨」,他表示,曾經不相信這樣的好事落在自己身上,因為父親車禍的賠償糾紛,他一度有些「仇視社會」,如今會把這份愛傳遞下去。

任紅梅把這顆用包裝紙精心包裹的蘋果給了牛牛,「不管怎麼說,咱這錢花得值」。

半年後,男孩考到了青島的一所大學,任紅梅才第一次和他見了面,「不想讓人家覺得要時時感恩我,有那種心理負擔」。

這樣的「好事」又落在信息特長班一名男生身上。當時學校組織去濟南參加信息競賽集訓,可家裡交不起1000多元的報名費。任紅梅出了這筆錢,又資助他畢業。優異的競賽成績幫助他順利考入山東大學。

每一個學生去大學報到前,任紅梅讓牛牛挑了行李箱和雙肩包,得是「年輕人喜歡的」,又往行李箱裡裝上內衣、襪子這些生活用品,拿出3000元讓他們買手機。

「上大學負擔不起,有國家的政策,也有助學貸款可以工作以後再還。」這位母親的渡船只能把他們擺渡到這裡,再去接上下一名乘客。

她說,高中正是人生爬坡的過程,能幫一把是一把。

6

誰也沒想到,牛牛突然走了。

5月21日,他被廠里同事發現時,正坐在工作間,頭靠在椅子上,閉著眼睛,像睡著了一樣。噴塗時佩戴的防毒面具被丟在一旁,桌上是未完成塗色的「賽博朋克高跟鞋改件」。他的手機滑落在兩腿之間。

「可能心臟沒有泵上來血,一下就不行了。」任紅梅看著兒子的手機,越想越難過:「他當時肯定感覺到不對勁了,想給我打電話。」

1個月前是他的生日,當時任紅梅在醫院照顧住院的母親,不方便回家,丈夫給兒子下了一碗雞蛋面。她遺憾,「要知道他5月就去世,我怎麼也得陪他好好弄。」

今年春節,在外地讀書的陽陽面對複雜的請假和隔離手續,一定要回家看哥哥。2月的一天晚上,兄弟倆本來聊著遊戲,哥哥突然囑咐他,「如果我去世了,你照顧好爸媽」。

「感謝大家給予我陪伴,多謝有你們,我才每天快快樂樂的,這裡非常謝謝你們,可能以後大家都見不到我了,我說句對不起大家,沒能陪你們一起接著走下去。」5月22日,牛牛的QQ空間更新了這樣一段話。

這是牛牛擺渡的最後一程了。按照生前遺願,他的遺體捐獻給山東濱州醫學院煙臺校區,「我這個病是罕見病,有代表性,要讓醫學院的師生好好研究研究」。

他的兩片眼角膜,一片沒有配型成功,還在冷藏。另一片移植給了本地一名40多歲的女性,出於醫學倫理,任紅梅並不知道患者的名字,只知道她等待恢復光明已有10年。她跟丈夫說:「萬一我們走到哪個街角,眼角膜上的細胞還是兒子的,看到我們,雖然他不能喊,心裡說不定也能一動。」

牛牛生前愛玩的十幾套桌遊,被捐給了一家桌遊館。連親戚朋友給的5萬元禮錢,任紅梅也想以兒子的名字做個助學基金,資助貧困生。

她還想理財,讓資助的錢更多些。因為投資兌現出現問題,對方拿重慶的車位做了抵押。就這樣,她從沒去過重慶,卻在重慶有個車位。

她過去刷屏的朋友圈,永遠停在了5月23日,「我是真的真的愛你呀,回來吧,聽話。」她忍不住想兒子,搜索學校的照片,猜他現在在哪裡。她想把家裡的工廠關了,去煙臺校區當個校工或是餐廳服務員,「只求能靠近兒子,去陪他」。

這位母親並不像她一直表現出的那麼堅強。在BMD的病友群,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一位病友家屬退群,群里交流,說某某又去世了。任紅梅接受不了,幾年前就從病友群退出了。

7

牛牛走後,他的店裡不停有人催單。

「組裝上色上個月沒排上,這個月能排到我嗎?」「我拍下的『改件』怎麼還沒發貨?」

她登錄上兒子的QQ,發現很多人詢問模型的問題。

牛牛留下的零件太多,任紅梅根本分不清這些模型,「AJ2、AJ6這些鞋子我都不認識」。

她在平台發帖:「我是這個號主的媽媽,我兒子於5月21日因病去世了……如果有訂單沒有發貨請聯繫我,會全額退款。還有我兒子一些列印出來的東西,已經不多,好在慢慢摸索……以前我兒子上架的東西基本都可以列印,需要什麼可以私聊我……以後我會逐步學習加支撐,打孔,塗色、建模,慢慢了解兒子的世界。」

兒子的最後一條發貨記錄停留在5月20日,收貨後對方發來消息:「我是你兒子做的最後一單,我一定會非常珍惜,好好保存的」。

「我兒子改造的這些東西,人家有喜歡的,我也很開心,覺得是對兒子的一種肯定。」每發一個訂單,她都備註「謝謝你們喜歡」。她收到的回覆往往是,「阿姨你不用謝謝我們,我們應該感謝他(牛牛)。」一個姑娘回覆:「很多模型配件價格特別貴,我們學生黨根本買不起。多虧了千寺狐這樣的一些大佬,改件列印,我們才玩得起。」

過去,任紅梅常常想上手幫忙,卻被兒子婉拒,「不要為了我,放棄自己的愛好。」退休後任紅梅喜歡茶藝、插花,還動手做了很多香包,親戚朋友送了個遍。丈夫業餘時間則喜歡釣魚。

牛牛說:「這樣不挺好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愛好,做自己喜歡的東西。」

王任飛製作的Relic晶片模型。

如今,她把精力投入到3D列印的學習中,她調出兒子的購物記錄,把那些工具的詳情頁看了又看,弄明白哪件工具有什麼作用,有時一口氣請教專業人士7個問題。她很快融入了圈子。

剛開始嘗試,這位53歲的母親也走過彎路。樹脂製作的零件,剛列印出來需要陽光或紫外燈照射二次固化,她不了解,列印出來就給人發了貨,結果寄到別人手裡,乾燥以後表面就有針眼大小的裂紋。她買來老花鏡和放大鏡仔細查看,才發現表面的問題。她學會了用酒精擦洗兩遍,再用清水洗一遍,用小風扇慢慢吹乾,最後放在固化機里做二次固化。

她還沒學會打孔,無法製作鏤空的模型。噴塗上色是同好們很大的需求,但任紅梅遲遲沒有學。她想把列印弄明白了,再研究上色,特別是「一想到牛牛走的時候就在上色,我就不太想學」。

「肯定想兒子,但是不可能一天到晚坐那想,也不現實。」任紅梅覺得,學會了3D列印,就等於學會了另一種語言,「我是一個唯物主義者,但如果真有那個世界,跟兒子見了以後,聊起來這些東西,溝通起來也沒有障礙。」

8月,一家人搬到了剛裝修好的新房裡,她「給兒子列印一個家」,1∶16比例的滑板、轉椅、微縮床、扶手椅的模型……湊成了一套家具。

搬家前,有朋友再去看了一眼牛牛原來的房間,哭著跟她說,「以前有一段時間每天來找牛牛,很羨慕他那時過得那麼快樂」。

小店的銷售額,她承諾按比例存入牛牛的助學基金。

有人質疑,「為了賺錢編這樣的故事。」任紅梅並不在意,「網上的事情真真假假的太多了,就問問你自己的內心,騙別人容易,騙自己難」。

10月中旬,一個圈內同好把他們的故事發布了出去,小店瞬間湧入了大量的關注,粉絲從最開始的幾千人,已經激增到10萬多人,很多人特意買上幾件模型,留言「阿姨加油」。

訂單撲面而來,因為實在做不過來,任紅梅暫時下架了小店裡的所有商品。她給網友們留言,希望大家真正有需求再購買,不然就浪費了。

在該閒置交易平台上,一款紅色晶片狀的U盤外殼模型最受歡迎,製作靈感來源於相關遊戲裡的Relic晶片。

根據遊戲裡的設定,Relic生物晶片是一個試驗項目「守護你的靈魂」的接口和組件,將人類神經系統的數據轉化為數字印記,作為意識體儲存在晶片上,目標就是讓人能夠與逝去的親人交流。

「也許是巧合,也許是他真的有這個意思。」任紅梅說。

(本文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劉言 來源:中國青年報

責任編輯:從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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