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兄弟回家

中國森林消防 發佈 2022-11-24T01:18:11.157978+00:00

消防員在滅山火作者 | 程雪力編輯 | 從玉華110月22日,一輛接一輛的消防車駛出營地,我背著相機跳上了汶川大隊的應急消防車。我當消防員15年了,打過140多場森林火災。

消防員在滅山火

作者 | 程雪力

編輯 | 從玉華

1

10月22日,一輛接一輛的消防車駛出營地,我背著相機跳上了汶川大隊的應急消防車。

我當消防員15年了,打過140多場森林火災。唯獨今年讓我身心俱疲,我們從四川火場打到貴州火場,再打回重慶山火,一年四季都在打火,同時還去了瀘定、馬爾康、雅安參與3次6級以上地震救災。

但這一次湖南省新田縣森林大火是我見過最獨特的,也是打得最艱辛的一次。

大火已經燒了6天了,最後的決戰要開始了。

這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公路。車內,沒有人說話。車外,滾滾濃煙遮住了太陽,縣城空氣中瀰漫著煙火的味道,沿途的村莊不時有草木灰落下來。

當地村民說,新田5個多月沒下雨。山腳下的水渠幹得一滴水都沒有,有的莊稼被乾死了,火場大量竹林、沙松樹林和灌木枯黃乾死。林內雜草叢生、藤蔓纏繞、枝葉相連。

我在林子裡面隨手抓了一把樹葉,手指輕輕合攏,葉子就碎了,而手上卻黏糊糊的。極其乾燥的火場植被就像桶油,一點就燃,一燃就爆。

駕駛員想把車頭調過來,剛開出200米,卻在後視鏡看到車隊右後方的山火燒下來了,前面是火,後面也是火,駕駛員慌了,他怕車堵住戰友避險的路線,猛踩油門,開車沖了過去。此時,後面的車開也開不出來,調也調不回去,危險一點一點向車隊靠近。有人發現附近有個水庫。

幾個消防員連忙把車扔在路上,往水邊跑。「我們一群人就躲在水邊,腳都發軟。」一個消防員說,「如果那個火燒下來,我們就跳下去,但我又不會游泳。當時遺言都想好了。」

而此時,距離大火幾公里的地方,天空都燒紅了,空氣里散發出刺鼻的氣味。很多人被煙燻到睜不開眼睛,有人咳嗽、流眼淚。

火的聲音就像直升機在頭頂盤旋,也像人站在巨大的瀑布旁邊那樣,燒到竹林的時候就像戰場上兩軍激烈交戰的槍聲,「嘭、叭、砰砰、啪啪啪」,有時掃射,有時點射,有時爆炸。

打火就像打仗。前方是敵人,後方是村莊。

火場上的安全員

消防員蔡茂強已經犧牲在火場了,大家都憋了一口氣,想把這火幹掉。可一陣火浪呼嘯襲來的時候,我們這些打火的人渺小如螻蟻。

15年來,我看到的幾乎都是風對火的影響,但這一夜卻是火對風的作用。火著大了反而形成風,熱氣流輕而迅速上升,冷空氣重而迅速下沉,形成了強烈的熱對流,瞬間產生了大風。

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山上的火,從頭頂上飛到對面的山頂,就像電影裡的火龍飛上了天,形成了巨大的火頭。

大火在天上形成了上百個小火球和火星子,不規則地散落在沒有燃燒過的森林裡,幾秒鐘,山林變成了火海,500米以外的距離都能感受到熱浪。

火很快就燒向西源村和楊家村。我們架設水泵給村裡的房子和可燃物增濕,將火擋在西源村400多戶民房前面。

2

10月23日傍晚這兩個村莊的險情剛解除,又一個村莊「迫在眉睫」了。老屋場至瓦里沅林區實施「一線點燒」以火攻火方案,幾十台水泵,50台水車守住這個村。

「老炮」魯學高進入了點火區域,他打了19年的火,還是第一次看到有那麼容易燃燒的植被,分段點火都要跑著點,就像點在汽油上瞬間就燃,一座大山,1分鐘不到就燒完了。

阿垻支隊的消防員將大火擋在西源村400多戶民房前面

我在路上堵了一輛皮卡車,讓他們捎我去特勤打火的地方。上車後,駕駛員才說他拉著一車油,滅火裝備用的,一下子把我整緊張了,車開得很快,火就在前方和右側燃燒,天都燒紅了,不時有火球和石頭往山下滾,有時也會砸到車。

我們相當於坐在一個移動的炸彈上,隨時可能爆炸。這樣的畫面就像科幻片裡的世界末日,我感覺這段路開了很久很久,心跳得很快。20分鐘後,我終於見到了特勤大隊的戰友。我決定把無人機飛起來看看這個恐怖的火場。

以前,我幾乎不用無人機拍照,但今天的肥溪沅村火場實在太大了。當無人機飛到800米的高空,我被無人機傳來的畫面給震住了。

我把無人機降到500米以下,火場突然出現爆燃,形成了亂風,無人機突然失靈,被吹到對面的山上,黑屏的瞬間,我的心都涼了一大截。

變幻莫測的火場,它隨時可能讓你失去一切,包括生命。

大火絲毫沒有減弱的態勢,幾十台水車和50多台水泵還在繼續作業,負責水源泵的戰友在山溝里用石頭把水圍起來取水,兩條一米長的青色的蛇爬了出來。

他很怕蛇,但又不能離開水源泵,只能用左手拿著對講機放在耳邊聽指令,右手拿著手電照著兩條蛇的眼睛。我叫他,他才小聲地應答。沿著小水渠而上,幾處水源泵邊上也出現了蛇,有花色的、青色的,還有黑色的。

直到天亮,我的戰友們忙碌一宿才把火場控制住。可第二天中午,火場上方又突然起煙,再次發生爆燃。這個火場出現過上百次巨大的爆燃,我們從未在一個火場上遇到這麼多的爆燃。

現場有人說,這可能是1987年大興安嶺特大火災後最大的森林火災。這次打火完全顛覆了要「把握最佳時段、選擇最佳地段、運用最佳手段」和火燒跡地相對安全的認知。

隨著全球氣候變化,加上今年遭遇61年以來最強的高溫熱浪。我國森林防火已經由區域防火向全域防火轉變,由季節防火向全年防火轉變,由重點林區單點多發向非重點林區多點連發、集中爆發轉變。

如果不能打掉這個火,後果不堪設想,涉及幾個市州,這裡是連片的國有林場和森林公園,林內及周邊村莊星羅棋布,一旦燒過去,甚至會出現火燒連營,造成的人員傷亡和經濟損失將難以想像。

決戰中的決戰到了。

「我今天一定要把這個火打掉,明天送犧牲的兄弟回家,願意跟我上的舉個手。」有的人在舉手,有的人直接去拿水泵管帶水槍,有人在喊:「走,一起打回來。」

同時,4架直升機不停地灑水助攻。半個小時後,這個飛火被戰友們硬生生打掉,才徹底按住整個火場。

3

發生爆燃的三塘沅村又恢復了往日的安寧,鳥兒在嘰嘰喳喳地叫,雞鴨鵝也跟著叫,被火逼到村裡的蛇又返回山上了,村民回歸了平靜的日常生活。

我跟著普巴多吉幾個戰友決定上山,把犧牲的蔡茂強和跑出來的戰友們掉在火場上的東西拿回來,帶到汶川。

消防員把犧牲戰友們掉在火場上的東西拿回來

從山腳下村民的房子上山開始,我在一路上看到燒焦的樹林和土地,燒糊的頭盔、水壺、手機、對講機、滅火服、一條被燒死的蛇……最後到了蔡茂強犧牲的地方。

現場一度沉默,有人敬禮,有人鞠躬,有人點了一支煙放在那裡,直到煙熄滅,才離開。

蔡茂強家距離汶川消防大隊步行只有1.8公里。出發去湖南打火前一天,蔡茂強回家吃了個午飯,母親做了兒子喜歡吃的家常菜。

他這次回來想和父母商量,如果25日羌歷年能請到假,他要和女朋友去都江堰把房子定了,打算明年就結婚。手頭有點緊,需要家裡支持一下,父親當場就答應給他付首付,但每個月的貸款得自己還。「要得,老漢。」他連忙回答父親。

這位9歲經歷了汶川地震的倖存者,家裡曾遭遇4次災難:2007年,大火燒毀了住宅和農家樂,消防隊很久才打滅;2008年,房子修好後才住了20多天,又被汶川特大地震震垮了;2013年,住了兩年的房子再次被特大洪水淹沒;2018年,特大泥石流衝進家裡,就徹底不能住人了,之後只能租房子。直到2020年,家裡才在縣城買了房子。

蔡茂強在訓練

「經歷了這些災難後,兩個孩子在很小的時候就『長大了』。」蔡茂強的母親說,「兩個孩子知道是誰幫過他們,誰對他們好。」

後來,蔡茂強當了消防員,蔡茂強的弟弟參了軍。哥哥一直希望弟弟能上軍校……

同樣是出發前一天,消防員馮坪坪給戰友們做了一頓飯。他以前當過廚師。炒菜偶有失手,就有戰友笑他:「就這,還是新東方來的。」在大家眼裡,馮坪坪很大氣,怎麼跟他開玩笑,他都不記仇。

馮坪坪原本打算明年在重慶永川買個新房作婚房。他是二次入伍的消防員,第一次入伍,編到高超班上。

他幹了兩年就退役回家了,開火鍋店失敗後,到處打工,自稱被社會「毒打」過。

兩年後,馮坪坪和弟弟馮有棱一起加入了阿垻森林消防支隊,馮坪坪分到汶川大隊,班長又是高超。馮有棱分到了馬爾康大隊。

這次湖南打火,兄弟倆要一起上,他倆出任務很少會在同一個救援現場,今年,馮有棱在重慶打火,馮坪坪去瀘定抗震救災。

4

出發前一天,馮坪坪在京東上買了個烤盤,他打算周末烤肉給大家吃。晚上睡覺前,高超在網上給馮坪坪買了件T恤,讓他注意查收,等明年夏天穿。

10月19日出發那天,剛好是馮坪坪農曆24歲生日。父母發來很多語音祝福,他回復一個可愛的表情和3個字:「要得,好。」

母親說,兒子忙的時候只會回復一個「好」字,不忙的時候他會回復很多語音,甚至還會發視頻。

「兒子有兩個酒窩,笑起來很好看。」母親說,第一次入伍的時候不是很懂事,現在他懂事了。

通往湖南火場的路上,馮坪坪玩遊戲,花75元買了皮膚(衣服)給遊戲裡的英雄穿上。他很喜歡英雄聯盟遊戲裡莎彌拉這個英雄。

阿垻支隊的戰友抵達成都後,蔡茂強和好友普巴多吉兩人擠在了1米2寬的單人床上。剛入職時,他倆打球撞到一起,蔡茂強右眉縫了5針。

蔡茂強坐在床上跟交往4年的女朋友胖拉視頻聊天。躺在一旁的普巴嘲笑阿強是個「耙耳朵」(怕老婆)。

剛上高速,蔡茂強給父親打了個電話,說自己去湖南打火了,火會很大,但不要擔心,也不要告訴母親,她才做了手術。事後再想,父親感覺怪怪的,往日滅火,蔡茂強都是下山的時候才會報平安。

車隊經過自貢的時候,蔡茂強給普巴多吉指了指窗外,這是他女朋友的老家。

在服務區,蔡茂強選了一個雞腿,泡了一碗麵。他把雞腿給普巴咬了一嘴,又讓另一個戰友選雞腿肉多的地方咬了一口。

深夜2點46分,蔡茂強上山前再次給女朋友發了一條微信語音:「這山上沒得信號,有信號了,我給你回信息。」或許這是這位24歲消防員生命中留給女朋友最後的聲音。

馮坪坪和女友的照片集

5

高超開了1000多公里的車後,到了火場,立刻架設水泵。

蔡茂強和張紹建輪換使用高壓水槍壓制火頭,清理火線。張紹建感覺蔡茂強這次在湖南打火與上次在重慶打火不一樣,「上次是話癆,這次行動很迅速。」

蔡茂強跟著戰友們不知不覺打到天亮,直到他們負責的任務區明火打滅,當地老百姓送來了牛奶、雞蛋和豆沙包。

他們剛休息了不到20分鐘,對講機里就傳來指令,山頂上急需支援。

沒等班長高超說什麼,馮坪坪就主動要求上去了。當時,高超心想等打完火給他報一次嘉獎,因為瀘定地震的嘉獎名額沒下來。

他們要帶三個水泵組,背60根管帶支援山上的戰友,蔡茂強、馮坪坪是其中的管帶手。

水源泵的聲音嗡嗡響著,高超提起嗓門讓他注意安全,馮坪坪抬手示意、微笑作別,這卻成了兩人的永別。

蔡茂強走在前面,爬了一兩百米的山,有位平時耍得好的戰友朝著蔡茂強扔了個小石子,讓他歇歇再走,但蔡茂強像沒睡醒似的轉頭看了一眼,沒說話繼續往上爬。事後,大家說,如果蔡茂強和戰友坐會兒,哪怕就幾分鐘,可能就躲過了一場死劫。

在馮坪坪後面,有人提醒他管帶掉出來了,他把框放下來,兩人一起捋了管帶後,繼續走了一段路。另一個戰友自己的管帶也掉出來了,但沒有叫馮坪坪幫他捋管帶。

「如果當時叫他等一下,後來肯定能一起跑出來。」這位消防員事後很後悔。

爆燃後消防員的頭盔

6 生死似乎就這10多秒。

高超清楚地記得那是10月21日9時42分左右,馮坪坪上山才半個多小時,火場幾乎無風,兄弟們從側翼切入火線(下山火),沿火燒跡地接入3路水帶打上去。

按照教科書上的說法,這是打火最佳的時段、地段和手段,以及火燒跡地相對安全。但一股煙就是起來了。

對講機響起來:「下面起煙了,需要分水處理。」大家還以為像平時處理掉的煙點一樣,人過去就能滅。

那時,我在東線山頂上望過來,還以為西線火燒跡地內的這股煙只是一次普通的復燃。

有人在對講里大聲重複喊著「保持供水,不要斷水。」

「壓不住就撤。」對講機里叫著。

一個消防員直接從三通位置把水帶截掉拉過去,才走了5米多就感覺熱浪撲面,一瞬間就燒成樹冠火。他邊跑邊在對講機喊「火很大」,讓所有人快跑。

給他送水槍的另一個戰友馬上調頭跑了10多秒就趴下了,緊接著是距離100多米的兩個戰友跑了10多秒也趴在地上了,他們趴在地上的時候火燒跡地下面沒有任何可燃物,只有樹尖上還剩點植被,火就從他們頭頂飛上去了。

李豐宏也跑了10多秒,到了方圓100米多米沒有可燃物的火燒跡地就立刻趴在地上,火距離自己還有20多米,也就是5秒的時間,熱浪過來的時候特別痛,他覺得那個熱浪至少在兩三千攝氏度。

李豐宏覺得一定要捂住臉,如果萬一的話,不用DNA都能找到自己。就這幾秒,李豐宏想到媽媽一個人在家怎麼辦,媳婦又不在家,他父親今年4月份去世了,自己國慶節開始戒菸備孕。

現場有人吼:「你們快走,不要管我。」

「快跑!」張紹建衝著對講機大喊。他讓後面的人把管甩掉,跟著他跑。等他把人帶出來的時候,10多秒鐘,火就飛上去了。

後來有人回憶這一喊:「這是救了命的,如果當時,他不叫我們丟掉裝備跑,我們就交待在這裡了。」

樹冠火飛上來的時候,一個消防員往左跑了20米左右,後腦勺就像被針扎到,火浪一下就把他撲倒在地上,過了3秒後,熱浪就像潮水一樣瞬間退下去。

楊卓看到蔡茂強的時候很緊急,根本沒有時間反應,只是在跑的時候看了一眼後面,發現蔡茂強在最後,然後就消失在火海里。

爆燃的時候掉在火場裡的對講機、背包和

手電

當時整個現場的氣氛都僵住了,好幾台對講機里查人,有的就是查不到自己的人。有人說,「班上有兄弟被火燒了,自己不想活了」。

幾乎在同一時間,普巴多吉和另一個戰友從山頂拼了命直殺下來。

「救人要緊。」普巴多吉喊著。

他看到有個人趴一處陡坡上,兩隻手縮在了胸前,一隻腳收起來了,另一隻腳是打直的,身上殘留的滅火服和滅火鞋還在著火。不遠處的頭盔燒焦了,石頭也燒裂了,就連鋁合金的管帶頭都燒化了,普巴多吉趕緊過去把他身上的火清理掉。

普巴多吉貼近看,沒認出人來,他的眼淚止不住了。這位24歲的年輕消防員第一次看到戰友倒在自己面前,他把自己身上的滅火服脫下來蓋在兄弟身上,一件蓋不全,再脫一件。

戰友翻開胸前,看到已被燒得模糊的胸標和編號:05S128049——汶川,再看看滅火鞋和手套,「這就是蔡茂強。」普巴多吉一下就癱在地上。

對講機里查不到自己的人,山下的高超要衝上去救人,往上跑了300多米後就被火擋住了,隨時可能發生爆燃。

高超看到山溝裡面躺著個人,因為看不出來是誰,再繼續跑了10多米,又感覺有點像馮坪坪。他退回來的時候,看到躺著的人滅火服大面積都燒沒了,頭上還有一個五厘米長傷口,有一點點血,只剩下防火手套和防火鞋還在身上。

高超的心都碎了,「坪坪別怕,我帶你下山。」馮坪坪努力張口,說要找他弟弟。

高超把他抱在懷裡,拿對講機反覆呼叫馬爾康大隊馮有棱,問馮有棱有沒有事。對講機那頭傳來,「他下山了,人安全。」

聽到弟弟安全,馮坪坪的情緒才穩定下來。

秋天的時候,馮坪坪(左一)在和戰友們打火後,短暫休息

7 帶兄弟下山的過程極為艱難。

幾個戰友脫下滅火服,做了一個簡易擔架,把馮坪坪抱在擔架上,小心下山。但走了五六米後,左側又燒起了幾米高樹冠火。

此時,上面的人下不去,下面的人上不來。大家急忙抬著馮坪坪退了三四米,幾個戰友把馮坪坪圍到中間,用身體擋住火的熱量。「不能讓他受二次傷害了。」

馮坪坪的頭開始出血了。高超用手套壓住,手套被打濕透了,他又把身上的短袖脫下來包紮止血。馮坪坪突然站了起來,似乎產生了幻覺,兩隻手伸向空中,使勁抓了三四十秒,躺下了。

又過了一會兒,馮坪坪努力張開嘴巴,用盡全身力氣連續發出尋找弟弟的微弱聲音:「F、F、F(馮馮馮)」。

著急的馮有棱在對講機那頭,反覆說「哥哥,弟弟上來了。」馮坪坪又安靜了。

被山

火燒死的蛇

沒多久,馮有棱和10多個戰友爬了上來。

走到陡峭的山坡時,馮坪坪從擔架上滑到地上,高超跪在地上用身體頂住馮坪坪。

高超拴了兩根管帶在樹上,讓抬擔架的戰友一隻手抬擔架,一隻手拉著管帶,一點一點地把人挪下來。路實在不好走的時候,他鑽到擔架的下面,用背頂著馮坪坪的身體往下走。

在馮坪坪後面,大家也在送蔡茂強下山。有人用石頭砸樹幹,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穿在樹幹上,製作成簡易擔架。遇到很多刺樹、雜草纏繞,下去幾米後,他們又重新選路線,腳踩著腳、手扶著手,一點一點地下山。

在無法前進的奇石峭壁上,一群戰友用身軀搭成人梯,幾個抬著蔡茂強的消防員,踩著戰友柔軟的身體下山。

蔡茂強被抬到山下,有人祈禱,有人敬禮,有人鞠躬,有人大哭,還有個死裡逃生的人跪在地上,很長時間沒有起來,直到戰友們把蔡茂強抬上救護車。

弟弟馮有棱也把哥哥抬上救護車。在車上,他哭了起來。馮坪坪的身體嚴重缺水,醫生不停地往他身上灑水,可他發白的嘴巴越來越乾裂。

高超問醫生,能不能給馮坪坪喝點水。「只能喝一點點。」但車子開得很快很急,彎很多,晃來晃去的。高超含了一口水吐掉,然後又喝一口水後,才用嘴輕輕地貼近馮坪坪的嘴,慢慢地給他餵水。

想再次餵水的時候,高超也虛脫了,一下子縮在了擔架旁。

救護車上的年輕女醫生像高超那樣,也把水含在嘴巴里,用嘴輕輕地給馮坪坪餵水。

到新田人民醫院時,醫生接過馮坪坪,高超昏倒了。我看到高超的時候,他已經醒了,但心率僅有20多次/分,醫生說,是正常人的三分之一。

8

蔡茂強躺在ICU的床上,一塊白布蓋著,儘管戰友們抬著他下山的時候就已經意識到什麼了,但他們還是質問醫生,這個兄弟怎麼沒人管啊?周圍的一群護士都在哭。

我在ICU門口看到普巴多吉幾個戰友失去魂魄一樣站著、蹲著、坐著。

ICU

門口等候的消防員

這一天,蔡茂強的父母像平常一樣吃過晚飯,看了會電視就睡了。大概晚上9點,一群穿著制服的人上來了,表情僵硬,不敢說話。

這位闌尾炎手術剛拆線的母親似乎已經意識到了什麼,反問他們,「小的,逃兵了?大的,犯事啦?」

後來她才反應過來是消防隊的人,那就是大的出事了,她像被巨石砸中,癱在地上。

馮有棱從ICU出來後,就返回火場了。

馮坪坪的父親是當天下午知道兒子在湖南打火受傷的,但沒想到那麼嚴重。一家人從重慶開了1000多公里的車趕到長沙。

這對夫婦看到兒子全身被燒傷的樣子,心都碎了。母親突然指著馮坪坪的弟弟,用重慶話哭著大聲吼:「馮有棱,你要給我好好的。」

在湘雅醫院,馮坪坪做了好幾次手術,他的父母每天都躲著哭。

9

10月25日陽光明媚,只有少數的戰友手捧鮮花,趕來送別犧牲的蔡茂強和懷化撲火隊隊員肖建強,大部分戰友還在火場上防止死灰復燃。

新田縣的路上、橋上、屋頂上,站了很多人,人們舉著橫幅「滅火英雄一路走好」「新田人民永世不會忘記」……十里長街送英烈,大家一直送到高速路口。短短10公里,車開了兩個小時。

抵達長沙後,戰友一直抱著蔡茂強的遺像和骨灰,晚上睡覺的時候,也放在床邊。

「從小到大,我哥一直護著我。」蔡茂磊現在還記得汶川地震發生後,哥哥著急找自己時的樣子。這次,在機場等候的蔡茂磊要帶哥哥回家。

蔡茂強骨灰回汶川的那天是10月25日,是汶川當地的傳統節日——羌歷年。縣城所有商鋪關門,全城3萬多人從高速路口開始迎接他回家。有人舉著「英魂歸故里,熱血遺我鄉」的標語淚流滿面,有司機鳴笛,有人長跪不起,有人大喊「汶川不負國……」

這幾年,包括蔡茂強在內的那批當年被救的汶川孩子,已經在地震、火災、水災現場救人了。

夜裡,有人自發前來上香,有人搭了帳篷為他守靈。第二天,蔡茂強骨灰下葬時,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有人說「要是這個雨當時下到新田就好了。」

撤離湖南新田的那天,當地有人把寫好的便簽紙粘在消防員的衣服上,「願你們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安然無恙。」「全世界都希望你們是無畏的英雄,而我只希望你們每次都平安歸來,按時吃飯」。

新田群眾送行犧牲的消防員

在我眼裡,表達情感的新田人比重慶人含蓄些。幾個月前我們從重慶撤離時,有姑娘直接送上一個吻。在新田,有人擔心我們提前離開,頭一天晚上,有村民靠著消防車的車輪子躺著,守到天亮。

村民還把消防員從火場上救出來的兩隻小狗,送給了他們,消防員取名為:小新和小田,以記錄這個難忘的地方:新田縣。

10月28日下午,馮坪坪在醫院搶救了7天7夜後,走了。

這位父親擔心孩子母親接受不了被大火燒過的馮坪坪,就一直等到兒子化完妝才讓她看。

馮坪坪的母親說,這輩子最驕傲的是有兩個聽話的兒子,他們就像自己身上的兩塊肉。可現在,身上的一塊肉掉了。

高超一個人走到訓練大棚大哭起來,他心裡很內疚,「如果當時不讓馮坪坪上去,如果少送一筐管帶,或者讓另外一個人上去」。

高超只給自己半個小時流淚的時間,他還要忙著「讓坪坪穿得漂漂亮亮地走」。他找了坪坪的消防員證、身份證、春秋常服以及他女朋友送的一次沒穿過的衣服,還有他經常穿的秋衣。

新田老百姓

給犧牲的消防員送行

10

回到汶川的第一天晚上,營區裡的6個大燈一直開著,大家都睡不著。

馮坪坪在網上買的烤盤到了,大家圍坐在烤盤前吃烤肉,戰士們端起飲料,第一杯先敬馮坪坪。

馮坪坪的父母收到一封信,信的結尾這樣寫道:「坪坪是一個樂觀積極而且很節約的人,他從不抱怨……對不起叔叔阿姨,這次沒把他帶回來,但是我們四班還有九個兄弟都是你們的兒子……」

重慶永川朱沱烈士陵園安葬著1950年以前犧牲的烈士。72年後的11月11日,消防員馮坪坪成為第一位安葬在這裡的烈士。不少新田人從千里之外追到了重慶,送他最後一程。

可弟弟馮有棱11月9日要參加為期三天的消防學院考試,沒有送哥哥最後一程。他想成為一名指揮員,那是哥哥對他最大的願望。父親告訴馮有棱,你哥不會怪你,等你考完試,再回來看你哥。

這些年打火,我見過天堂般美麗的原始森林,也見過大火肆虐遮天蔽日的地獄,深刻認識到人的渺小與偉大。

我大概穿過8種不同年代的滅火、水域、地震救援服,在地震、火災、洪災、泥石流現場,大部分時候真的沒那麼勇敢。

這一次,我以文字紀念逝去的戰友。

(作者系四川省森林消防總隊一級消防士)

來源:中國青年報 冰點周刊

——中國森林消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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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監製 —

楊文嶺 王 雪

— 編輯 —

童鵬程 孫浩傑 胡 宇

王劉金 胡 翔 莊申林

— 本期編輯 —

楊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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