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字書法名家:言恭達

古文字書法教育 發佈 2022-12-02T05:57:55.480082+00:00

曼師見我第一幅石鼓對聯便評價說「不俗」,並指出:「讀書萬卷可醫一俗」,要我將才氣與刻苦,臨帖與讀書結合起來。

常熟是先賢言子故里,二千五百年前就開文學之先河。地靈人傑的常熟山水給了我受用不盡的文化滋養,博大精深的名城歷史留給我淵雅醇古的藝術濡染。出生於世居這座歷史文化名城的我,自幼隨父學書畫。而立之年,拜沙曼翁先生為師。曼師見我第一幅石鼓對聯便評價說「不俗」,並指出:「讀書萬卷可醫一俗」,要我將才氣與刻苦,臨帖與讀書結合起來。我很慶幸有這樣一位耿直而有學問的老師。受業於曼師,我受他藝術影響最深的:一是重視傳統,由博返約,又不為古人與老師風格所囿,「出新意於法度之中」;二是自然平淡,倍見真率之意。「書無刻意做作乃佳」,不求工而自工;三是藝貴變化,從結構、用筆用墨,到通勢布白,照應起伏,正奇巧拙,自然天成。

藝術家是以自己的作品來維護藝術生命的。書法,從本質上說是一種內涵豐富的綜合藝術。要具備書外功夫,必須同時涉足其他姐妹藝術,知其個中三昧。將不同藝術內容和形式美融化入書法藝術,形成多維視野,顯現時代風采,生活美感。我從事書法,篆刻創作,亦喜繪國畫,喜讀文學作品,喜聽音樂,它們可加強我綜合美學內涵。而適時從政,則能從整個時代高度觀照社會,了解社會,深入民間底層,豐富立體思維,提高審美境界,升華藝術思想,以求筆下的書藝走向大氣與高端。實踐使我深有體會,讀史使人充實,哲學使人明智,美育教人旨趣高尚。一個藝術家若能有機會做點「經世學問」,則能有利於從「小我」進入「大我」,從小眾進入大眾,從小文化進入大文化,真正做到縱橫求道,事業成功。

漫長的傳統學習,我從那些名帖名碑上不但學到了書意與技法,更重要的是從歷代這些大書家身上獲得了對傳統師心不師跡,立志開時代風氣的治學態度與創造精神。我深深地懂得:回歸傳統不是複製傳統。要在書法藝術上有所造詣,必須做到一是學古人,然不重複古人,二是隨時代特質通變,又須不斷否定自己。一個書家的成功決不是自己「做點文章」炒作包裝出來的。半個世紀的求道苦旅,我越來越感到中國書法藝術的博大精深,必須深層的思考,理性的把握,敏慧的悟道,大膽的突破,必須循序前進,不急不躁。切莫被當今存在的浮躁、急功近利的社會文化生態所迷惑,要懂得:耐得寂寞乃結正果。

學書畫印,我追求「清、拙、厚、大」。「清」則古雅,去「濁」「俗」,呈「逸」「靜」,風規自遠也;「拙」則朴渾,無作氣,勝於巧,熟筆易得,生拙難求,氣韻生動也;「厚」則沉雄,去浮滑,強骨格,真力彌滿也;「大」則精深,去小家氣,生至剛,至中,至正之大家氣,品位高古也。

於篆書,我愛蕭退庵之淵雅醇清,敦厚謹嚴,喜吳昌碩之朴茂雄健、凝重老辣。我將運筆取吳書,裹鋒運行,沉著遲澀,深厚蒼潤,而結體則繼承蕭書,重心下沉,雅正端嚴。為了廣其流而導其源,除了旁涉秦詔版外,更探其上游,博習兩周鐘鼎彝器、銘文,使其神氣敦樸,用力石鼓文字,使其氣格高古。我研究小篆在於整,大篆在於散的書理,結合時代特質在用筆、結體、墨韻上加以變化,尤以草書筆意寫金文靜態中的動感,結體正欹參差有致,墨色善用濃淡渴潤,疾而又留,動而不浮,恣肆而凝練,體現雄茂超逸的創作風格,馳思造化的創作思想。

由篆入隸,我初從《禮器》《乙瑛》《曹全》入手,既而專習《張遷》《石門頌》,旁及竹木簡書,六朝碑刻。而後尤喜高麗《好大王碑》的奇古渾穆,兼而取法。以篆法作隸,裹鋒圓筆,如折釵股,不露吻肩,不執著於波磔挑拂。平實中求險奇,方圓相間,放逸疏朗,以求高古脫俗,率直簡穆之意境。作隸蛻變於篆書,則能通其意以不變應萬變。因酷愛漢晉簡牘書,我學章草直接取法於流沙墜簡。能溯其本源,方得第一義諦。做到作章草蕭散靈動,沉著渾穆而風規自遠。

寫草書,我首先追求草法的純正。筆墨遒勁清逸,宜重,宜留,宜意。用澀筆渴墨,強化意足氣圓。書寫時要如林散之先生所說的,做到心狠、眼明、手辣,要搶,這個搶不是指時間,而是對空間變化的一種把握。線性要豐富,線質要凝練,章法結構要隨機生發,用筆造線、用墨造虛,把簡約性和多變性融合到一起。

應該說,古今中外,任何藝術都是時代的產物。就書畫藝術來說,傳世的經典作品可以說都是「為人生而藝術」。這種優秀的文學遺產都顯現出對當下社會的思考與人類精神的弘揚,也就是說,藝術的「人文性」,它的「人本主義」將永遠超越藝術本體的技法層面作為人類歷史的文化記憶積累下來。因此,新世紀以來,我就萌發了要通過書法來記錄當代歷史,體驗輝煌,努力創作精品,以留下時代的印記。這些長卷作品內容均是我們生活中具有重大影響力事件的詩性表達,是社會文化的深層思考。

自2008年為奧運創作《我的中國心》大草長卷以來整整十年內,我已創作草(大草)、篆(金文)隸不同內容長卷巨幅十六件,我基於以下三個方面的思考:一是書法內容的定位。內容必定是時代特定的敘事經典表達或詩性傳遞。文字內容是任何一件書法作品的「核」,有核才有生命,才有魅力,才有根。此外,我們這個時代也提倡和鼓勵書法藝術家不再沉湎於閉門造車,而是融入社會,擁抱時代,感知民生,感悟生活,讓書家個人的生活體驗提升為一個時代的藝術審美體驗,從而實現真善美相統一的時代審美理想。這就是今天書法家藝術創作的必由之路,也是一個有良知有責任的書家的社會擔當。二是書法形制的定位。我選擇了書法長卷形式。長卷揮灑文字容量大,且可長可短,盡情揮灑,盡意造勢,不受篇幅限制;長卷書寫藝術處理變化大,跌宕起伏、首尾呼應,視覺空間虛實變化布局特殊。尤其是大草書更能達到符合時代特質的審美體驗。三是書法創作理念的定位。守正通變,融古為我是我半個世紀以來,尤其是三十年來書藝創作的堅定理念。今天的回歸傳統,必須融入現代文化的諸多元素與時代精神,只有這樣,才能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可以說,長卷承載著當下時空的諸多元素,如在人文空間上它是全球文化背景與人類重大歷史事件的記載;在藝術手法處理上它是白話文現代敘事方式,與傳統書寫唐詩宋詞、古典文賦有很大不同,需要詩性的轉換和音韻的豐富,這才能使長卷藝術具有獨特的時代精神與文化價值。因此,長卷創作不管是草書,還是篆隸作品,都須觀照與研究今天這個時代的審美趨向、審美體驗,從技法到風格都要追求「個性化」表達中的內質和民族脈象——中國氣派、中國精神的時代傳遞,而不是單一、膚淺的形式解構與視覺圖式。

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底開始,我就嘗試「以篆入草」與「以草入篆」的實踐探索。試以2017年所作《軍魂頌》大草長卷(32米)為例,簡要作一說明。一是從作品氣格上以篆籀筆法入草,就是繞過明清,追求宋和宋以前經典的大草風貌,實踐清代碑學背後含蘊的博大輝煌的金石氣與傳統帖學透析的儒雅古逸書卷氣的融合。努力做到中鋒絞轉,氣格沉雄,縱橫奇逸、宏闊蒼遒。二是從長卷形式上,我追求大開大合的形式解構,借詩歌之意境,跌宕起伏,意趣橫溢。既豪邁大氣,又古雅清逸,力求開合有度,虛實相生。體方而用圓,應勢而生,隨象而形,結字之造險,布陳之虛實,通變中達到和諧統一。尤其是好多字法筆斷意連,筆斷勢連,營造形制布白的二度空間進入三維視野的過渡。三是墨法上的精心處理。要力求表現線性嬗變的豐富性,形式構成的隨機性,須均擅用渴墨,注重造白,獨辟虛靜境界。創作時,我大量巧用了渴墨、燥鋒、宿墨,其墨調、墨態做到了濃淡相宜、潤渴互補。四是通勢布白的全方位把握,以保證整幅作品氣息不但暢通,而且求得空靈虛靜。此是遵循老莊哲學的「虛、靜、明」「致虛極、守靜篤」,力求達到整體氣格境界的通明融和。

清逸、蘊藉、渾樸、平和、簡靜是我五十年來硯邊探索的藝術風格,以求贏得自然、平和、虛靜、簡約、古雅、高踔的氣息。晉人清簡相尚,虛曠為懷,自生風流蘊藉之氣,且格守法度,筆墨不失榘度,書學晉唐,其理如此。

「相書」有「南人北相」之說。江南書風,多呈陰柔美,乏陽剛氣。我欲求「南北結合」「碑帖相融」,達到北「勢」與南「韻」有機統一,將恢宏之豪氣,清暢之逸氣結合起來。將碑的凝重蒼茫,帖的醇雅精微,簡的天趣率真結合起來,在充實中求靈逸,於閒靜里把握節奏,捕捉感覺中朦朧而又微妙的深層意象。然「相」始終還是「南相」,一如江南菜餚,除加「神仙雞湯」外還可增真辣味,以「吊鮮味」。

「書者,心之跡也」。蛻庵太師云:「書道如參禪,透一關,又一關,以悟為貴。」數十年來學書體會最深的則是「悟道」。書須靠「悟性」之發韌。按米芾所說書家要追求「隨意落筆,皆得自然,備其古雅」的理想境界。「不像不是戲,太像不是藝,悟得情與理,是戲又是藝。」(黃佐臨語)書畫藝術要求其似與不似。自然生乎形,氣韻生乎法。

書畫重在境界,非可以形似論之。六法中最要緊的是「氣韻生動」。一靠創作意境,二是筆墨情韻,方可下筆落墨,輒饒奇趣,蒼古高逸。創作意境,以意為主,意造境生,書法相對易得。書法,必須通過攝情達到「攄發人思」,使觀者在「不盡之境」中受到感染。常人說的「書外之意」即指此。天機舒捲,意境自深也。數十年實踐證明,只有當審美主體及其同審美客體的關係取得進一步認識,對書藝表現情性具有明確的理解時,才可能形成對書藝意境的深刻認識。中華民族博大精深、穩沉雄強的氣質中,把握著一種中國人文中和的品格,以實求神的審美是求情達意道路的基本步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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