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成不了龍,要安心於做「小事情」:讀魯迅札記

南方週末 發佈 2022-12-03T13:36:58.288911+00:00

中國人高度重視家庭,子女教育更是頭等大事。魯迅有一篇文章的標題是《家庭為中國之基本》,其結尾處的警句道:「家是我們的生處,也是我們的死所!」

魯迅《准風月談》封面

魯迅的「家訓」

中國人高度重視家庭,子女教育更是頭等大事。魯迅有一篇文章的標題是《家庭為中國之基本》(後收入《南腔北調集》),其結尾處的警句道:「家是我們的生處,也是我們的死所!」

他又有一篇《我們是怎樣教育兒童的?》(後收入《准風月談》),文中提出希望道:

中國要作家,要「文豪」,但也要真正的學究,倘有人作一部歷史,將中國歷來教育兒童的方法,用書,作一個明確的記錄,給人明白我們的古人以至於我們,是怎樣的被薰陶下來的,則其功德,當不在禹下。

古代的基礎教育用書大抵可分兩類,一是教學用書,以識字學文化為主,如《急就篇》《太公家教》《三字經》《百家姓》《幼學瓊林》《千字文》《千家詩》之類;一是講如何做人的,也可以說德育教材,其成果表現為各種家誡、家范、家訓之類。在江南一帶,早年最流行的是明清之際理學家朱柏廬(1627-1698)的《朱子治家格言》,其中有警句道:

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

勿貪意外之財,莫飲過量之酒。

凡事當留餘地,得意不宜再往。

家訓一類的文本,到近現代仍然層出不窮,魯迅先生也曾鄭重地提出過若干意見,例如他說過:「長者須是指導者協商者,卻不該是命令者。不但不該責幼者供奉自己,而且還須用全副精神,專為他們自己,養成他們有耐勞作的體力,純潔高尚的道德,廣博自由能容納新潮流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游泳,不被淹沒的力量。」(《墳·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在《死》(後收入《且介亭雜文末編》)一文中,他又有兩條「遺囑」道:

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

別人應許給你的事物,萬不可當真。

都是很重要的指示。現在自媒體很方便,發表自己的大作極容易,文學也就顯得很繁榮,人人可做文學家。其實如果沒有充分的準備和真切的需要,大可不必去做此「家」,因為弄不好也許變成一個「空頭」。美術家書法家也是如此。

望子成龍很好,如果成不了,上下兩代人要安心於做「小事情」。行行出狀元。對此為人父母者要有足夠的精神準備,這方面青年人也要有健康的心態。

魯迅談陶淵明

擴大化是頭腦不清醒時最容易犯的毛病之一,學術研究當中亦頗多見。例如中古時代多名士,其中也混雜了若干致力於表演名士風度而另有所圖的人物,指出這一點是完全必要的,但如果擴大化為所有的名士皆為戲子,《世說新語》乃是名士們的「三十六計」,那就未免估計得過頭了。又如陶淵明當過若干次官,後來歸隱了,在老家的田園裡過悠遊自在的日子,其形象的主要方面固然是高尚而飄逸的;而如果把這一點無限制地擴大起來,以為他成天飲酒賦詩,一味飄逸風雅,那就與實際不符。魯迅先生說得好:

被選家錄取了《歸去來辭》和《桃花源記》,被論客讚賞著「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潛先生,在後人的心目中,實在飄逸得太久了,但在全集裡,他卻有時很摩登……就是詩,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之外,也還有「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在證明著他並非整天整夜的飄飄然。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見南山」的是一個人,倘有取捨,即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譬如勇士,也戰鬥,也休息,也飲食,自然也性交,如果只取他末一點,畫起像來,掛在妓院裡,尊為性交大師,那當然也不能說是毫無根據的,然而,豈不冤枉!我每見近人的稱引陶淵明,往往不禁為古人惋惜。(《且介亭雜文二集·題未定草(六至九)》)

「性交大師」的妙喻實在發人深省。勇士被弄得如此面目全非,雖然並非毫無根據,而適為天大的冤枉。魏晉名士之全體被戲子化的遭遇也是如此,同陶淵明情形有所不同的是,這裡是把一部分偽名士的花樣擴大化地拿來為全體名士定性。

擴大化無非都是抓住一點一面一部分加以放大,過了頭,其結果皆不免令人惋惜。

魯迅與《千字文》

傳統的啟蒙教材有所謂「三百千千」:《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其中資格最老的是《千字文》,產生於南朝梁,編撰者是當時著名的文人周興嗣(字思纂),史載此人「博通記傳,善屬文」:「高祖(梁武帝蕭衍)革命(取代南齊,建立梁朝),興嗣奏《休平賦》,其文甚美,高祖嘉之,拜安成王國侍郎,直華林省。其年,河南獻舞馬,詔興嗣與待詔到沆、張率為賦,高祖以興嗣為工。擢員外散騎侍郎,進直文德、壽光省。是時,高祖以三橋舊宅為光宅寺,敕興嗣與陸倕各制寺碑,及其俱奏,高祖用興嗣所制者。自是《銅表銘》《柵塘碣》《北伐檄》《次韻王羲之書千字》,並使興嗣為文,每奏,高祖輒稱善,加賜金帛。」(《梁書·文學傳·周興嗣傳》)

所謂《次韻王羲之書千字》,就是從王羲之的書法作品中選取一千個字,編為四字一句的韻文,用作蒙學教材,既可以據此認識生字,練習書法,也可以獲得若干道理和知識——這就是後代所說的《千字文》了。

要把原來零散無序的一千個字編成有意味的教本,大非易事,而周興嗣做得很成功,例如開始的八句道: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余成歲,律呂調陽。

從天地宇宙說起,起筆不凡,大有氣勢。現在還喜歡說的「洪荒之力」這話即出於此,這比俗語「吃奶的力氣」文雅多了,聽了令人肅然起敬。又中間有八句道:

似蘭斯馨,如松之盛。川流不息,淵澄取映。

容止若思,言辭安定。篤初成美,慎終宜令。

說得也很有意味。篤初慎終,乃是君子操守的兩個基本點,萬不能忘記的。

民國初年紹興進步人士創辦《天覺報》,其時已隨教育部遷居北京的魯迅特別畫了一幅松樹圖作為祝賀,取「如松之盛」四個字作為題辭(詳見王錫榮《畫者魯迅》一書,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年版,第13頁),看來他早年上私塾時把《千字文》讀得非常之熟。

《千字文》問世以後,取代了先前的啟蒙課本《倉頡篇》(秦·李斯編)、《急就篇》(漢·史游編),後來長期流行。但從當代接受的情況來看,它又遠遠比不上後起的《三字經》了。《三字經》的作者擁有完全的寫作自主權,而周興嗣只能按事先提供的那一千個字來做文章,像是戴著沉重的枷鎖在囚籠里跳舞——當然,他能做成這樣的一篇千字文,已經非常了不起了。

「協同生長」

為了對抗疫情,悶死病毒,我有一段時間閉門讀書。其間重溫魯迅的《熱風》,常常覺得「夫子之言於我心有戚戚焉」,當時抄下了一段備忘:

想在現今的世界上,協同生長,掙一地位,即須有相當的進步的智識,道德,品格,思想,才能夠站得住腳;這事須極勞心費力。而「國粹」多的國民,尤為勞心費力,因為他的「粹」太多。粹太多,便太特別。太特別,便難與種種人協同生長,掙得地位。(《隨感錄 三十六》)

「協同生長」,形成人類命運共同體,多麼好啊。魯迅精彩的意見還有許多,雖是一百年前的言論,卻竟然好像是昨天才說的一樣。近日取出重溫,仍覺有新的收穫。

顧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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