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了解學術史?

光明網 發佈 2022-12-08T08:41:23.125518+00:00

【著書者說】作者:葛兆光(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及歷史學系文科資深教授)我在不同的大學講了三四十年的課,也換著各種主題講過很多門課,所以,準備課程和撰寫講義,要占去我大部分工作時間。

【著書者說】

作者:葛兆光(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及歷史學系文科資深教授)

我在不同的大學講了三四十年的課,也換著各種主題講過很多門課,所以,準備課程和撰寫講義,要占去我大部分工作時間。不過,也因此從講義到著作,出版了不少論著,包括我的《中國思想史》兩卷本和《思想史研究課堂講錄》三卷本,其實原本都是講義。此次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葛兆光講義系列」,也是我從教以來為學生們開授多門課程的講義結集,分別是《亞洲史的研究方法》《學術史講義》《古代中國文化講義》《中國經典十種》。

「葛兆光講義系列」(《亞洲史的研究方法》《學術史講義》《古代中國文化講義》《中國經典十種》)葛兆光著商務印書館

給大學生常識;給碩士生方法;給博士生視野

我對大學人文學科的教學,曾經有個說法,「給大學生常識;給碩士生方法;給博士生視野」,很多朋友都引用過,覺得我講得有那麼一點兒道理。不過,說歸說,做歸做,真正能夠按照這種方式上好課,卻沒那麼容易。

我有一個基本固定的講義撰寫模式。為了準備講課,我常常用紙筆先寫詳細的大綱,然後在這些大綱上,貼滿各種抄錄了史料或心得的簽紙;在講述一兩輪之後,便把這些五顏六色、亂七八糟的紙本,轉錄成電腦格式的文本,接著再把它列印出來,在天頭地腳、左邊右邊批註種種文字,並且繼續貼滿修補的簽紙。這樣經過三五輪增補和刪訂後,就成為最終的講義,而我在完成了最終講義之後,也就不再講這門課了。為什麼?因為既然已經完成,自己也已經沒有新鮮感了,這就仿佛《世說新語》裡說的王子猷雪夜訪問戴逵,「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其實,好的講課人自己講述也是要「乘興而行,興盡而返」的,那種憑一本講義照本宣科講幾十年的事兒,我還真做不來。

講義和著作畢竟不同。著作要有思想和新見,而講義最重要的不僅要明白,還要有知識。「葛兆光講義系列」,收錄了我多年講課講義的最終修訂稿。這個系列包括以下若干種講義,即針對大學通識課程的《中國經典十種》和《宋代文學十講》,針對大學歷史系本科生的《古代中國文化講義》和《古代中國藝術的文化史》,針對碩士生的《學術史講義:給碩士生的七堂課》,以及針對博士生的《亞洲史的研究方法:以近世東部亞洲海域為中心》。將來如果還有餘力,那麼這個系列中也許還會整理出版一本給博士生的《亞洲中古宗教、思想與文化的交流》。

重新給「學術」/「學術史」確定邊界

《學術史講義》這門課是我近二十年來給碩士研究生開「中國學術史專題」課程的講稿,十幾年裡,我一直在反覆修訂這份講義。我主要考慮的是怎樣改變現在文史類碩士研究生的教學方式,怎麼樣才能讓剛剛進入碩士階段的研究生,了解什麼是中國學術,什麼叫作「學術研究」?當然,對不同領域的人來說,學術史是不一樣的,但歸根結底就是:觀察前人做了什麼,前人怎麼做的,誰做得好誰做得不好,誰的研究是典範,還有什麼課題可以做。

我希望在這門課里,讓研究生儘可能多地閱讀最基本的歷史文獻和最經典的學術論著,也希望他們能夠切實地理解以下三點:(1)目前學術界的心情和思路。這裡所謂「心情」,可能是學術研究的問題意識的社會背景和知識背景,它刺激著研究某個問題的衝動。這裡所謂「思路」,包括了觀察問題的角度,思考問題的預設、趨向和途徑,分析問題的理論和方法,以及查找材料的範圍等。(2)能夠知道中國學術界有什麼困惑和問題,將面對的學術瓶頸是什麼。不了解這一點,就不知道從哪裡用力。(3)想一想,在古代中國思想、學術和文化史研究方面,為什麼有些能夠產生影響的問題和話題,不是來自我們,而總是來自歐美和日本。

我們有一種習慣,是不分「學術」和「思想」,籠統地把思想、文化和學術,都寫進學術史裡面。另外大體上,上古軸心時代思想學術的獨立和繁榮,秦漢統一時代儒學正統地位的確立,中古佛教傳入以及思想世界的變化,隋唐佛教成熟與禪宗興起以及三教合流,宋明理學興盛以及程朱、陸王之學的分歧,清代考據學的發展等等,這些在所謂「學術史」的書里有,在所謂「思想史」的書里也有。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傳統中「經學即理學」觀念的影響,好像談論思想不能「游談無根」,要有學術打底,所以學術與思想不能分開;另一方面是現代中國大學裡,還沒有對「思想史」和「學術史」做出一個理性、清晰和簡單的界說。

不過,儘管古代中國的思想和學術往往糾纏在一起,但是到了現代,學術和思想,卻常常是分化的。這種分化可以把它稱為「現代性」。正是現代,使得各種學科重新劃分,使得不同領域的知識,重新呈現、組合、認識。所以,當古代中國的經史子集,在近代被重新劃分為文學、歷史、哲學,很多混在一起的古代知識、思想和信仰,就要被區分開來。所以我覺得,學術史應該有它自己的研究領域、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

什麼才是學術史?

20世紀90年代,中國學界有一個學術史熱,現在回想起來,其間還有不少值得反思的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有人把學術史變成懷舊、抒情和對現實政治的批判。比如對王國維的追憶,對陳寅恪的仰慕等等。這些有時代的合理性,但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學術史,毋寧說是思想史(也有人說是「生命史」或「精神史」)。現在又出現一個新趨勢,就是把學術史,變成學術八卦史,現在各種學者的日記、書信大量出版,更加引起一些人鑽頭覓縫、尋章摘句,當學術史的索隱派,拿著放大鏡在巨人身上找瑕疵,仿佛成語說的嗜痂成癖。

第二個問題,就是學術史研究者,往往缺乏對學術本身的把握,好像總是在學術之外發議論。很多人研究王國維,關心的是他的大清認同、他的精神追求等。但是,很少人真正懂得他的學術。比如甲骨文研究,以及遼金蒙元史的研究。也有很多人研究陳寅恪,但並不真的理解當時學界對於中古史研究以及陳寅恪中古史研究的意義,更不懂得陳寅恪早期蒙古源流和佛教歷史研究在所謂「預流」的國際學問中的意義。

第三個問題,現在研究學術史的學者,對於現代中國學術的國際環境,以及現代中國學術的國際意義,了解得太不夠。其實,很多中國學術史上的問題,特別是現代的學術,不放在國際學術大背景下,是沒有辦法了解的。比如,滿蒙回藏之學以及西北西南民族之學,為什麼在二十世紀逐漸從邊緣走向中心?等等。

第四個問題是,沒有針對當下學術問題,提出新的領域、新的方法、新的思路。我們應當有這樣一個意識,就是學術史不僅僅是「歷史」,是過去時的「歷史」,也是為了當下和未來推動學術研究發展的一門學問。

因此,學術史研究的意義,既不是「懷舊」(批判現實),也不是「表彰」(見賢思齊),而在於知道「一代有一代的問題和方法」,大概是四個方面:

1.通過學術史,了解今天我們從事的「現代學術」,是怎樣從「傳統學術」中轉型而來的?2.通過學術史,了解這一「學術轉型」的背景和動力是什麼?是域外刺激,是學術制度變化,是新資料新方法的推動,還是政治情勢、國際環境的作用?3.通過學術史,了解當下學術研究的趨向、理論和方法,什麼是真正重要的,什麼是應當改變的?4.通過學術史,看到未來學術發展的方向是什麼?什麼是「可持續發展」的學術問題,什麼是「增長點」的學術領域?

我用了四個「通過學術史」,說明「學術史」也是「舍筏登岸」的「筏」,「得魚忘筌」的「筌」。研究學術史,最終目的是懂得如何做學術,不是僅僅把學術的歷史說一遍。

如何學習中國學術史?

學好中國學術史,要以基本文獻閱讀為中心,其實精讀文獻是老傳統,可是現在學界心浮氣躁。好多學生習慣了讀各種「文選」、「參考資料」、教材,不知道這些東西其實是他人篩過、揀過、嚼過的二手貨。現在,很少有人細細地讀完整的原始文獻了,所以對於文獻的常識就不多了。

我認為還是要去讀重要的現代學術論著。因為第一,它們本身就是構成現代學術史的基本文獻,現代學術史上像梁啓超、章太炎、王國維、胡適、顧頡剛、傅斯年、陳寅恪,都應當好好看看,至少要選擇重要的、經典的東西看看,大體上就了解了現代學術來龍去脈。第二,還可以學習過去學者是怎樣尋找問題、收集材料、撰寫論文,「取法乎上」,學這些好的論著,寫出來的哪怕「僅得其中」也行。

實際上,在各個研究領域裡,我們都會涉及現代人的研究,所以還需要對現代學術史有一個系列的了解,否則還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傳統的學術領域,要用現代眼光、現代方法、現代取向和現代規範來研究。「現代學術」的閱讀部分,我挑選八個重要的學者,分別作為新史學的提倡者(梁啓超)、現代歷史教科書的寫作(夏曾佑)、用西方方式整理中國學問(胡適)、發現新史料和新問題(王國維)、現代性和客觀性的歷史學(顧頡剛)、史學就是史料學及民族主義歷史學(傅斯年)、中國學術的國際預流(陳寅恪)、對傳統的溫情和強調認同的歷史學(錢穆)等方面的代表。我想讓大家看看中國現代學術是怎樣建立起來的,我們為什麼要用這種現代學術手段和眼光來研究古代思想學術和文化?仔細讀讀後也許更能理解,怎樣把古代思想文化領域的研究傳統和現代學術方法嫁接在一起。

《光明日報》( 2022年12月08日13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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