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評論丨評馬伯庸《長安的荔枝》:以歷史小說的形式完成兩個不可能的任務

文匯網 發佈 2022-12-21T18:10:19.375309+00:00

唐代荔枝最著名的產地在極邊遠的嶺南地區,荔枝又是一種高速腐敗的水果,「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四五日外,色香味盡去矣」。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那麼楊貴妃吃的荔枝是如何運到長安的?這個問題曾引起古往今來不少好奇。唐代荔枝最著名的產地在極邊遠的嶺南地區,荔枝又是一種高速腐敗的水果,「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四五日外,色香味盡去矣」。從嶺南取荔枝送往楊貴妃手中,看起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唐以後不少論者為了讓楊貴妃能夠符合常識地吃上荔枝,都試圖「篡改題目」。一種觀點是在荔枝的產地上做文章,猜想作為貢品的荔枝可能出自巴蜀,巴蜀相比嶺南,空間上距楊貴妃更近。另一種觀點是猜想作為貢品的荔枝可能不是鮮果,而是蜜餞,也就是「荔枝煎」。猜想在事實上可能成立,但如此一來,唐詩中「憶昔南海使,奔騰獻荔支。百馬死山谷,到今耆舊悲」(杜甫《病橘》)的震撼,唐傳奇中唐玄宗譜寫新曲,「會南方進荔枝,因名《荔枝香》」(《甘澤謠》)的纖穠,似也跟著煙消雲散了。

以唐代可能實現的技術手段,將新鮮荔枝從嶺南運到楊貴妃手上,果真是不可能的嗎?從史部記載來看,漢代就有嶺南地區進貢荔枝的記錄。嶺南的荔枝,不僅是珍奇的代表,也象徵著王權對於邊遠地區的控制。這也無怪乎歷代詩文中談及楊貴妃的荔枝,總以為是嶺南所出。馬伯庸新近出版並且官宣將拍電影的《長安的荔枝》,就以長篇歷史小說的形式,大膽挑戰了荔枝難題。

將嶺南荔枝如何來到長安的故事講得妥帖

《長安的荔枝》最初曾在網絡連載,故而帶有大眾文學的一般缺憾,人物形象略模式化,又有三四處帶有當代色彩的插科打諢。小說的標題也有值得推敲之處——歷來文學表達中,貴妃與荔枝的故事通常發生在華清池,偶爾才是長安城。不過從後記可知,作者是知曉這一地點爭議的,只是為了故事更加有趣,才將進獻荔枝的舞台安排在了更能展現盛世繁華圖景的長安城裡。

為了讓這個關於荔枝的故事的歷史細節更加妥帖,馬伯庸是頗費了一番工夫的。他沒有無視「出自巴蜀說」與「荔枝煎說」這些前人留下的猜想。小說中述,「荔枝煎」在口味貢庫里車載斗量,已不稀奇,巴蜀雖近,但在聽聞嶺南荔枝的盛名之後,唐玄宗便明確要求置辦嶺南鮮荔枝。如此一來,故事既得以保全唐代以來楊貴妃荔枝故事應有的傳奇色彩,也儘可能兼顧了已有的學術探討。

若在唐代運送荔枝,主要面臨三方面考驗:保鮮手段、運送途徑、運送成本。保鮮方面,馬伯庸在小說中借鑑了宋代以來文獻記載的瓮裝、冰藏、截干、移栽等多種方法,有些方法至今還在使用。途徑方面,則是採用了數據化思考的方法,以實驗的方式取得相應數據,找出一條適合將荔枝從嶺南送往長安的最速道路,並計算出需要的成本。為此,馬伯庸安排了一個「明算」及第的上林署小小監事李善德,作為小說主人公。明算是唐代科舉科目之一,用意是選拔擅長算學的專門人才,就職路徑較為狹窄,仕宦前景也一般,所以受重視程度遠不如明經、進士科。「理科生」主人公在校園、都市題材中頗受青睞,但《長安的荔枝》設定在唐朝,古代不同於當代的價值觀,讓李善德這個「理科生」命運多舛:由於長期處在官場邊緣,地位低微,不善人情世故,所以在故事的開頭,就被當成一個任務失敗時的替死鬼。置辦荔枝的荒唐任務,可能只是帝王的一時興起,卻把平凡又有點窩囊的李善德帶向唐朝最有權力的幾個人中間。

李善德靠自己的算學能力可以解決運輸荔枝的途徑問題,靠朋友的幫助可以解決保鮮問題,但運送成本方面,到底還是要仰賴長安到地方各級官員的配合支持。百官不欲配合,紛紛祭出複雜的辦事流程,使得轉運荔枝一事無從繼續。李善德為求活命,只得藉助權臣楊國忠的力量。由於缺少官場經驗,李善德對這個選擇的意義還一無所知。當楊國忠插手荔枝轉運之後,故事的氛圍就猶如採下一日之後的荔枝,急速轉暗。手持楊國忠腰牌的李善德在各衙門通行無阻,可以調度一切資源,卻身不由己地偏離了最初的方向。運送荔枝這一個不可能任務,在「不計成本」的前提下,終於解決,而另一個暗中布局已久的不可能任務開始緩緩浮現。

以歷史洪流中的個人選擇紓解了一種兩難

馬伯庸近年的小說,多從小人物視角窺視時代興衰,《顯微鏡下的大明》是如此,《長安的荔枝》也是如此。回顧《長安的荔枝》文本中出現的第一個確切日期,是「天寶十四載二月三日」。這個時間十分不起眼,是李善德簽領任命荔枝使的敕牒的時候,「順手連日期也寫在了上面」。但對唐代歷史略有了解的讀者立刻會注意到,天寶十四載,正是安史之亂爆發的那一年,也是由盛轉衰的一年。沉醉於李善德求生之路的讀者,看到魚朝恩、楊國忠紛紛出場,也會猛然重新想起,「荔枝」這一意象在唐詩中象徵著浮華與榮寵,更象徵著悲涼與傷痛:「先帝貴妃今寂寞,荔枝還復入長安。炎方每續朱櫻獻,玉座應悲白露團」(杜甫《解悶》其九),「旌旗不整奈君何,南去人稀北去多。塵土已殘香粉艷,荔枝猶到馬嵬坡」(張祜《馬嵬坡》)。至於杜牧膾炙人口的《過華清宮》絕句,寫到「無人知是荔枝來」時,更是蘊含著諷刺與憤慨。杜牧的這首絕句已經成為了我們今天關於唐朝的歷史敘事的一部分,荔枝在詩中代表了驕奢淫逸,這是每個人在閱讀一個關於荔枝的唐代故事時會持有的基本價值預設。荔枝運往長安必定耗費國力民力,但這卻成為了小說中主人公必須完成的使命。個人與時代的衝突因此形成了。

作者沒有一開始就將這個衝突直接置於讀者面前。對於國家大事,小說的敘述總是小心維護著李善德身為普通小吏的視角。唐玄宗不相信安祿山有叛心,綁了好言勸諫的人送去河東,這些直接與後來的安史之亂相關的時事,在小說中只是一塊背景板,用閒談一筆帶過,主人公對此並不掛心。真正讓他留意的,是天寶年間濫任使職導致的財政亂象。

「這幾年以來,聖人最喜歡的就是跳開外朝衙署,派發各種臨時差遣。宮中冬日嫌冷了,便設一個木炭使;想要廣選美色入宮,便設一個花鳥使。甚至就在一年前,聖人忽然想吃平原郡的糖蟹了,隨手指設了一個糖蟹轉運使,京城為之哄傳。」君王隨手指設的使職,不受任何已有的監察制度限制,負責監察的官員「只能眼睜睜看著各路使臣揣著國庫的錢,消失在灞橋之外」。

李善德本以為進獻荔枝,可以讓善種荔枝的農戶得到利益,然而各級官僚為求穩妥,將運送總量擅自翻倍,反使主人公的精確計算淪為廢紙,兩代果農苦心栽培的荔枝園慘遭濫伐。運送荔枝所費不貲,楊國忠卻聲稱不動用國庫,也不動用皇家私庫,那錢到底從何處來?這成為了後半段故事中最大的懸念。在荔枝運送的緊要關頭,一個逃驛事件擺在李善德眼前,從楊國忠口中,讀者和主人公才明白逃驛是為了逃避新征的「荔枝錢」。看到自己的所作所為給百姓造成的苦難,身為荔枝使的李善德開始噩夢纏身,夜不能寐。

在唐初魏徵的《諫太宗十思疏》中,船就是一個重要的象徵,而在《長安的荔枝》後半部分,作者則敘寫了一隻運冰江船為了減輕負重而遭到拆毀的過程。在卸下船帆、砍去桅杆之後,「他們拆下了船篷,拆掉了半面甲板,連船頭飾物和舷牆都沒放過,還扔掉了所有的補給。一條上好的江船,幾乎被拆成了一個空殼。送完冰塊之後,這條船不可能再逆流返回江陵,只能就地拆散。」

歷史小說無法讓歷史洪流轉變方向,但可以代替古人發出吶喊。小人物李善德在最後選擇直面楊國忠,一番怒斥讓我們的主人公完成了小說交給他的真正使命。歷史代價與主人公任務之間的兩難就此紓解,小說中荔枝的意義也終於與唐詩中荔枝的象徵意義合二為一。

作者:吳心怡(文學博士,復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館員)

編輯:范昕

策劃:范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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