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耶夫:向一條毒蛇學習表白

西山放牛人 發佈 2022-12-26T01:25:22.670861+00:00

小說的語言極為鬼魅,以一條毒蛇的視角,傾訴著愛的悽美與苦痛。我從來就是個迷人的尤物,溫柔,多情,知恩報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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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選自俄國白銀時代作家列昂尼德·安德烈耶夫(1871 — 1919)的短篇小說《蛇講述它是怎樣長出毒牙的》。


小說的語言極為鬼魅,以一條毒蛇的視角,傾訴著愛的悽美與苦痛。我們常常會忘了愛其實也是一種致命的毒液,不知不覺地走入被腐蝕的危險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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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點,輕點,輕點。再走近些。鎮靜地看著我的眼睛。


我從來就是個迷人的尤物,溫柔,多情,知恩報德。而且聰明,高尚。我的勻稱的身子曲曲彎彎地遊動時,是那麼綽約多姿,你準會樂於觀賞我靜悄悄的舞蹈。瞧,我盤成了一圈,暗淡地閃爍著我的鱗片,溫存地自我擁抱著,這一次次溫存而又冰冷的擁抱,使我如鋼鐵一般堅韌的身子日益粗壯。天地間,獨有我是出類拔萃的!出類拔萃!


輕點。輕點。鎮靜地看著我的眼睛。


你不喜歡我這樣微微晃動著身子嗎?你不喜歡我筆直、坦誠的目光嗎?唉,我的頭顱太沉,因而我總是微微晃動身子。唉,我的頭顱太沉,因而我總是微微晃動身子,筆直地望著前方。再走近些。稍許給我點溫暖,用你的手指撫摸一下我充滿睿智的前額,你就會在我前額漂亮的輪廓中看到酒卮的形象,注入這酒卮的是智慧,是夜晚花朵上的露水。當我用身子的扭曲在空氣中作畫的時候,我的前額內就會留下痕跡,留下纖細的蛛網般的花紋,留下錯綜地交織在一起的魔幻,留下悄無聲息的行動的魅力,以及我身子蜿蜒游過的路上無聲的噝噝聲。我沉默著,搖晃著身子,我諦視著,搖晃著身子——我頸項上的重荷怎麼這麼沉得出奇?


我愛你。

我從來就是個迷人的尤物,繾綣纏綿地愛我所愛的人。再走近些。你看到我潔白、尖利、迷人的牙齒了嗎?——我一邊親吻,一邊就咬一口。不疼的。不,稍微有點兒疼。我在跟人輕憐蜜愛的時候,由於柔情似水,總愛輕輕地咬他一口,只咬到他流出幾滴亮晃晃的鮮血,只咬到他發出被人撓痒痒時的那種叫聲,就適可而止了。這是非常愉快的,你不要猶豫了,不然那些被我吻過的人怎麼會又回到我身邊來,要我再吻他們呢。可惜如今每個人我只能吻一次了——多傷心呀,只能一次。給每個求愛者一個吻……這對於熱戀著的、多情的、渴望兩情交融的心靈來說,委實太少了。不過,只有我這個柔腸寸斷了的傷心人兒,才能在吻過一次之後,去尋覓新的愛情,而他是無法再另結新歡的了,對他來說,我那締結良緣的、含情脈脈的、唯一的一次吻,是不可解約的,必須矢志不渝。我信賴你,才跟你談這些,待我講完我的故事後……我將要吻你。


我愛你。


鎮靜地看著我的眼睛。不是嗎,我的目光是多麼有神,多麼威嚴?又堅定,又率直,又專注,好似兩把鋼刀,直刺心靈……我一邊諦視,一邊晃動;一邊諦視,一邊作法,把你的恐怖,把你那愛戀的、疲憊的、順從的惆悵,攝入我碧綠的眼睛中。再走近些。如今我是女王了,你必須來瞻仰我的美色,可是曾經有過一段荒謬的日子……嚯,多麼荒謬的日子啊!我一想起這事就怒從心起——嚯,多麼荒謬的日子!那時人們竟然不愛我,不尊重我;竟然喪盡天良地捕捉我,在污泥中踐踏我、侮弄我——嚯,多麼荒謬的日子!天地間,獨有我是受盡苦難的!受盡苦難!


我跟你說:要走近些。


為什麼不愛我呢?我那時不已經就是個迷人的尤物了嗎,溫文爾雅,和藹可親,舞姿美妙,而且無害於人。可是那時人們卻虐待我。用火來燒我。狼抗的野獸用它們笨重得可怕的巨掌踐踏我,張開血盆大口用獠牙撕咬我柔軟的身子,我敵不過它們,只得含恨吃些沙礫和泥土充飢,在絕望中奄奄待斃。每天我都給殘害得死去活來。每天我都在絕望中奄奄待斃。唉,那是一段多麼卑下的日子呀!如今愚昧的森林已忘卻了這一切,再也不記得那段日子了,可你該可憐我呀。再走近些。你該可憐我,可憐我這個備遭凌辱的、多情而又善舞的弱者。


我愛你。

那時我有什麼能力自衛呢?我有的不過是幾隻潔白、漂亮、尖利的牙齒,只能用於接接吻而已。試問,我那時有什麼能力自衛?只是到了今天,我的頸項才負荷著這個沉重得出奇的頭顱,我的目光才凜然不可違逆,筆直地向前諦視,而當初我的頭是輕的,眼神是溫順的。那時我還未生有毒液。嚯,我現在的腦袋可真沉,要撐起它真不容易!唉,我的目光使我疲憊不堪,我的額上壓著兩塊石頭,這就是我的眼睛。儘管這兩塊熠熠閃光的石頭是價值連城的寶石,然而較之當初溫順的眼睛,它們重得可怕,壓迫著腦髓……我的頭顱真沉呀!我諦視著,晃動著,在一片綠霧中,我看到了你——你離我那麼遠。再走近些。


你看到了嗎:即使在悲痛欲絕的時候,我也是美麗動人的,愛情使我的目光滿含著憂思。來,看著我的瞳仁,我可以使它縮小,也可以使它擴大,還可以賦予它奇光異彩,使它宛若夜幕中明滅閃爍的星辰,宛若各種各樣璀璨生光的寶石:鑽石,翡翠,黃玉,紅寶石。鎮靜地看著我的眼睛:這是我,女王,在戴上我的王冠,至於那在閃爍、燃燒、墜落,令你失去智慧、意志、生命的,則是毒液。是我的一小滴毒液。



怎麼會生出毒液來的?我不知道。我本人是決無害人之心的。


過去,我曾受盡苦難。可我默不作聲。我潛伏起來。我匆匆躲避,只要能夠躲避,我就迅速遊走。但是誰也沒見到我哭過,我不會哭;我只是越來越急速、越來越婀娜地跳我靜悄悄的舞蹈。我獨自在死寂之中,獨自在榛莽之中,懷著一顆憂傷的心跳舞,可是他們卻憎惡我動作急速的舞蹈,寧願把舞姿曼麗的我活活打死。可突然間,我的頭顱變沉了——真是咄咄怪事!——突然之間就變沉了。那頭顱仍然那么小巧而漂亮,仍然那麼聰穎而漂亮,可是突然變沉了,沉得可怕,把頸子都壓彎到了地上,使我痛徹心扉。如今我多少已習慣了,可當初我卻無法行動自如,只覺得一陣陣劇痛。我以為我病了。


可是突然……再走近些。鎮靜地看著我的眼睛。輕點,輕點,輕點。


可是突然,我的目光也沉重起來,變得專注、古怪……我嚇壞了!我想斜睨人家一眼,我想回眸一視,可是辦不到,我只能筆直地朝前看,我的目光越來越銳利,越來越冷酷,好似石頭一般。鎮靜地看著我的眼睛。不但我的眼睛變得像石頭一般冷酷,而且一切東西,經我一看,也無不化為冷冰冰的石頭。鎮靜地看著我的眼睛。


我愛你。你可不要嘲笑我出於對你的信賴而作的自述,我可要生氣的。我每一個小時都要把我多情的心扉開啟一次,然而我總是枉費心機,我是孤獨的。我唯一的也是最後的親吻是那麼纏綿悱惻,經此一吻,就和我的所愛永訣了,於是我又得去另覓愛情,然而不管我怎樣傾吐情愫,聽者都不為所動,我又無法把心掏出來給他看,而毒液卻折騰得我精疲力竭,頭顱又沉重得可以。不是嗎,我即使陷於絕境時也是楚楚動人的?再走近些。


我愛你。



有一回,我在林中腐臭的沼澤里沐浴——我喜歡清潔,這是出身高貴的標誌,我是經常洗澡的。那回,我一邊洗澡,一邊在水中婆娑起舞,看到了我映在水中的身姿,於是就像歷來那樣,深情地愛上了我自己。我是那麼地喜愛美麗和聰穎的東西!猛然間,我發現在我前額上那些生來就有的花紋中,多了一個古怪的新標記……會不會就是因為這個標記,我的目光才變得沉重,變得如石頭一般冷酷,我嘴裡才會有這種甜津津的味道?就在我前額的這個地方多了一個黑乎乎的十字架,就在這裡——你看呀!再走近些。多奇怪呀,不是嗎?可當時我對此並不理解,只是覺得高興:多些妝飾有什麼不好。可是就在那一天,就在出現十字架的那個最可怖的一天內,我的第一次親吻也成了最後一次親吻——我的吻成了致人於死命的吻。天地間,獨有我的吻是致人死命的!致人死命!


唉!


你喜愛貴重的寶石,但是,我的情人,你不妨想想,我的一滴毒液有多貴重。這一滴毒液是那麼微小,你過去可曾看見過?從來不曾看見過,從來不曾。不過你會嘗到它的滋味的。我的情人,你不妨想像一下,我要經受多少苦難、屈辱、徒然的憤懣(這憤懣使我心如刀割),才能孕育出這一滴毒液。我是女王!我是女王!我用我所孕育的這一滴毒液,把死亡帶給天地間所有的生物,我的王國是沒有涯際的,既然苦難沒有涯際,死亡也沒有涯際的話。我是女王!我的目光是百折不撓的。我的舞蹈是可怖的。我是美麗的!天地間,獨有我是出類拔萃的!出類拔萃!


唉!


別倒下來。我還沒講完呢。再走近些。鎮靜地看著我的眼睛。


於是那時我游回愚昧的森林,游回我那綠色的王國。那時的我已非昔日的我了,我是可怖的!然而貴為女王,我的態度自然和藹平易;貴為女王,我的氣度自然寬宏大量,我向左右兩旁點頭致意。可是他們卻……紛紛逃跑了。我作為女王,儀態優美地向左右兩旁點頭致意,可是他們,這些可笑的傢伙,卻逃跑了。依你看,他們為什麼要逃跑?為什麼?鎮靜地看著我的眼睛。你看到我眼睛裡那種明滅閃爍的亮光了嗎?這是我王冠的光華使你的眼睛發花,使你失明,你要變成石頭了,你要死了。你先別倒下來,我這就跳完我最後的舞蹈。瞧,我盤成了一圈,暗淡地閃耀著我的鱗片,溫存地自我擁抱著,這一次次溫存而又冰冷的擁抱,使我如鋼鐵一般堅韌的身子日益粗壯。天地間,獨有我是出類拔萃的!出類拔萃!這就是我!接受我這締結良緣的唯一的吻吧——其中包含著一切被生活所壓迫的人的致命的憂傷!天地間唯獨我是出類拔萃的!出類拔萃!


向我俯下身來。我愛你。


你死吧。


文字 | 選自《七個被絞死的人》,[俄] 安德烈耶夫 著,靳戈、戴驄 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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