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帆:貝里斯瑪雅文化搶救發掘記

古月考古論史 發佈 2023-01-09T02:41:32.476508+00:00

自公元前二世紀起,即是低地瑪雅文化誕生和蓬勃發展的主要區域。斗轉星移,雖然經過了公元九世紀前後的文化衰落和人群遷徙,以及十六世紀來自西班牙的殖民入侵,時至今日,仍有大量瑪雅遺民生活於此。

七月初的中美洲,已然大步邁進連綿的熱帶雨季。伴隨著雷雨瓢潑與棕櫚婆娑,今夜的瑪雅雨林又將孕育無數個潮濕悶熱的夢。

貝里斯(Belize)是一個位於中美洲地區、加勒比海沿岸的熱帶國家。自公元前二世紀起,即是低地瑪雅文化誕生和蓬勃發展的主要區域。在文明巔峰的經典瑪雅晚期,生活在茲的瑪雅人創造出獨特的於殘酷熱帶雨林間的生存哲學;各瑪雅城邦衛城林立,高聳壯觀的金字塔神廟鱗次櫛比,神秘的洞穴儀式祭祀層出不窮--當時生活在貝里斯的人口甚至多於今時今日。

斗轉星移,雖然經過了公元九世紀前後的文化衰落和人群遷徙,以及十六世紀來自西班牙的殖民入侵,時至今日,仍有大量瑪雅遺民生活於此。但同時,與許多拉丁美洲國家的命運相似,在歐洲殖民統治的影響下,來自歐、非、亞洲新的移民、文化、和宗教觀念強勢傳入,聖母像與教堂伴隨著槍炮與陌生疾疫驟然湧入這片怡然自洽的瑪雅世界,對古老的本土文化、思想和宗教觀念造成了強烈且持久的衝擊。歷史風雨如晦,在這漫長的文化重組與適應的過程中,古老的瑪雅文化遺產建築,連同著民族的意識形態、宇宙觀念、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生存智慧,沉默地佇立在百年如一日的雨林中,等待著人們的再發現與解讀。

然而,這些無言的古瑪雅文化遺產在農業化、現代化快速發展的今天,卻面臨著愈演愈烈的滅頂之災。這似乎是一個外人無立場指摘的過程,我們只是目睹了它的發生:在「餵飽更多貝里斯人」的號召下,無數曾經生機勃勃的森林土地私有化,它們被肆意地焚燒、開墾成密集卻又死寂的甘蔗、玉米農田。從我下飛機那一刻起,目之所及,在雨林之間每天都會有灰煙升起,焚燒的焦味構成了我對這個國度的第一嗅覺印象。更有一次,我們每天上下工必經的森林遭到了焚燒,行車穿行在窒息的火場間,滿目皆是樹木與走獸遺骸的瘡痍,再無語言可以形容當時的驚駭。

除了生態環境遭到了嚴峻的破壞,不可移動的瑪雅遺址更是受到重創。因瑪雅先民習慣於在原址的基礎上不斷地重建後續的生活痕跡,因此早期和晚期的瑪雅生活基址在空間上有著相當大的重疊。隨著農業耕作對原始土地、景觀的改造和破壞,每五公分的地層被移去,就有五十年的瑪雅生活歷史痕跡消失。每一天,代表著瑪雅存在痕跡的土堆建築都在一點點地被夷為平地。也許我們無法停止甚至僅是減緩這樣的「生死時速」,但我們至少可以在瑪雅建築徹底消失前記錄並盡最大可能的研究它們。

因此,抱著這樣的想法,我的博士生導師,Lisa Lucero教授毅然放棄了對其他已然受到保護的瑪雅城邦長達二十餘年的主動發掘,轉而在貝里斯和平谷區域(Valley of Peace Archaeology Project)大片農場的私有土地上開展對瑪雅土堆建築的搶救性發掘,並獲得了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的長期研究資助。然而,愈演愈烈的國際疫情使得迫在眉睫的搶救性發掘又不得不推遲了兩年之久。今年五月,儘管受疫情影響,我們無法開展面向本科生的考古發掘實習項目, Lisa與我們兩位博士生還是組成了三人的精小團隊,從前期準備到勘探、發掘以及資料整理等一系列過程全部親力親為。

第一次在中美洲進行長期考古發掘項目,我一開始最無法適應的就是當地潮濕、悶熱的熱帶氣候。試想一下,在濕度高達80%以上、日均35度以上毫無蔭蔽的農田中從事長達八小時的發掘工作,有多酸爽!

你可能會想:要是在雨林中工作,可不就陰涼遍地了嗎?大錯特錯。一次,我們在密林中調查Yalbec衛城遺址的保存情況,植被層疊,密不透風,只能請當地嚮導用砍刀開道。其間蚊蟲密密麻麻縈繞,直往人的衣領、袖口、褲腿里鑽,需迫的人遮掩口鼻,仿佛身處悶熱的昆蟲地獄。

行至一處寺廟坍塌處,入口有被盜痕跡,瘦瘦小小的導師二話不說,當仁不讓地直接鑽了進去,查看洞裡的保存情況。我也只能硬著頭皮往洞裡鑽,盡力忽視頭上窸窸窣窣倒掛的蝙蝠。

然而,比起艱苦的環境,陌生而又複雜的瑪雅遺蹟情況才更讓作為初學者的我難以招架。首先,瑪雅遺蹟的使用時間相當漫長,且原地「翻新率」較高。每一個隆出於地表的土堆,都代表著一個古瑪雅文化長期、反覆使用的居住單元。由陶片主導的類型學顯示,和平谷區域未被侵擾的房址使用時間大致從公元前三世紀直至公元九世紀。而每約五十年,房屋就要被「翻新一次」。我們在最高等級的建築基群的中央廣場下一次性發現了多達六層的石膏地面。

其次,瑪雅文化的家戶面貌相對複雜,發掘不易。與中國古代的土木建築不同,受熱帶環境影響,瑪雅人多就地取材,多用當地最牢固、且最易保存的石料(如石灰岩、花崗岩、砂岩等)為建築材料。我們發現的瑪雅居址構成複雜,主要由以石膏鋪墊而成的地面,石塊砌成的內牆、外牆、露台、階梯等組件組成。其中,為使得地面平整,瑪雅古人還要在石膏地面下墊以多層、大小不一的鵝卵石。在這裡,「刮面」成了件相對困難的事,因為無面可刮、無土可辨!一座座瑪雅土堆下,覆蓋的全部都是大小不一的石塊,而我們則需要在排除房屋倒塌、後世擾動等多種因素後,分辨出不同石塊、石膏面所組成的建築單元以及相對年代關係。

此外,瑪雅文化的居住與埋葬單位往往相重疊。在建房伊始,瑪雅古民習慣將祖先骸骨置於地基之下,並在遷徙時帶走部分遺骸重新安置於新居,以求祖先的庇佑。因此,在房屋之下的特定方位,往往還會有墓葬發現。與我曾經熟悉的中國式土坑豎穴墓不同,這裡的墓葬造型奇特,制式各異,或直立蹲式,或側臥蜷曲,極不舒展,且覆巨石於骨殖、隨葬品之上。想要釐清墓葬的走向與範圍,須有經驗豐富者方可預測判斷。

此外,當代的農業耕種嚴重破壞了土堆建築的保存情況。密集的推土作業侵擾了原本的房址地層與結構,使得不同時期的遺蹟、遺物全部混在一起。推土機在犁地時將土堆中的文物帶出,建築的石膏痕跡被拖拽出數十米的距離,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白色疤痕。更有甚者,我們在距地表七十公分的深處發現了塑料的蹤跡。而私人農場主們,則擔心我們的搶救發掘作業會對他們的土地「造成損害」,因此時不時的就要來「蒞臨監督」,並希望我們在播種期前儘快離開。土地全部私有化對文物保護造成了深刻的傷害。

因著目前貝里斯人口的多樣性,相當一部分在身份認同上屬於非瑪雅遺民的人們,不甚在意瑪雅歷史文化遺產的保存、發展與傳承,尤其是當它們無法變現成財富的時候。猶記得我們試圖取得搶救性發掘許可、與私人農場主一次次的協商談判中,擁有歐洲血統和姓氏的農場主高慢而又不解地詢問:「在這個國家,可能僅僅有5%的人在意你們考古的成果,so why bother?(有沒有必要?)」

我已記不清謙遜的導師是如何向他們耐心做解,只記得她臨別時向他們介紹:「我的這位學生來自中國,不遠萬里前來學習瑪雅文明的歷史與文化。或許儘管只有一小部分人理解考古,但是如果您能知道,在一個遙遠的亞洲國度,那裡的人們對這個神秘的文化充滿了探知的好奇與興趣,或許能夠解釋我們工作的意義與旨趣所在。」



【番外】一帆的中美洲考古之旅緣起:

機緣巧合,幾年前我偶然得知了哈佛大學燕京學社正在面向東亞學生,開展中美洲考古的培訓項目。當時專攻中國史前考古方向的我,五分心動,又有額外五分的猶豫。那時我在國內的碩士生導師欒豐實師的一番話,令我至今記憶猶新:「中國考古需要走向世界,而中國考古人更要走向世界。」我豁然開朗:是啊,在歐美人為主導的考古領域中展現中國考古學生的素質與異彩,這難道不是一件頂頂酷的事情嗎?於是,在為期一年的學習項目中,我系統地學習了瑪雅考古的文化脈絡以及瑪雅文字的釋讀,並獲得了前往中美洲實地探訪眾多瑪雅遺址的機會。

在此之後,我更是毅然申請了瑪雅考古方向的博士項目,並獲得了公派留學的寶貴機會。作為亞洲學生,對拉丁美洲語言(西班牙語、瑪雅語系等)和文化背景的掌握是需要下苦工的兩個方面。我認為,對文化現象的解讀須得落於當地文化環境的語境,方才不是無源之水、異想天開。而國際學生跨文化的教育背景、不同的考古教學體系以及紮實的田野功底,則為文明比較研究的視角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潛力。中國氣派正逐步展現於世界考古的廣闊舞台。兼收並蓄,方能博採眾長。而我想,在領略了如此神秘的中美洲文明後,我更要將這精妙絕倫、盪氣迴腸的瑪雅故事講給更多的亞洲面孔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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