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花,並不矯情的行為藝術

杜詩擷英 發佈 2023-01-10T11:36:45.720096+00:00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

作者 | 瞿長海
校對 | Sakura286

葬花吟 曹雪芹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

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淨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許多人認為傷春悲秋是文人的小家子氣,葬花是矯情的行為藝術,這種理解是不對的。所謂物不平則鳴,無論古人今人,大多有些情緒要排解、有些情懷要寄託,只是方式不同。現代人科技發達、娛樂豐富、交流途徑多樣,許多情緒大多已消弭在浩如煙海的網絡信息和廉價娛樂里。

而古人沒有這些便利,大部分的排遣和寄託,不過山水樓台、花鳥蟲魚、知音數個,以及筆墨紙硯四寶而已。這是古人的不幸,卻是今人的有幸:我們得以通過古人的墨寶,來見識一些高級得多、厚重得多的情緒,以及比發朋友圈、唱k、蹦迪更專業、更深度的發泄方式。偉大的文學作品大多如此,需要思想感情與筆法技巧的相互成就。

《紅樓夢》代表中國古典長篇小說的最高成就,其王牌之一就是詩詞。紅樓中的詩詞好嗎?平心而論,不是第一流,和咱們前邊精讀的唐詩沒法比。但是詩歌對詩人而言就是他要表達的全部,對小說家而言只是一個工具。

小說家的詩歌,是為塑造人物形象而寫的。紅樓的詩歌,對小說中出身不同、性格迥異的角色做了最大限度的補完。從開篇的判詞,到大觀園中的詩社聚會、聯句、酒令,作者選擇隱身於角色背後,以一己之力,按照眾多角色的出身、性格、才力,模仿他們的口吻,寫出完完全全屬於角色本身的作品。這在某些程度上比寫一首自己的好詩更難。因此紅樓詩歌從小說里摘出來看並非第一流,放在小說里卻是驚艷四座。《葬花吟》是其中的典範。它匯聚了林黛玉感嘆身世的全部哀音,甚至稱得上是林黛玉這個角色的點睛之筆。

所謂知人論世,討論《葬花吟》也必要放到紅樓小說中。但研究紅樓本身已經成為一門學問了,這裡不展開談,只略表經過:林黛玉幼年父母先後去世,寄住在外祖母府中,天生性格敏感憂鬱,與大多數親戚朋友貌合神離,唯獨與表兄賈寶玉相知。這一天傍晚林黛玉去尋寶玉,恰趕上寶玉住處兩個丫鬟拌嘴,糊裡糊塗沒有給她開門。林黛玉被關在門外,聽著賈寶玉與薛寶釵說笑,以為寶玉故意冷落自己。正趕上暮春時節,花謝花飛,林黛玉憐惜落花、自傷身世,於是將落花收入錦囊掩埋,吟誦了這首《葬花吟》。

《葬花吟》傳達的情緒很複雜,其中最淺顯的,是傷春惜花。開篇起興,描繪了暮春時節落花紛飛、紅消香斷的景象,少女心疼地扛著花鋤、踏著落花,滿腔愁緒無處排解。讓她心碎的僅僅是落花嗎?不是。「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顯然在哀怨傷感中有一股不平之氣。古人說「百花長恨風吹落,唯有楊花獨愛風」,在這桃飄李飛的傷感時節,輕狂的柳絲楊花卻滿天亂舞,像不像某些得志的小人?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則是傷感物是人非。此句很得唐宋文人之氣,是「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的化用。但「明年閨中知有誰」之句,卻十分貼合林黛玉大家閨秀的身份,可見曹雪芹的化用也在為人物塑造服務。

「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燕子啄泥壘巢,殘忍地用了那麼多花瓣,雖說明年的花還會開,可誰知道明年會不會「人去梁傾巢也空」?這句詩暴露了強烈的不安全感和悲觀情緒,在林妹妹眼裡,花會謝,梁會傾,人會去,巢會空。明明生長在榮華富貴之家的她,依然如此悲觀,只因為寄人籬下,她的心始終在漂泊。

花的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風刀霜劍嚴相逼」;人的一年也是三百六十五天,也要經歷許多坎坷。想來自己這青春少女,就和這花一樣,縱有明媚鮮妍,也是轉瞬即逝,無處尋覓。從這裡開始,人和花化為了一體,寫花即是寫人,寫人即是寫花。

「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物傷其類,花殘如此,人也只能倚著花鋤默默流淚,眼淚灑上空枝,竟有了斑斑血痕。眼淚如何能成血痕?這是奇語天成,既暗示淚乾泣血,又在暗用娥皇女英之典。傳說娥皇女英是堯之妻,思念丈夫,淚滴在竹子上,竹子都有了斑斑點痕,是謂「湘妃竹」。林黛玉號「瀟湘妃子」,這個典故用的不可謂不巧;而「灑上空枝見血痕」,又比湘妃竹要沉痛得多。善於用典而不拘泥於典,這也是曹雪芹的獨到之處。

後面四句,寫「閨中女兒」的行動和心理。「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落花繁多,如何能一一埋葬?黃昏時分,她黯然回家。暮春杜鵑平日裡是「泣血」的,今日竟默默無語,也許是少女「灑上空枝見血痕」,連杜鵑也自覺不如其悲,憐惜少女,因此默默無言。

少女荷鋤歸去,要將層層門掩上,可見她是深居簡出的大家閨秀。然而層層的門隔不斷春愁。「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燈本來是暖黃色,偏說「青燈」;青燈照壁,形影相弔,可見其孤獨;冷雨敲窗,被子冰冷,更強化了這種孤獨。漫漫長夜,滿心哀傷,孤枕難眠,情何以堪?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這四句是少女的心理活動,又是無理之句。試想春是季節,並非人,何以讓她又是憐又是惱?她的憐和惱,春又怎麼會回應?一年四季,春去秋來,是極有規律的,少女卻抱怨「至又無言去不聞」。極度無理的背後,是極度的煩悶,如戀人的無理取鬧,背後總是一片深情。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從這裡到「香丘」,純是虛寫,不是實景。苦悶到極處,少女懷疑昨夜庭外的悲歌,是花或者鳥的精魂發出的。可精魂又無處尋摸,問鳥鳥不說話,問花花只含羞。無法排解的憂愁下,少女只想生出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在這之前,她的詩句基本是七字一句,非常工整。到了這裡,似乎情緒激憤難以抑制,陡然換了短句來增強頓挫:「天盡頭,何處有香丘?」即便到了天邊,那裡又真的存在理想鄉嗎?這是林黛玉的《天問》,是她對身世感嘆的最強悲音。美好的生活何在?孤獨與煎熬何時到頭?沒有人回答。她只得低下頭,繼續收拾殘花。此時在她眼裡,她的身世命運已經與花徹底聯繫在一起: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淨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如果說前面的詩重在「孤」,這四句則重在「潔」。林黛玉的性格是敏感清高的,舉目四顧無知音,賈府本身又是個藏污納垢的所在,這使她的潔癖到了一種神經質的程度。落紅化春泥本是自然輪迴,但她眼裡,這落入溝渠遭玷污的花瓣,恰似身陷污濁的自己。於是她「未若錦囊收艷骨」,用一抔淨土掩蓋。這表面上是葬花,其實是對自身命運的憐惜與救贖。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到這裡,物我徹底兩忘,花便是人,人便是花,使人想起「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使人想起「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雖作哀怨語,卻讓人滿心憐惜而毫無厭憎。前文已將一個纖細敏感、憂愁悲觀的少女已牢牢立在了讀者心裡,結尾又要暗示讀者一個「花落人亡」的悲慘結局——一出摧毀美好的悲劇,又要上演了。

通觀《葬花吟》全詩,語言明轉天然而富有文采,節奏旋律迴環往復又一以貫之,既有傷春之恨,又有對小人庸人的不平之氣,又有對身世命運自憐自傷,雖不是第一流的詩,卻婉轉天成,楚楚動人,與「林黛玉」這一藝術形象貼合得絲絲入扣。

欽佩曹雪芹筆力的同時,我們也可以驚訝地發現,「葬花」這種看似矯情的行為藝術背後竟有如此厚重的情緒,而傷春的少女其實除了春天還有更多人事可傷。物不平則鳴,有的是牛哞馬嘶,有的是蟬鳴鳥唱,而《葬花吟》則如鸞佩錚鳴,歷經數百年而餘音不絕,與「林妹妹」的形象一起,永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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