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告文學推薦|陳啟文《誰在月夜哭泣》

北京文學雜誌 發佈 2023-01-14T00:12:27.293492+00:00

長江從我家鄉江南谷花洲一帶流過,這一帶位於長江和洞庭湖交匯後的中游,長江穿越洞庭,洞庭化入長江,江在湖中,湖在江中,人在江湖,我是從來沒有看清過這片水域,天地間一派煙波浩渺,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流淌。

【節選】

這是一曲關於「長江女神」白鱀豚的悲歌。由於生存環境的影響,這種古老生物面臨滅絕,於是人類開始人工飼養一隻受傷的白鱀豚,並張羅著給它「娶妻生子」,可幾次嘗試均以失敗收場,這隻名叫淇淇的白鱀豚孤獨地度過了二十多年後,沒有留下任何後代,留下的只是自己的標本……

誰在月夜哭泣

陳啟文

長江從我家鄉江南谷花洲一帶流過,這一帶位於長江和洞庭湖交匯後的中游,長江穿越洞庭,洞庭化入長江,江在湖中,湖在江中,人在江湖,我是從來沒有看清過這片水域,天地間一派煙波浩渺,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流淌。我童年時,江面還很少有輪船,一葉葉隨風飄行的白帆船帶著緩慢而悠然的節奏,仿佛把一條長江拉得更長了。那時江水一碧萬頃,在波紋清晰的脈絡中,我看見了自己像螞蟻一樣黑黝黝的身體、黑黝黝的影子和兩個烏黑髮亮的眼珠子。

江邊的孩子從小就練就了一身好水性,也養成了冒險的天性,一看見那白花花的波浪蕩漾開去,你就想一頭紮下去,那是誰也抵擋不住的誘惑。每年夏天的傍晚,我都會躍入長江暢遊一番,江南那漫長而炎熱的夏天我都是在長江里游過的。那還是屬於我的赤子歲月,每次下水之前,我都會脫得光溜溜的,在江岸邊的水楊樹上掛上褲衩,這是我下水的標誌。如果我沒有回來,那就永遠也不會回來了。這沒什麼,我們從小就把這條小命交給了大江,而這條小褲衩或許就是我留在這世間最後的牽掛,也是家人在這浩渺的大江里尋找我的唯一依據。

每當我游得浪花四濺,漫天的霞光紛紛落在波浪上,浪花里時不時有一些活潑的身影湧現而出,那是江豚。這是和我在同一條大江里追逐嬉戲的玩伴,也是我兒時最鮮活的記憶,我甚至覺得自己就是和江豚一起長大的。我們鄉下人,對這種水生動物是分不太清的,只能從最直觀的顏色來區分。一種是黑的,老鄉們都叫江豬子,看上去,它們還真像一群在長江里游泳的豬。還有一種是白的,老鄉們叫江珠兒,一聽這名字就挺美的,像女孩兒的名字。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以為黑的白的都是江豚,只是顏色不同而已。後來我才慢慢知道,這是兩個不同的物種,黑的才是正兒八經的江豚,白的則是一種比江豚更加古老的水中精靈——白鱀豚,它還有幾個別的名字,江馬、白旗、中華江豚,無論你叫它們什麼,這都是長江中最早的原住民之一,比人類不知要早多少。

滾滾長江東逝水,迄今已在地球上流淌一億四千萬年,至少在四千萬年前的中新世和上新世,白鱀豚就出現了。據化石考證,在地殼運動形成的海陸變遷中,白鱀豚最早由陸生動物進入海洋,大約在兩千五百萬年前,它們又從海洋進入長江。這是中國特有的一種小型淡水鯨,因而又稱中華白鱀豚。儘管經歷了漫長的進化,但現代白鱀豚基本上保留了祖先的原始形態。這是典型的活化石。如今在地球上生存了約八百萬年的大熊貓被譽為活化石,白鱀豚則堪稱活化石中的活化石。若從科學定義看,但凡能夠稱為活化石的動植物都是孑遺生物,如白鱀豚、江豚、揚子鱷、中華鱘、白鱘等水生孑遺生物,在海陸變遷、滄海桑田的地質大災變一直延續下來,既是經歷過九死一生的倖存者,也是地球上漫長而又頑強的生命。這多虧了長江的庇護,長江流域以其優越的自然地理環境,為這些世界罕見的孑遺生物提供了長久的避難所。

若同白鱀豚相比,最早的人類大約在距今三四百萬年之前才出現,在白鱀豚面前人類簡直還是一個剛剛睜開眼睛的嬰兒。而人類對白鱀豚的最早記載,源自大約兩千多年前的辭書之祖《爾雅·釋魚》:「鱀,是鱁。」東晉郭璞注釋:「鱀,大腹,喙小,銳而長,齒羅生,上下相銜,鼻在額上,能作聲,少肉多膏,胎生,健啖細魚,大者長丈余,江中多有之。」這表明從戰國、兩漢到東晉年間,白鱀豚在長江流域還是一個廣泛分布、數量眾多的物種。不過,這個「鱀」在古代也可能泛指江豚和白鱀豚,那時候人們對這兩個物種的區分還是比較模糊的。到了北宋年間,人們對這兩個物種才有了明確的辨別,一位名叫孔武仲的士大夫還寫過一首《江豚詩》:「黑者江豚,白者白鬐。狀異名殊,同宅大水。」白鬐,就是白鱀豚的另一古名,它與「同宅大水」的江豚確實是「狀異名殊」的兩種水生動物。而在進入現代後,白鱀豚依然是一個廣泛分布卻已為數不多的物種。據專家考察,20世紀70年代,長江中白鱀豚大約還有一千多頭。哪怕一直維持這個數量,白鱀豚也是中國極為珍稀的野生動物和世界上所有鯨類中數量最為稀少的一種。

同喜歡拋頭露面的江豚相比,白鱀豚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它們天生就善於隱藏自己。白鱀豚的外表並非純粹的白色,其背面呈淺青白色,肚皮為潔白色,這樣的顏色恰好與長江的環境色相符,甚至能呈現季節的變化。當你從水面向下看時,其背部的青白色和江水混為一體。當你由水底朝上看時,那白色的肚皮和水面反射的光澤也難以分辨。在這種天然的隱蔽下,它們可以隱身隱形,在逃避天敵和接近獵物時,很難發現它們的蹤影。但白鱀豚又難以一直深藏不露,這是一種用肺呼吸的哺乳動物,每隔不久就要浮出水面換氣一次。一呼吸,一出聲,這神秘的精靈就藏不住了。那時我的眼睛還沒有像現在這樣高度近視,遠遠地就能看見,當它們呼吸時,先是將頭頂和嘴鼻露出水面,那又窄又長的嘴巴像鴨嘴獸般向前伸出,又像鳥喙一樣微微向上翹起,最突出的還是那隆起的額頭,這傢伙的鼻孔竟然長在頭頂上。隨後,它們又露出了三角形的背鰭,這奇異的背鰭是白鱀豚最典型的特徵,鰭肢較寬,末端鈍圓,那尾鰭像一彎銀輝閃爍的新月。白鱀豚換氣的頻率很短,我那時的耳朵還很靈敏,遠遠就能聽見它們的呼吸聲。「噓哧,噓哧」,這是江珠兒的聲音,像是女性的喘息。「呼哧,呼哧」,這是江豬子的聲音,像一個粗獷的漢子在大口喘氣。江珠兒在呼吸時還會噴出一股亮晶晶的水珠子,當這飛濺的水珠被朝霞或夕陽照亮,宛若一道斑斕的彩虹。

一條大江里有了這優美而神秘的精靈,愈發顯得優美而神秘了。

後來我還慢慢發現,這神秘的精靈也有其自然活動規律,它們最喜歡在早上或傍晚浮出水面。早上,在晨霧剛剛散去的浪頭上,你會發現它們對著日出的方向出神地仰望,就像一群受神靈控制的精靈,那仰望的姿態,仿佛一種靈魂深處的渴望。老鄉們說那是江珠兒拜日,沉睡的太陽每天都是被它們喚醒的。傍晚,它們又在太陽落水時追逐著漫江霞光,這是長江每天最美的時分,也是我觀察白鱀豚的最佳時機,那體形為優美的流線型,胸鰭宛如兩隻划水的手掌,扁平的尾鰭從中間分叉,像分開的燕羽一樣。白鱀豚的皮膚也是我見過的最光滑細膩的皮膚,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著漂亮的光澤,一看就充滿了彈性,像是穿著一身天然的游泳衣,漂亮,太漂亮了。這幾近完美的體型又豈止是漂亮,這有利於它們在水中遨遊時掌控方向和平衡,還可以減少水流的阻力加快速度,其時速竟然可達80公里,這跟陸地上的短跑健將獵豹有得一比,白鱀豚也堪稱水中的短跑健將。但凡有幸親眼見過白鱀豚的人,無不為它那優美的身姿、漂亮的顏色和飄逸的游姿而深深著迷,這是江中最迷人的生命。

從孩提時代到青少年歲月,我一直在努力接近這白色精靈,我下意識地覺得這就是我在長江里遨遊的唯一意義。但這些精靈的膽子比那些女孩子還小,它們是那樣敏感和警覺。每次向它們靠近,我一直小心翼翼,連大氣也不敢喘,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它們給嚇跑了。這其實是我的錯覺。白鱀豚那極小的眼睛和針眼大的耳朵早已高度退化,哪怕你游到它們身邊,它們也看不見你,聽不見你的聲音,但它們的頭部有一種天生的超聲波功能,在水中發射和接收聲吶信號,能將江面上幾萬米範圍內的聲響迅速傳入腦中,並能依靠回聲識別物體。這麼說吧,只要你在它們的聲吶範圍內,它們隨時都能感覺你的存在,並對你的意圖迅疾作出判斷,一旦遇上緊急情況,它們旋即進入深潛狀態。小時候,我又哪裡懂得什麼超聲波和聲吶系統,總覺得這精靈是在跟我捉迷藏,每當我想要湊近它們時,它們眨眼間就沒入水中,很長時間都不再露面,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在那些月光如水的夏夜,這些精靈愈加神秘。這個季節,高漲的江水已淹沒了廣袤的河床,一直漫漲到了江堤坡上,我們就睡在水邊的竹床上,浪花像雨點一樣飛濺在我們熾熱的身體上,感覺到一陣一陣的清涼。每當夜深人靜,我像是醒著,又像是在夢中,感覺有什麼東西正在隱約浮現。我朝泛著光影流轉的江面悄悄一望,依稀看見那青白色的幻影,正朝著月亮一仰一仰的,那是江珠兒拜月。那一幕離我們的現實十分遙遠,卻讓我感到一種莫名的神聖和敬畏,仿佛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當我悄悄縮回目光時,忽聽嘩啦一下,驀然回首,如驚鴻一瞥,一個優美的身體躍出了水面,那光潔的皮膚上波光閃爍,水靈靈的,簡直像女神一樣。

責任編輯 驀凡

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3年第1期

【作者簡介】

陳啟文,湖南臨湘人,現任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著有長篇小說《河床》《夢城》《江州義門》,散文隨筆集《漂泊與岸》《孤獨的行者》《大宋國士》。長篇報告文學《南方冰雪報告》《共和國糧食報告》《命脈》《大河上下》《袁隆平的世界》《東江縱隊》《海祭》《中華水塔》《為什麼是深圳》《中國飯碗》《血脈》等30餘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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