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公山文學|密林深處(米可)

八公山視界 發佈 2023-01-16T00:12:33.938533+00:00

《八公山文學》是由八公山區委宣傳部、區文聯主管,淮南市作家協會指導,八公山區作家協會主辦的內部刊物。


【編者按】淮南八公山歷史人文厚重,也是《淮南子》的成書之地,地名品牌聲名遠播,對宣傳作家作品有著極大的影響力。《八公山文學》(年刊)是由八公山區委宣傳部、區文聯主管,淮南市作家協會指導,八公山區作家協會主辦的內部刊物。本刊致力於文學事業的發展和繁榮,為八公山區、淮南市其他各縣區,以及全國其他各地的作家、詩人、文學愛好者提供一個作品交流、展示的平台。截至今年,《八公山文學》已經刊印七期了(2016——2022卷)。在淮南文壇產生了較大的影響。

今日頭條「八公山視界」合作選登其中的優秀作品。本期「八公山視界」發布米可作品(《八公山文學》2021卷「琅玕青青」小說專欄作品選)。敬請分享——

密林深處

米可


(1)

警車開進金山林場大院時,鄔天正在山坳里穿行,密林蔽日、信號隔絕,唯有雷聲滾滾,遠在天際,與風聲混成低沉的咆哮。

鄔天沿溪流溯源而上,行至一半,潺潺流水已隱於地下,成為一片褥濕的沼澤,兩側則是千仞壁立,冷酷如死亡的絕望。鄔天當然可以回頭,回到溪流的下游,甚至一路退到兩河口,等長嶺公路上過路的汽車。可如此一來,這處山坳便會出現在他的夢中,扭曲成不同的形狀。

事實上,鄔天已經不是第一次來到這片絕境,也不是第一次克制自己想去征服的欲望。噩夢與現實,他在努力平衡。

與此同時,一隻雪豹縱身一躍,在絕壁間折來跳去,碎石如雨簌簌落下。太陽亦從烏雲後掙脫,照耀著自由的靈魂,融成金光一片。鄔天神遊會兒,起身折返,向山下的開闊地走去。更遠處,天地不辨,大雨正在狂瀉。

鄔天搭老鄉的摩托車回到守林人小屋。派出所小高正在等他。小高說在林場小學支教的老師遙夢三天前返城後就再沒回來,電話也打不通。遙夢支教即將期滿,和學生感情也不錯,沒有理由一去不回。小高擔心遙夢出山時遭遇什麼意外,希望老鄔在巡山護林時能多留意。

小高把遙夢的照片發在鄔天的微信上,一個短頭髮的女孩,長相平平、穿著普通,看不出歡喜還是憂傷。鄔天發會兒呆,在記憶中搜索著女孩的畫面。小高已經起身準備回城。鄔天並沒有挽留。山里太冷清,留不住人。

劈材、生火、做飯,雖然到林場工作不到一個月,鄔天已經學著像山裡的居民一樣生活。有位大姐端來一碗紅燒兔肉,鄔天點點頭,表示感謝。那晚,鄔天躺在床上,以為自己會夢到如刀疤狀的山坳,但他沒有,他夢到那個叫做遙夢的女老師,走到鄔天的背後,問他這片大山裡有沒有水簾洞一樣的地方。

鄔天睜開眼,意識到這不是一個夢,這是一段真實發生過的記憶。這是兩個人在林場唯一的交集。

(2)

鄔天準備好安全繩、食品袋,還有一些急救裝備,天剛放亮,便翻過兩道山樑,一頭扎進大芒山里。林場居民說大芒山有條古道,可以直通出山的長嶺公路,而遙夢口中的水簾洞便在這條古道邊上。

雖然大自然正在蠶食古道上的人類印記,許多道路被蔓生的植物所掩蓋,但鄔天始終沒有偏離方向。相較西南邊陲熱帶雨林的聒噪,危機四伏,東北的叢山太沉默了。鄔天明白,傷痛常常齜牙咧嘴,但死神總是沉默不語。他提醒自己不要被這沉默催眠而迷失方向。

在山裡走了三刻鐘,他聽到了流水的聲音。鄔天看到古道邊上原本覆蓋的層層落葉亂了,新鮮的鬆土被翻了出來,一個小豬佩琪的掛件腆著肚皮躺在上面。佩琪的臉上有血跡。鄔天離開古道,攀附著林木,踩著濕滑落葉,一邊向下,一邊仔細搜尋。鄔天看到了熊的腳印,看到了更多沾附了血跡的落葉,以及一個用刀刻出的人形木雕。

鄔天在一道斷崖前止住腳步。垂直下方是一個直徑十米多的山洞,張著大嘴,仿佛要把這天地都吞了進去。鄔天綁好攀岩繩,下到斷崖下方,洞口的岩石尖上有帶血的毛髮,一條地下河正在洞內洶湧激盪。鄔天在洞口靜默一會兒,折回頭,將毛髮、落葉、佩琪掛件,以及那個人形木雕放進隨身帶著的保鮮袋內,回到了林場。

(3)

鄔天向林場書記陶勝利通報了大芒山搜尋遙夢的情況,除去老幼,陶書記發動剩下的林場男女,從兩河口開始,沿著渡河,也就是大芒山地下河的下游,向上搜尋,遙夢老師的遺體可能會順著地下河衝下來。

鄔天起先是走在隊伍前面,但他能覺察到身後的男女有說笑的,有埋頭玩手機的,也有試圖撈魚的,大多並沒有把心思放在搜尋上。他便拖到了隊伍的末尾,注意發現被遺漏的蛛絲馬跡。在一處淺灘,鄔天被水下的一個物件照晃了眼。走近,才發現是一枚警徽,是別在大檐帽上的那種。

林場陶書記圍了過來,細細打量,搖頭斷定這不是遙夢的隨身物品,她只是一個支教老師。

鄔天把這枚警徽翻來覆去,沒看到一絲鏽跡。鄔天道:林場裡也沒警察。

陶書記看鄔天沉默良久,才接話道:20年前,林場有間警務室,但後來那個警察搶險救災時犧牲了,警務室也就廢棄了。

是我住的那一間吧?鄔天問。

陶書記一拍手,說:還真是,我都給忘記了。不過你怎麼知道的?

鄔天半真半假地笑道:我也幹過公安,我能嗅得出來。

搜尋只進行了兩個小時,大部隊便抵達了大芒山下。男人們三三兩兩坐在地上抽菸,女人們則採摘樹上的松果。大家看看拖在最後的鄔天,又看看掛著討好臉色的陶書記。陶書記解釋道:濟世藥廠給大家特批了一天假,允許大家來搜尋遙夢老師。現在天也不早了,要不讓大家先回去休息,明天還要早起上班呢!

這不是請求,這只是情況通報,鄔天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4)

隨後幾天,金山林場又組織輪休的居民搜了幾輪,除找到幾件遙夢的個人物品外,並沒有更多發現。南方正值秋汛,一個妙齡少女掉進沒有窨井蓋的下水道中,幾天後才在數公里外臭水溝里發現,身上爬滿了老鼠,網上的照片打了馬賽克。鄔天關上手機,想遙夢的遺體會在何時、何地、以何種面貌出現;或者她會永遠消失,骨骼與血肉都融為大自然的一部分。

窨井蓋、地下河,老天收人的手段真是五花八門!

連綿的陰雨開始沒日沒夜地下。雨一停歇,大雪便會封山。不得已,鄔天下到林江市,為守林人小屋籌備越冬物資。一個陌生電話打進來,對方自稱林場的陶柏。鄔天愣了片刻,想到林場廣場中央的那輛漢蘭達。陶柏說他也在城裡,可以把鄔天順路帶回林場。鄔天加了陶柏的微信,給他了發了定位。沒多久,一輛黑色的漢蘭達便停在鄔天身前。

越野車沿著三途河開了一陣,高樓大廈次第消失,磚瓦平房沿著道路兩邊向前延展。再轉過一道彎,車子已經鑽入一片森林中,唯有河道升騰的水汽,像夢一樣。

陶柏問鄔天:為什麼到山裡當守林人?

鄔天有一百萬個答案,但他一個都不想說。

陶柏輕拍方向盤:這個問題有點大,就像我經常自問,為什麼一直耗在山裡不出去。陶柏的語氣有點驕傲。

鄔天附和地笑笑。

陶柏說:聽說你原來獲過不少榮譽,在西南邊境?

那都是過去了。鄔天知道必須得說點什麼,才能堵住他的嘴。

陶柏沉默會兒,兀自感嘆道:人們或許以為東北的大山神秘浪漫,但真來這裡,才發現網絡很豐滿,現實很骨感。陶柏側頭瞥了眼鄔天,補充道:我不是說你,你是見過大場面的,你是來求安寧的。

鄔天聳聳肩,不置可否,拋出一個不相關的問題:遙夢是為了體驗生活才來山里支教的?

聽說她經常帶學生在網上直播,端個手機在林場和山里拍來拍去,還有人給學校寄過書和文具。

直播?

不是電視上看到的那種,就是在網上申請一個帳號,把拍的視頻同步到網上,讓別人點讚留言,甚至匯款,很先進是吧?

山裡的信號行嗎?鄔天問。

陶柏拍了拍方向盤,道:是我聯繫藥廠給林場建的基站,讓山里人進入互聯互通時代。

這個林場首富又跑偏了。鄔天暗想,他不再說話,心裡盤算找遙夢的學生聊一聊網絡直播的事情。

(5)

鄔天的請求讓林場陶書記一愣,半晌,他才從抽屜里找出一個鑰匙盤,領著鄔天來到坐落在廣場中央的林場小學外。

與其說是小學,充其量只能算是個教學點。陶書記一邊從幾十把長相差不多的鑰匙中尋找正確的那一個,一邊介紹道:整所學校只有八個小孩,遙夢是唯一的老師。這幾個小孩的父母常年在林場居住,當孩子長到十歲上下,便會送到城裡的寄宿學校讀書。

當陶書記試到第十一把鑰匙時,鄔天說:算了,我還是去學生家吧。

陶書記收了鑰匙,領著鄔天往林場家屬樓走去,兩個男孩正蹲在樓下的沙土地上。一個用凹凸鏡烤螞蟻洞,另一個聚精會神地看著。鄔天走到他們身後,拿凹凸鏡的小孩拔腿就跑,另一個卻還猶豫不決。鄔天對陶書記說:我和這個小朋友聊聊吧。

陶書記點頭說好,然後在邊上杵著。

鄔天說:陶書記,你有事就先忙吧。

陶書記搓搓手,說:我再去試試開校門的鑰匙去。

待陶書記走遠,鄔天從口袋裡掏出那枚在河邊找到的警徽遞給男孩。男孩接過警徽,對著太陽看,五色彩光折射在男孩的臉上。

鄔天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劉佳,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鄔天,我是山裡的護林員。

男孩哦了一聲,捏著那枚警徽坐在乾柴堆上,鄔天在他身邊也坐了下來。遙夢是你的老師?

男孩點點頭。

她都教你什麼課啊?

語文、數學、還有英語,Good morning,how are you?

Fine,thank you。鄔天答道。

男孩嘴角浮起了笑,他放鬆了下來。

你們的音樂、體育、還有美術也是她教嗎?鄔天問。

我們教遙老師啊,我們領她山里玩,唱歌、畫畫。

她給你們錄視頻?

視頻?

就是用手機給你們錄像。

對啊,我們在她下載的快手上認識了許多大朋友。

你能把遙老師教你們畫的畫拿給我看嗎?

劉佳點點頭,飛奔上樓。鄔天眯縫著眼,眺望林場小學,陶書記還在那裡找鑰匙開門。劉佳帶了幾副鉛筆畫、蠟筆畫下樓,畫裡有山、有河、有太陽,還有製藥工廠。鄔天將這幅藥廠的鉛筆畫抽出,仔細打量,藥廠林立的煙囪占據了右幅畫面,直聳到紙外,中央則是一個圓形水庫,沒有波浪,倒是被鉛筆點了許多點。左下角歪歪扭扭注了時間:2018年10月10日。遙夢失蹤前三天。

一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男人大步來到鄔天和劉佳前。鄔天剛看清工作服口袋上的濟世藥業四個字。男人就一把抓過小孩手裡的警徽,摔到地上,擰著耳朵質問:誰叫你拿死人東西的。說完便帶著他上了樓。

鄔天從地上撿起那枚警徽,自問:他剛才是說了死人這兩個字嗎?

遠處,林場小學大門依然緊閉,陶書記也已經不見了蹤影。

(6)

入夜,鄔天躺在床上,林場家屬區傳來電視聲、爭吵聲、還有桌腳挪動,床板吱吱呀呀聲,斷斷續續,不成章節。鄔天的耳朵將這些雜音過濾,開始向遠處大山搜尋熊的吼叫。他並不熟悉熊的聲音,他聽過眼鏡蛇吐信子的嘶鳴,聽過亞洲象發情時的低吼,聽過猴子在看到同伴被剝皮時的尖嚎,可他唯獨沒有聽過熊的聲音。

他也不是非要找到那頭熊不可,他甚至不是非要找到遙夢的遺體不可。在西南邊境緝毒那些年,他早已明白塵歸塵、土歸土,世界自有一套運行規則的道理。可他就是睡不著,他隱隱覺得有些模糊的東西,像一個像水坑,不踏進去不知道裡面深淺。

一定要踏進去嗎?

他知道自己的直覺通常都很準。如果什麼都不做,晚上會睡著嗎?恐怕不會,所以,鄔天想到此,從床上翻身下床,索性不如出去轉一轉。

鄔天來到林場小學外,縱身一躍,便翻過矮牆,落在學校的操場。鄔天先來到教室外,透過窗戶向內張望,八張課桌圍城了一個圈,像是在做某種遊戲。黑板已被擦乾淨,沒有一個字在上面。鄔天又來到教師辦公室,孤零零的只有一張課桌。鄔天翻窗進去,桌面和抽屜什麼都沒有。鄔天打開電筒,細細檢查桌面,上面沒有刻字。鄔天進到裡間遙夢的臥室,除了捲起的被褥,所有物品都被清空。

距離放假還有一個多月,遙夢是不準備回來了麼?

這個問題像一個坐標原點,牽扯出無數猜測。但鄔天沒有讓自己的思緒發散,他決定到山頂上去。

對於鄔天來說,白天亦或是夜晚的大山並沒有分別,真正的危險不會讓你看見。西南大山太熱鬧,讓人神經緊張,鄔天得區分哪種聲音會致命,就像在一個熱烈戰場上區分哪枚炮彈會在身邊爆炸一樣。鄔天搖搖腦袋,暗罵還是被這裡大山催了眠,走了神。

爬到山頂時,月亮剛過中天,山下濟世藥業四個大字閃著金光,將一小片夜空照得氤氳。但這些金色大字並沒有在緊鄰的小水庫上投下倒影。鄔天順著山勢下到水壩,才發現閘門提起,水庫已經泄洪,留下一個碗形的大疤。

這個季節泄洪合不合適宜,得找人問一問。

可是找誰問呢?

翻回山頂時,天色已經麻糊放亮。鄔天翻出水杯,正要擰蓋子,所有動作在一瞬間全部停滯,包括呼吸。他聽到一個龐然大物在身後喘息。鄔天慢慢彎腰,放下杯子,那頭熊隨即發出了巨吼。看來是逃不脫了。鄔天緩慢轉身,站直身體,直視熊的眼睛。那頭黑熊也直起身軀,再次發出巨吼,唾沫飛濺在鄔天的臉上。鄔天沒有眨眼。一人一獸干瞪了許久眼,那頭熊落下前掌,轉身走了。鄔天依然提著一口氣沒有松,他發現這頭熊的左後掌不太敢吃力。

(7)

鄔天到林場的火車站找白楊,人不在,鄔天便在站內等他。白楊是林場唯一留守的職工,看護這個沒有火車抵達的車站。主要時間便是泡在後山種紅松。他發誓要種出一片紅松林。

站台上有三間平房,一間是白楊的宿舍,一間堆放各類幹活工具,另一間則空了出來,只在房子中央擺了一個人形木雕。人們說白楊把那個玩意兒稱作山神,說是大山的圖騰。而白楊則自稱為森林之子。

鄔天打量著這尊山神老爺,臉上的塗鴉和字跡讓它顯得頗為滑稽。而另一個縮小版的山神老爺正躺在他的口袋裡。那是在遙夢失蹤的斷崖邊發現的。鄔天沒有把這事告訴任何人。

鄔天把玩著口袋裡的木雕,暗暗思忖:有信仰的人往往比較孤獨,孤獨的人往往渴望溝通,溝通的方式往往不限於語言,語言之外往往留下許多痕跡。

白楊回來了,鄔天收回思緒,回到站台上,白楊擦了擦額頭的汗,露出那張非常帥氣的臉。

聽說你在調查遙夢老師失蹤的事情?

你怎麼知道的?

那些小屁孩告訴我的。

小屁孩?

如今也只有小屁孩才會說真話。白楊朝地上唾了一口,問:你有什麼想知道的?

鄔天的手插在口袋裡,摩挲著那個木雕,眼中含著笑,問道:你怎麼不去兩河口的濟世藥廠上班?

是啊?為什麼我不去藥廠上班?白楊哼笑著:找一份有前途的工作,在林江城裡買一套房子,娶一個大奶子的老婆,生一窩小崽子。

是啊。

有錢難買我喜歡!白楊一屁股坐在站台堆放的枕木上,眼中有不屑,有挑釁,也有一點點委屈。

鄔天的指頭還在摩挲著口袋裡的木雕,問道:為什麼種紅松?

紅松有經濟效益,木材輕軟細緻,耐腐蝕性強,是做家具的優良用材;紅松樹皮還可提取烤膠,樹幹可采松脂;種子能食用也能藥用。白楊抽一口煙,接著說:這是百度上說的,不過我種紅松不是賣的,我就是種著喜歡。

保護生態環境?

白楊瞅了鄔天一眼,打開手機遞給鄔天。鄔天看到相冊里一些翻拍的老照片。白楊說:山里原本有一整片紅松林,不過後來都給伐了,賣了,山禿了,水土就開始流失,經常發生泥石流。雖然後來補種了其他樹種,但樹根沒有紅松涵水。

鄔天邊聽白楊說,邊滑動著手指,一直翻到遙夢失蹤前幾天,一張山神廟裡遙夢背影的照片。遙夢雙手合十,像是在祈禱著什麼。照片有點虛,還有點歪,像是偷拍所得。鄔天退出相冊,把手機交還給白楊。

現在生態也不錯,山里還有熊。鄔天淡淡地說。

有人說是熊把遙夢給害了,我可不信,那頭熊不害人。

那頭熊?

是啊,大雪封山,熊沒有吃的,便溜到廟後面吃我留給它的剩菜剩飯。

林場人知道這事?

我才不會讓他們知道這事呢。

為什麼對我說。

你不是林場的人。

你呢?你不姓陶?

我爸是林場的,他是個酒鬼,我媽是城裡的,她是個倒霉鬼。他們都死了,我隨我媽的姓。

鄔天沉默會兒,暗忖白楊話里的意義,然後他問:遙夢見過那頭熊?

見過,去年冬天,她剛來支教那會兒,在山神廟後面,她碰到過那頭熊。

發生了什麼?

什麼也沒發生,他們都沒把對方當回事,熊吃完剩飯,一抹嘴就走了。

哦。鄔天指頭又在摩挲口袋裡的木雕:那頭熊走路怎麼樣,有沒有一瘸一拐?

白楊想了想,說:沒有,那頭熊很壯實,至少我夏天看到它時很健康。

鄔天點點頭,說:謝謝你對我說了這麼多。

你原來是警察?白楊反問鄔天。

鄔天說是。

我嗅出來的。白楊語氣有些驕傲:我小時候就想當警察。

鄔天笑笑。

遙夢還能找得回來嗎?

我不知道。鄔天坦誠相告。

(8)

遙夢已經失蹤逾一周,林場居民似乎正在將其淡忘。鄔天得給大家敲敲鐘。

細雨迷濛的清晨,鄔天來到林場廣場,登上濟世藥廠班車,混在一車穿著藍色藥廠工作服的林場居民中間。沒人搭理他,他也沒和任何人說話。車子駛進藥廠後,鄔天徑直朝二層機關小樓走去。他走得緩慢,儘量讓自己的背影吸取更多人的注視。

林場經理姓鮑,操著南方口音,準確喊出了鄔天的名字。鄔天接過鮑經理泡的普洱茶。

鮑經理說:紅茶養胃,鄔老師也在南方待過,應該喝得慣。

鄔天對鮑經理的開場白很感興趣,笑著抿了口茶。

鮑經理接著說:林場的陶書記和我說起過你,讓我配合你尋找失聯的女老師。

謝謝鮑經理的支持。

沒什麼,不過是給林場的職工放一天假而已。

鄔天環視這間辦公室,簡單樸素,沒有任何裝飾。一台舊桌上不過一台電腦,還有幾本關於軟體開發的雜誌。鄔天問:為什麼選在山裡設廠?交通這麼不方便。

鮑經理笑答:是林場的陶柏找到我們的母公司,希望能夠能夠在山裡投資建廠,帶動一下山里人就業。正好我們企業也有扶貧任務,再加上地方政府也有不錯的減稅政策,便在這裡建了這麼個小工廠。至於交通,因為廠子正好在兩河口,陸路如果走不通,水路也很通暢。

你們辛苦了。

不存在的。這裡山好、水好、空氣好,很適合我。林場職工也很淳樸。我們在一起做了不少事,架設了基站,整修了碼頭、還新修了一個小水庫。

廠外面那個?

對,林場陶書記說山里容易發大水,我們便建了這麼個蓄水的水庫。

水庫最近泄洪了?

最近不是連陰雨嗎,水庫水位上漲,超了警戒水位,所以就泄洪了。鮑經理停了停:要不要我把泄洪的記錄拿給你看一下?

鄔天擺擺手:不必了。

你想了解水庫泄洪的情況,是和遙老師的失蹤有關嗎?不過水庫在兩河口,是各條支流的下游,遙夢老師的遺體應該不會衝到這兒。

也對。鄔天想了想,答道。

鮑經理笑著瞅著鄔天,等鄔天說下去。

鄔天站起身,擺擺手說:我也不知道來尋找什麼,其實整個搜救就是東跑跑,西跑跑,沒頭蒼蠅樣。鄔天尷尬笑笑,伸出右手:謝謝鮑經理抽出時間和我一陣胡侃。

鮑經理握住鄔天的手,說:在山裡能見到南方老鄉,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鄔天要出門時,鮑經理又喊住了他,聲音有些遲疑:有件事情,不知道老鄉曉不曉得。

鄔天轉過身,鮑經理低下頭,理著西服的下擺。

鄔天說:要不你再想想,想好了給我打電話?

鮑經理抬起頭說:作為藥廠系列扶貧項目其中的一項,我們會為林場老弱病殘義診,還免費發放一些藥物。廠裡面有個傻子定期會來領藥,但一個月前,我們隨訪時,沒看到傻子,一問,才知道傻子失蹤了。

失蹤了?

是的,失蹤了!

鄔天遲疑片刻,問道:你知道那個傻子叫什麼嗎?

我不記得了,但隨訪記錄上應該有,不僅有傻子的,還有其他隨訪對象的姓名、住址和病情診斷,你要是有空可以問一問其他病人。我工人把隨訪記錄本拿給你。

那好。鄔天答道。

當鄔天從一個高大且沉默的藥廠職工手裡接過隨訪記錄本時,他能看到這個當地人臉上清清楚楚寫的三個字:不歡迎。鄔天隨手翻了翻記錄本,找到那個傻子的名字:陶勝發,便把記錄本還了回去。

高大男人走了,鮑經理聳聳肩:這裡人有些排外。

我知道。鄔天謝過鮑經理,下了樓,在其他職工的目視下,徑直朝廠外走。

在尋找失蹤的傻子前,他打算好好睡個午覺,順便也讓關於自己的各種小道消息傳播一會兒。也許等他醒來,那個傻子便會主動送上門來。

(9)

傻子沒有出現,倒是林場書記陶勝利把熟睡的鄔天喊醒,手上提了兩截風乾的臘腸。鄔天伸了個懶腰說:書記客氣了。

陶勝利憨笑道:你一個人也不容易。

鄔天返身進屋,把臘腸掛好,發現陶書記還在門口。鄔天問道:有事?

聽說你在找傻子?

傻子?鄔天故意一愣。

陶勝發,就是從藥廠免費領藥的那個?

哦。鄔天心裡微微一笑,等書記繼續往下說。

有人說傻子在山裡被老虎吃了,也有人說傻子到城裡找親戚了,還有人說傻子從網上看到招工信息,到外地打工去了。沒準哪天他會回來。

沒準他永遠不會回來了。

也有這個可能。陶書記若有所思。

對了,這不是要下大雪了,我準備到山裡清一清獸夾,書記也幫我在林場裡開展一下禁捕宣傳吧。

沒問題。

陶書記離開後,鄔天給派出所小高打了一個電話,請求他查一查遙夢在快手上的視頻,如果有,把臨近失蹤前的那幾段翻拍傳給他。小高建議鄔天自己下個快手看。鄔天說自己玩手機不在行。過了一個小時,小高打回電話,說遙夢在快手上的確開了帳號,但錄的視頻已經全被刪除。鄔天對此並不意外。意外的是,小高還告訴他,林場還有一個叫做三賤客的帳號,裡面有三個小混混錄的許多低俗視頻。鄔天追問都是什麼樣的視頻。小高說有生吃蟲子的,有虐待動物的,還有欺負傻子的。鄔天要小高把欺負傻子的視頻翻拍給他發過來。

視頻內存很大,鄔天打開無線網,只搜索到一個名稱為Jishiyaoye的無線設備。鄔天想到了鮑經理桌上的那幾本軟體雜誌,隨後,他聯結上這個無線設備。

(10)

視頻里不是一個傻子,而是一個瘋子,一個時而似被烈火焚燒,時而似被鐵錐扎心,又時而似乎遁入無感空間,靈魂逃離的瘋子。相比於傻子的癲狂,那三個賤客的解說卻是如此蒼白,他們的調笑也充滿了尷尬。那三個賤客追著傻子在林場轉了好幾圈,有幾個旁觀者駐足觀看,但鏡頭一晃而過,看不清看客們臉上的表情。

傻子怪叫著,轉過山神廟,一頭扎進白楊栽種的紅松林,不見蹤影。三個賤客追到廟前,停下了腳步,白楊握著一把鐵杴橫在三人面前。視頻就此結束。

天已黑透,鄔天在寒風中裹緊黑色皮衣,坐在林場小學房頂,默默注視著林場家屬區的門樓。一個賤客出現了,他掏出手機,對著話筒說了些什麼。很快,另外兩個賤客提著一個油桶來匯合。三賤客穿過廣場,往白楊所在的林場火車站方向走去。他們要實現自己在帳號預告中所說的「燃燒的祭祀」。鄔天跳下房頂,悄然跟了上去。

三賤客躡手躡腳摸到山神廟外,其中一個用鉗子夾斷了鐵鎖,另一個溜進屋去,把那座山神木雕扛了出來,第三個人則一直端著手機直播解說。他們把木雕扛到鏽蝕的鐵軌上,擰開油桶蓋,正要將煤油倒在山神老爺的腦袋上,其中一個賤客已經按捺不住地跳來跳去。

鄔天坐在站台的枕木上,抱著胳膊,看到白楊舉著鐵杴,從宿舍里沖了出來。三賤客一鬨而散。白楊稍作猶豫,便去追那個拿打火機的賤客,一杴砸在對方大腿,對方乾嚎一聲倒在地上。白楊正要轉身,鐵杴被另一人搶握在手中,第三人飛起一腿,踹在白楊肚子上。白楊倒地,拳腳便如雨點落下。

鄔天從枕木上跳下,喂了一聲。三賤客一愣。鄔天徑直走了過來。打頭的伸左手推了鄔天一把,沒推動,便揮了右拳打了過來。這犯了大忌,先手還沒收,便出後手,胸腹以下洞門大開。鄔天沉下身,搶前一步,中指關節扎紮實實扣在對方的劍突上。對方全身一震,疼痛迅速在全身彌散,人也癱軟在地上。另一個賤客顯然還沒弄清發生了什麼,鄔天身子一挺,又一拳重擊在他的下顎,鄔天能感受到對方的門牙碎了。

最後那名賤客要跑,卻被白楊抱住了小腿。他提起另一隻腳,正要踹,又犯了失去平衡的大忌。鄔天右掌砸在他的耳根,他便一言不發倒在了地上。

趁三賤客倒地不起,鄔天從他們的口袋裡掏出手機,挨個檢查手機相冊、聊天記錄、直播視頻。除了幾個戲弄傻子,以及一個從門縫裡偷拍遙夢換裙子的視頻外,沒有更多有價值的內容。

鄔天把偷拍視頻拿給鼻青眼腫的白楊看。白楊跳起來,要踹三賤客,被鄔天給攔了下來。鄔天知道白楊這樣做不會把他們打痛,但極有可能會把他們打傷。

鄔天問三賤客為什麼要偷拍遙夢。

三個人面面相覷,其中一個人答道:無聊唄。

鄔天又問:傻子怎麼突然就瘋了。

三個人都搖頭說不知道。

鄔天把手機還給他們,放他們走了。

白楊點燃一支煙,齜牙咧嘴地抽一口,咕噥道:身手不錯。

碰巧打中要害了。

白楊像吐唾沫一樣吐出一大口煙:這世界沒有碰巧的事,至少在林場裡沒有。

鄔天從口袋裡掏出那個小版的山神老爺:這是在遙夢失蹤現場找到的,你和我說說怎麼回事?

白楊接過木雕,有些悵然:這是我送給她的,希望能保佑她平安,她一直帶在身上。白楊翻眼瞅著鄔天;你在查什麼事情,不只是遙夢失蹤的事情?

你怎麼這麼想?鄔天反問。

整個林場人都這麼想。

哦,思想夠統一的。鄔天調侃道。

狗屁!白楊吐了口帶血的唾沫,問:你有什麼發現?

只有那幾張偷拍遙夢的照片。鄔天淡淡地說:不過你的手機里也有偷拍遙夢的背影。

菸蒂夾在白楊兩指間,卻遲遲沒有送進嘴裡。白楊的眼中顯出了防備。

你暗戀遙夢,但是她不喜歡你,不過這並不妨礙你們有相同的志向,所以你們經常在一起。也正因為如此,你們才受到了林場居民的排擠,慢慢被邊緣化。

白楊狠狠抽了一口煙,說:你他媽的接著說。

你把自己扮作森林之子,栽種紅松林,給黑熊投食,還建了這座山寨版的山神廟,希望林場居民能夠重新回到林業工作上來;遙夢在課堂上教孩子們保護環境,通過手機直播來讓更多人關注山林。你們這樣做都是因為你們有一個共同的敵人。

白楊眼中的防備漸漸退去,驚異與敬意開始占據他的瞳孔。

你不願去藥廠上班,因為你認為藥廠污染環境,但不管怎麼說,你是林場的子女,你可以和親戚朋友唱反調,但不能揭發他們,因此,你便以不合作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憤怒。但遙夢不同,她是外人,她可以做她想做的事情,然後拍屁股走人。所以她一定採取過很多惹人惱的方式來號召大家抵製藥廠,也選擇了更為有效的方式來曝光污染環境的行為。因此,遙夢老師遭到整個林場居民,至少是那些從藥廠得到利益的人的憎惡。他們想讓遙夢老師趕緊滾蛋!

菸蒂燃到白楊的手指時,白楊才慌忙把它扔在地上。

鄔天接著說:你一定也想到了這一層,那無所不在的敵意。但你和我都有一個問題沒有得到解答:畢竟遙夢距離支教結束只有不到兩個月,要讓這些大山里居民舉起屠刀,不管是從情感還是理智上,都是說不通的。

你都查到遙夢是通過什麼方式曝光藥廠污染環境的事情?白楊問。

我只知道她帶領學生們爬到山頂寫生,讓孩子們畫藥廠邊上飄滿了死魚的水庫。除此之外,遙夢老師的辦公室、宿舍,還有她在網上的全部視頻、聊天記錄都被清空。有人偷偷做了場大掃除。

也許是她主動清空的。

為什麼這麼說?

她在失蹤前有一段時間神經非常緊張,經常半夜裡跑到山神廟裡躲著。

發生了什麼?

我不知道,但那段時間,當我聽到砰的一聲響時,便能看到遙夢躲進山神廟裡。

砰的一聲響?在這廟裡?

不是,我想應該是從林場小學發出的。

這裡距離林場小學至少有五百米。

非常響,非常脆,所以聽得清楚,整個林場都能聽得清楚。

哦,這倒是很有趣。鄔天低頭沉思了好一會兒,然後抬頭看了看月亮,長吁一口氣,說:咱們把山神老爺抬回廟裡吧。

白楊跳到鐵軌上,把木雕扛在肩上朝廟裡走,鄔天跟在後面,打趣道:明天一大早,他們又知道你和我這麼個外鄉人混在了一塊了。

白楊朝天伸出中指:去他媽的!

(11)

長夜將盡,鄔天想三賤客被揍的消息應該已經傳遍林場的每一個耳朵,便早早起床,來到藥廠班車接駁站,瞅著那群穿著藍色制服等待上班的林場職工。等車的人分成了兩個陣營,一邊是在寒風中沉默不語,另一邊是那三個苦歪歪的賤客。

陶書記遠遠揮手走了過來,臉上說不出是在哭還是在笑。陶書記開門見山:有個叫陶同福的不見了。

陶同福?

他三天前進的山,說是到蛤蟆房看林蛙的養殖情況,後來就不見再回來。

他的老婆孩子呢?

他啊,單身漢一個。而且他......陶書記故作吞吐。

他怎麼了?

這個叫陶同福的單身漢曾騷擾過遙夢老師。

你想讓我去找他?

巡山的時候可以順道去蛤蟆房裡看一眼,沒準有什麼發現。

鄔天眨眨眼,他的臉就要貼到陶書記的臉上:先是傻子,再是支教老師,現在又冒出來個單身漢,我不會去了就回不來了吧?

陶書記發了個顫,隨即憨笑道:你在開玩笑吧。

我是在開玩笑。鄔天說完,摟著陶書記的肩膀哈哈大笑。那些等藥廠班車的林場居民紛紛投來探尋的目光。

山裡的蛤蟆房有許多間,分散在密林之中。初雪前,林蛙會離開養殖房,在山裡自尋棲息之所開始冬眠。來年開春,這些林蛙便都一個個大腹便便,等待人們採集藥用價值極高的蛤蟆油。

鄔天輾轉三間蛤蟆房,連一條蛤蟆腿都沒發現,空空的房間像是在唱此地無銀三百兩。這非但沒使鄔天感到無聊,他甚至開始興致盎然。當他推開第四間蛤蟆房門,光線照進的瞬間,他覺得自己看到了一個十字架。定睛後才意識到那是一隻被釘在牆上的信鴿,頭側向一邊,翅膀張開,眼珠被摳掉。這是他的信鴿。

傳遞的信息明白無誤。但真正讓鄔天感到驚訝的是,當結束和陶書記的對話後,他還回屋餵了這隻信鴿。對方竟然能夠在如此短的時間布置出這麼個精巧的殺戮現場。看來對方不僅在威脅他,也同時秀了把肌肉。

鄔天小心翼翼將信鴿的屍體從牆上解下,淺淺埋在了蛤蟆房外的土壤里。然後,他沿著山脊爬到頂峰,眺望濟世藥廠。在鋼筋水泥和煙囪周邊,是一圈被砍伐後剩下的樹根,再往外擴,是更多凋敝樹木,有的被攔腰斬斷,有的樹幹扭曲,顯出痛苦的形狀。鄔天閉上眼,一隻雪豹立起尾巴,從密林里走出,久久俯視山下的人間。它嗅到了血腥的味道,那種在西南密林里經常嗅到的,興奮的味道。

山風漸平,鄔天慢慢緩下氣息,然後一步步下山,回到了林場裡。

(12)

回到林場,鄔天便收到一條暴風雪即將入侵的簡訊提醒。林場首富陶柏正在宿舍門外等他。鄔天瞥了一眼,打開門,請他進屋。

鄔天靠在桌上,任由陶柏四下打量這間守林人小屋。陶柏問:你是哪一年入的伍?

1995年。

我是1997年,你是老兵,我應該向你敬禮。

後來怎麼退伍了?

不想幹了唄,不自由。

山裡面自由?

也不自由。陶柏聳聳肩,反問道:你為什麼退伍?

鄔天做了同樣的回答:不想幹了唄。

沉默會兒。陶柏說:我知道問了也是白問,但你真打算把遙夢失蹤案繼續查下去?

鄔天點點頭。

山里人沒見過大世面,不知道什麼是環境污染,也不知道什麼是可持續發展,他們只知道那家藥廠給他們開工資,你這樣追著藥廠不放,讓他們很慌張。

遙夢失蹤和藥廠有關係?鄔天沒有接陶柏的話,而是拋出這麼個問題。

鄔天的眼球轉了轉,淡淡地說:我不知道。

你和遙夢的失蹤有關係?

我說沒關係,你會信嗎?

那麼,你和藥廠有關係?

陶柏盯著鄔天的臉看了很久,半晌,陶柏嘆一口氣:藥廠是我拉來的企業,我和藥廠談判,安排林場居民到藥廠上班,我還承接了藥廠的一些附屬建設,我甚至還從藥廠的利潤中抽兩個點。這樣回答,你滿意了吧。

鄔天把那尊小號山神老爺放在桌上,轉過身,看向窗外。三賤客正遠遠地望向屋內。

陶柏嘆口氣,說:你為什麼非要查下去不可?

鄔天轉回身,午間的日光照亮了他的輪廓,卻黯淡了他的面孔:我在西南邊防的緝毒部隊幹了20年。邊境無人區裡有許多隱沒在叢林裡的小道、甚至是地道,境外毒梟僱傭當地人走這些小道運毒,而我的任務便是搜捕這些毒販。他們不會束手就擒,很多人還有槍。但是他們不是最大的威脅,讓人神經緊張的是毒蛇、是各類獵人的陷阱,是戰爭時期埋下的地雷。我喜歡神經緊張,它讓人聚精會神,做出最為謹慎的選擇。我常常是一個人行動,在熱帶雨林中走很遠很遠,直到我找到那些跨越邊境的販毒通道,然後我便等待,幾個小時、幾天、甚至是幾周。

每次都有結果?

鄔天搖搖頭。

不會出現意外?比如差槍走火,誤傷無辜什麼的?

陶柏說這話時,沒看鄔天的眼睛。但鄔天猛然回頭,一塊桌角被他的手指碾成幾瓣。

你已經不是緝毒警了,你只是一個守林人,你的任務是把山上的林子給守好。陶柏有些底氣不足。

鄔天冷冷地說:或許我們兩對如何守好這片山林的理解不一樣。

陶柏想拍鄔天的肩膀,手伸了出來,卻始終沒有落下:那我只能祝你好運了。陶柏丟下這麼一句話,便離開了鄔天的小屋。

(13)

入夜,萬籟俱寂。

林場小學原本用來播放廣播操的喇叭突然亮起了工作燈。一聲槍響般的爆裂突然響徹整個林場。不一會兒,林場書記陶勝利,三賤客,還有許多居民都從家裡奔了出來,向林場小學匯集。三賤客中的一人邊走還邊打電話匯報著什麼。

鄔天關上喇叭,從小學後牆翻出,朝著山神廟奔了過去,半路還攔住要去湊熱鬧的白楊。推開山神廟門,自一瞥,鄔天就意識到那位山神老爺有些許不對勁。鄔天走上前細看,才發現它的腦門上貼了一張郵票。一張普通的生肖郵票。鄔天瞅著郵票思量會兒,把它輕輕揭下,用保鮮膜輕輕包裹。

在山神廟睡過一宿,鄔天起身,翻山向藥廠邊上的小水庫進發。藥廠門口的保安從兩個變成了四個,水庫垻頂上也有人在巡邏,乍一看還以為是軍事禁區。鄔天悄悄下到水庫底部,從還未乾涸的小水窪里取一瓶水後便往回走。回程路上還在溪流里捕了兩條小魚。

回到山神廟後,鄔天把水庫水倒進盆里,又把一條小魚也放了進去。沒多久,小魚便死了。鄔天在另一個盆里倒進溪水,又放進第二條小魚,然後把那枚郵票浸在水裡。第二條小魚死的比第一條還要快。

鄔天把兩個盆里的水取樣,分別灌進兩個礦泉水瓶,做好標籤,藏在站台枕木的夾縫中。然後回到林場廣場,連接上Jishiyaoye的無線網設備,在瀏覽器里搜索:郵票毒品。很快,帶有致幻劑、強毒性、懼光、LSD等關鍵字的網頁便彈了出來。鄔天沒有看這些網頁,他只是把手機放在一邊,讓那些信息在空中再多飛會兒。

(14)

入夜,山神廟後山的紅松林突然失起大火。鄔天稍一遲疑,便披上防火毯,拽著一起把鐵杴衝進了山里。林場的居民也都操著工具,緊隨其後。

山林滅火講究建立防火線,控制過火面積。連日陰雨,火情不容易擴散。但紅松油性大,燃燒釋放熱量極高。那些松果遇熱炸裂、飛濺,成為一粒粒浴火的子彈。

鄔天和林場居民們一起砍伐了東南西三面沒有著火的紅松,勉強建立了三道防火線,隨後便向北側山頂轉移。那裡正籠罩在一片彤紅中,千萬火星飛散到夜空,又落在山陰里。

鄔天爬到一半,才發現沒人跟來,山頂卻已傳來人們的呼喊。身後的來路重又燒成一片燎原,而本來向上蔓延的林火,也已調轉方向,如成群嘶鳴的野馬,順勢而下,朝鄔天迎面撞來。

沒有時間思考,鄔天匍匐在地,用防火毯把自己包裹嚴實。下一秒,野火便像幾百輛後八輪貨車從背部呼嘯碾過,把鄔天死死摁在土裡,無法呼吸。時間已經失去了度量,他的意識慢慢遁入一片黑洞。只在黑洞的中心有小片亮光。

那是上帝投向舞台中央的一束光:密林中央,一名緝毒武警的槍口正對著毒梟,而毒梟的槍口則抵在一名邊民的太陽穴。整個世界,就只有這三個人,以及包裹著他們的,那無處不在的濕熱。毒梟已經失去理智,咆哮變得語無倫次。那名武警只得按照毒梟要求,慢慢蹲下身,把手槍向前拋去。毒梟的目光追隨拋出的弧線,手中的槍也離開邊民的太陽穴,指向這名邊防武警。弧線的末端是一根樹幹,槍柄砸上去反彈回來,被向前翻滾的武警接在手中。連連兩發槍響,第一發打在毒梟臥槍的手上,第二發則正中毒梟的眉心。

毒梟轟然倒下,那位被劫持的邊民也癱軟下來。武警上前抱住邊民,掌心卻沁出了鮮血。原來,第一發打在毒梟手上的子彈撞在了槍柄,碎成兩瓣,其中一片扎進了邊民右肋。

武警試圖給邊民止血,但鮮血汩汩而出。武警抱起邊民,在密林里狂奔,但那個瘦弱的生命,還是無可奈何地消失在他的肩膀。

上帝投下的那道光暗淡下來,世界闔於寂靜,睏乏將鄔天淹沒,他想好好睡一覺。當意識逐漸消散時,他聽到了人聲,斷斷續續。鄔天掀開防火毯,夜空重歸澄澈,他愣了會兒,才意識到自己仍然活著,而四處已經成為一片焦土。

腳步聲慢慢靠近,鄔天拖著防火毯沿著半山腰飛奔,一直跑到林火蔓延的另一道邊界——一處落差足有二十米的瀑布。鄔天把防火毯,和一隻鞋丟在崖邊,然後沿著瀑布邊上的一條小路,悄悄下到山神廟後。

白楊正坐在枕木上抽菸,全身上下沒有煙燻火燎,卻多了許多血痕。白楊擰滅菸頭,一瘸一拐回到了他的宿舍,看起來像一個被宣判了死刑的拳擊手。鄔天猜想,趁著紅松林失火,有人向自己索命的同時,還有一撥人給白楊好好上了一課。但願他能吸取教訓,對林場發生的一切袖手旁觀。鄔天暗暗祈禱,轉身返回山林,抄一條小路,翻山向林江城進發。

(15)

夾雜著冰粒的細雨不僅讓山路更加濕滑,也愈加模糊了那頭坡腳黑熊的蹤跡。回城三天後,鄔天悄悄潛回山里,尋了許久,才來到一個山洞邊。遙夢正盤腿坐在洞口,仰著腦袋,對鄔天出現並不驚訝。那頭黑熊從山洞更里側的一個石穴爬了出來,站著遙夢身後,像是一個等待命令的保鏢。

我帶了罐蜂蜜,聽說熊最喜歡吃這個。鄔天從背包里摸出那罐蜂蜜,打開瓶蓋,向前幾步,放在一塊大石上,然後退回到原來站的位置。

那頭黑熊晃悠悠坐到大石上,抱起蜂蜜罐開始舔。

遙夢笑道: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或者是死了,被火燒死了。

林場的那些人或許會被你騙到,我可不會。

為什麼是我?鄔天正色。

你是緝毒警,還是戰鬥英雄,我當然要選你。

既然你對我的過去了解地一清二楚,應該知道我退伍做護林員的目的是想安靜安靜。

這不代表壞蛋橫行時,你會袖手旁觀。

鄔天聳聳肩,問道:發生了什麼?

你很清楚發生了什麼?

我需要知道細節。

遙夢想了想,說:陶柏拉來要藥廠後,我先是發現山裡的水質受到了污染,還有那些免費領藥的人身上出現奇怪的症狀,比如有人可以三天三夜睜眼不睡覺,比如有人開始啃木頭吃,還有那個傻子,突然發起瘋來。又過去一段時間,我看到玩直播的三賤客跑到學校給學生們貼畫。我把那些貼畫沒收了。但當手指接觸到那些貼畫表面後,我的全部感官突然被放大,我的眼睛能夠看到平常看不到的視微觀,我的耳朵也能聽到平常聽不到的低鳴。我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感官世界又開始急劇收縮,我感覺自己就像是騎在一輛自行車上,搖搖晃晃地一直向前。這種感覺持續了一整天才有所緩解。當我神智清醒後,我在網上查詢這種貼畫為什麼會讓人產生幻覺,直到我看到一個介紹新型毒品的帖子。遙夢沉一口氣,說出了毒品的名字:LSD。

你查詢LSD的記錄被人獲取了。鄔天說。

也是等到快手帳號里錄製的視頻被全部刪除後,我才意識到,當我用藥廠提供的免費無線信號連接區域網時,藥廠已經在後台默默地關注我的一舉一動。

那個鮑經理原先是做軟體工程的。

調查工作做得夠細的,看來你這趟城沒白回。

還是說說你在林場都是怎麼製造恐慌的。

我不會傻到號召林場居民反對他們的財神爺,我也自知光憑自己是無法完成那些調查,並獲取到藥廠製毒的證據。所以我便故意製造了失蹤事件,把你給扯了進來。

不像是失蹤,倒像是一場蓄意的埋伏。

當然,要不你也不會懷疑到藥廠和陶柏身上。我在網上提前泄露要到山外報案的信息,然後在出山的路上遇到了埋伏的陶柏和他的手下。我跑到水簾洞邊上,黑熊正在那兒等著我。黑熊要攻擊陶柏,他們落荒而逃,只把我丟給了黑熊。

鄔天說:他們以為黑熊會轉而攻擊你,以為你慌不擇路,跳進了洞穴的地下河。可實際上,你和黑熊關係很好,是它保護了你,然後棲居在這裡。

說得對!

你潛伏在山裡,觀察著林場發生的一切,還在山神的腦袋上貼了那張郵票,引導我發現毒品LSD。

我是不是有些急性子?遙夢故作可愛地說。

考慮到馬上就要大雪封山,有必要加快調查的進度。

說說你這趟回城都有哪些調查成果吧。

我在收容所里看到了那個瘋了的傻子,顯然他不具備語言表達能力。我還在一個建築工地上看到養蛤蟆的單身漢,出於保密需要,我沒讓他發現我。我把浸過郵票的水樣,還有水庫里的水樣交給派出所的小高。他送去檢驗時檢測到了毒品LSD成分的存在。我還獲取了最近的天氣預報情況,以及今年兩河口最後一趟水運的時刻表。

就這麼些?遙夢眨了眨眼睛。

我還到飯店好好吃了一頓,又到澡堂好好泡了一下午,再到超市買了些零碎,就回來了。

你對我有所隱瞞。遙夢說。

鄔天沉默片刻,說:在陶柏、你和黑熊遭遇的事情上,你也有所隱瞞。

遙夢嚴肅道:他有槍,你要當心。

我知道。鄔天淡淡地說:陶柏打了黑熊一槍,不過沒有打中要害。

遙夢張大了嘴,想說些什麼,但還是忍住了。

我不過我很好奇,那些從林場學校喇叭里傳出的槍響聲,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鄔天看著遙夢的眼睛。

遙夢嘿嘿一笑:你猜。隨即,遙夢正色道:圖窮見匕了,需要我做些什麼?

什麼你都不要做,在這裡藏好就行。

遙夢沒有接話,鄔天也沒有什麼再說的。兩人沉默會兒,黑熊已經把蜂蜜罐舔了個乾乾淨淨,它賭氣似地把罐子摔在石頭上,然後扭著屁股回到了石穴里。

快冬眠了。它要積蓄能量。遙夢看著黑熊,像是在自言自語,然後他轉向鄔天,說:你要注意安全。

鄔天點點頭,轉身向前走了幾步,整個人便隱沒在密林之中。

(16)

鄔天爬到原本種滿紅松林,如今已成一片焦土的山頂,披上一襲灰毯,便和周圍環境渾然一體。冰雨已經停下,大片雪花簌簌落下,不消一個下午,便盡染層林。

望遠鏡里,一排塗著冷鏈車字樣的貨車停在藥廠內,林場居民正把一箱箱藥劑搬進車廂。近處,白楊穿戴整齊,抄起一根橡皮棍從火車站出發,右臂上還別了個林木查緝的袖章。

挨晚,藥品裝車完畢,小貨車沿著長嶺公路向山外駛去。白楊則守在最近的隘口,向那些駛近的冷鏈車橫起了橡皮棍。

貨車司機和白楊起了爭執,顯然是拒絕鄔天的查緝。爭執演變成撕扯。那輛黑色悍馬呼嘯趕到,三賤客跳下車,把白楊揍倒在地,又五花大綁塞進SUV,掉轉車頭,回到了林場。

鄔天咬咬牙,將望遠鏡重新對準藥廠。陶柏四下觀望,確定沒有可疑情況,便進入一個稍小的實驗室,在裡面待了十分鐘後,提著兩個手提箱走了出來。一艘運煤駁船正停靠在兩河口的碼頭邊,一個穿著黑色大衣的男人還有一個穿著迷彩服的男人站正等著陶柏。陶柏把那兩個手提箱交給迷彩服。迷彩服開箱檢查後,向黑衣人點點頭。黑衣人把另一個箱子交給陶柏。正在陶柏開箱數錢時,那個迷彩服拎著兩個箱子跳上船,將裡面的袋狀物塞進船舷焊接的夾層中。船老大坐在船頭抽著煙,不去看身後在發生了什麼。

陶柏合上錢箱,和黑衣人握了握手。黑衣人也跳上船,船老大回到駕駛室,駁船嘟嘟冒出黑煙。在灰毯下的鄔天從口袋裡掏出了警用對講機。

三賤客把白楊扔進山神廟,又一頓暴揍後,陶柏出現了。他問白楊為什麼要攔阻藥廠的貨車。他又問白楊都從遙夢和鄔天的嘴裡聽到了什麼。白楊咒罵陶柏毒害森林,毒害百姓。陶柏嘆口氣,耳朵一瞬間捕捉到房後傳來的響動。正起疑慮,一聲悠遠的鳴笛從兩河口下方傳來。駁船已經順利進入了航道。陶柏對三賤客說:處理乾淨點。

兩分鐘後,林場小學發出一連串如機關槍般的爆裂聲。驚恐的林場居民蜂擁到小學外,有人說他們好像看到了支教的遙老師,也有人說他們看到了守林的鄔天,甚至有人說他們看到二十年前的林場警察,穿著一身灰色警服,腦袋歪向一邊。林場陶書記要大家不要大驚小怪,但還是有許多人往山神廟趕,好像在這片即將被大雪與世隔絕的世界,只有那尊山寨出來的山神老爺能夠保佑即將被上帝拋棄的他們。

這些林場居民闖進山神廟時,三賤客正將繩套勒在白楊的脖頸上。滿臉漲紅的白楊高喊:我是森林之子!我是森林之子!你們殺不了我!

這些林場的居民垂著手,楞在那裡,唯有白楊還在一聲聲高嚎。林場陶書記從人堆後面剛擠進前排,正要說話,就被一個漢子踹在屁股上,滾到了三賤客腳邊。陶書記坐在地上,指著白楊說:他攔著藥廠的車不讓出去,他是要讓你們都失業。

有個老婦大聲質問:就因為這,你們就要他去死?

他姓白,不姓陶,他會把你們那些秘密都說出去的。三賤客里為首的那個叫囂道。

人群稍稍沉默會兒,便激起更為憤怒的咆哮。有人罵道:那都是你們幹的壞事!有人在問:遙老師到底怎麼了?鄔天又怎麼回事?還有人提到了消失的傻子和單身漢。

人們蜂擁而上,把陶書記和三賤客押著出了小廟。與此同時,兩輛警車閃著警燈呼嘯而至。

(17)

陶柏背離憤怒的人群,摸黑回到他的越野車前,發現整個前擋風玻璃被塗滿了紅色油漆。他沒有感到疑惑,更沒有感到憤怒,刺耳的警笛聲已經說明了情況。他從車裡拿起裝著人民幣的箱子,一頭扎進了山里。

遙夢在林場小學模擬了槍響的聲音。當她看到居民們蜂擁到山神廟時,便一心一意觀察陶柏的動靜,並跟著他鑽進了山里。

陶柏早已規劃好逃跑線路,即便泥雪濕滑,但生於斯張長於斯的他對這片大山是再熟悉不過,腳步如飛的他甚至感到某種生命般的脈動。遙夢追了一陣,便失去了陶柏的蹤跡。

陶柏下到一片山坳,沿著淙淙溪流不斷溯源而上,一直走到沼澤和絕壁前,找到那根提前從頂上放下的繩索。陶柏將裝錢的箱子系在皮帶上,正要向上攀爬。鄔天從一塊大石後轉了出來。

陶柏鬆開繩索,說:我猜想你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會出現。

那你沒有認真聽我講搜索販毒小道的故事。鄔天答道。

陶柏掏出手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鄔天:你和我只有一個人能夠走出這片山坳。

鄔天哼笑道:你只當了三年兵,沒怎麼打過靶吧,居然連保險都忘了開了。

陶柏的眼光稍一偏移,鄔天便化成那隻雪豹,身體的全部力量匯聚在肩膀,繼而泄在陶柏軟綿綿的胸口上。那把槍手被撞飛,劃出一道弧線,落在一塊大石頭上。

陶柏爬起身,瞅著那把槍,冷冷地說:你想把它撿起來嗎?你已經忘了那個被你誤殺的老百姓了嗎?

陶柏哈哈大笑,上前一步,要把槍撿到手中。

你忘了那頭熊。鄔天給他提了個醒。

那頭熊?陶柏正狐疑,身後的黑熊已經直立起身體,揮舞前掌,發出了巨吼。

陶柏被黑熊拍暈,雖不致命,但腦震盪是肯定的。遙夢喝令黑熊走開,黑熊耷拉著腦袋,抱起一罐陶柏扔來的蜂蜜,坐到了小溪邊上。鄔天用對講機向派出所小高匯報了位置。然後拎起手槍套筒,看一眼槍聲上的編號,便對遙夢說:這是你父親的,編號一個數字都不差

遙夢一怔,說不出話來。

我回林江城,不僅吃了大餐、泡了澡,還查了支教檔案,教育部門根本沒有向金山林場派過支教老師。所以,你為什麼要來這裡呢?肯定不是什麼浪漫主義在作祟。我想到山裡那名殉職的警察,他如果有孩子,年齡應該也和你差不多吧。果然,他有一個女兒,她的名字不需要我再告訴你了吧。

這個自稱遙夢的女孩笑道:你果然厲害!

我查了20年前發生在林場的警察殉職事件。檔案里記錄你的父親為了搶救散落到河裡的木料而壯烈犧牲,配槍也隨之下落不明。但搶險救災是不存在的,真實發生的,是陶柏組織林場居民哄搶木料,被你的父親出面阻止,有意或無意間,陶柏殺害了你的父親,奪走了他的配槍。而那些哄搶木料的林場居民也無奈成了這場罪惡的集體共犯。這麼多年來,陶柏一次次利用這種負罪感對林場居民實施心理敲詐,讓他們在一次次罪惡橫行時保持了沉默。.

他們在今晚打破了沉默。女孩說。

我很欣慰,不僅為了白楊的勇敢,也為這些大山居民內心沒有泯滅的良知。

女孩沉默了,她的眼中噙滿了淚花。她說:謝謝你幫我抓到殺害父親的兇手。

如你所願,也如你所安排。我們兩配合得很棒。鄔天笑道:對了,還有個事情恐怕你也不知道。我在林江城時,還托派出所小高查了旅館入住記錄,發現兩個鮑經理的同鄉。也就是今晚和陶柏交接毒品的人。原來是鮑經理安排他們向陶柏訂了這批毒品。不明就裡的陶柏居然還傻乎乎地以為是他勒索了鮑經理,讓他提供製毒的原料和設備。

遙夢鼓起掌:你比我想像得厲害多了。

遠處傳來警笛聲。鄔天問:你準備去哪?

既然遙夢已經失蹤,那我只能換一個身份,在別的地方重新開始一段生活。

那麼,祝你好運。鄔天伸出手。

女孩握著鄔天的手,說:你也是!

女孩轉過身,跳過小溪,鑽進密林。那頭黑熊有些不舍地丟下空了的蜂蜜罐,追隨著女孩也進到密林里。一人一熊很快便消失不見。

鄔天凝視著密林許久,他沒有看被大雪覆蓋的枝葉,也沒有看被水汽籠罩的根莖,他只是盯著樹與樹中間的黑暗,儘可能極目遠望。他看到了狂野與靜謐;看到了危險與安寧,看到了正義與邪惡。他看到了整個世界,看到了那頭在其中縱身飛躍的雪豹。

作者簡介:米可,回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全國公安文聯會員、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淮南市作家協會理事、八公山區作家協會副主席,魯迅文學院第36期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從事公安工作。中短篇小說散見於《啄木鳥》《延河》《安徽文學》《中國鐵路文藝》等。有長篇小說《螞蟥》《回歸愛》《小鎮江湖》等。

(淮南市八公山區作家協會《八公山文學》)

2023年1月15日今日頭條「八公山視界」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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