戍卒叫,陳勝起義的背後:中產階級隨便壓榨,純粹的窮人則不行

獨立面壁人 發佈 2023-01-24T13:33:11.806991+00:00

二世元年七月,發閭左適戍漁陽,九百人屯大澤鄉。讓林沖一再做出窩囊選擇的並非只有他的性格原因,更重要的是他所處的位置,林沖的身份是八十萬禁軍教頭,在當時的京城也算是頂級中產階級,雖然不掌握真正的權力,但這個職位同樣給他帶來了優渥的生活,他喜歡,甚至迷戀這樣的生活,所以面對高衙內的一次次欺壓他都選擇委曲求全,即便已經身陷圇圄,林沖依舊幻想有朝一日高俅等權貴階層能夠回心轉意,讓他回到以前的生活中,這是林沖的困局,也是中國古代整個中產階級的困局。

二世元年七月,發閭左適戍漁陽,九百人屯大澤鄉。陳勝、吳廣皆次當行,為屯長。會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斬。陳勝、吳廣乃謀曰:「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

——《史記陳涉世家》

林沖是《水滸傳》塑造的比較成功的角色之一,身為八十萬禁軍教頭的他武藝超群,但面對以高衙內為首的一眾權貴的種種欺壓卻一再選擇忍讓,直到最後一無所有才奮起一搏。

讓林沖一再做出窩囊選擇的並非只有他的性格原因,更重要的是他所處的位置,林沖的身份是八十萬禁軍教頭,在當時的京城也算是頂級中產階級,雖然不掌握真正的權力,但這個職位同樣給他帶來了優渥的生活,他喜歡,甚至迷戀這樣的生活,所以面對高衙內的一次次欺壓他都選擇委曲求全,即便已經身陷圇圄,林沖依舊幻想有朝一日高俅等權貴階層能夠回心轉意,讓他回到以前的生活中,這是林沖的困局,也是中國古代整個中產階級的困局。

事實上,歷朝歷代的統治者如果能夠正確地掌控中產階級,哪怕對他們的剝削重上一些,只要能保證整個系統不崩潰,這個王朝的統治就依舊可以繼續下去。

而當中產階級這一群體的潛力已經被榨乾,帝國的正常運行仍難以維繫,統治者不得不讓更底層的社會群體去承擔本該由中產階級承擔的社會責任時,帝國的末日也就不遠了。

從這個角度上講,陳勝一行人「失期,法當斬」是否為真並不重要,秦帝國不得不征伐身位閭左(窮人)的陳勝等人戍邊這件事本身,就已經為這個帝國敲響了喪鐘。

「弱民」的勝利

秦帝國戰勝六國的秘訣在於秦法,而秦法中最重要的一條是編戶齊民。

編戶齊民讓秦帝國能夠將自己的帝國意志直接施加於每一個登記在冊的秦人,如此一來,秦帝國的社會運轉效率和戰時動員能力都大幅優於貴族群體掌握大量資源的關東六國,這一優勢最終讓秦始皇完成了統一六國的壯舉。

商鞅變法的另一個指導思想是:弱民。

但是請注意,這裡的「弱民」可能與大家印象中的不太一樣,他們其實並非當時社會的最「弱」的人,因為這些「弱民」實際上是擁有土地的農民,相比於關東六國大量依附於貴族生存的人,這些人不但不是最弱的人,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講:這些人在當時可以算是中產階級。

商鞅變法的本質是打掉整個社會一切中間環節,讓儘可能多的秦人以僅擁有小塊土地的小農的形式存在,千萬不要以為商鞅和秦國統治者這麼做是因為心善,他們如此做僅有一個原因:以這樣小農形式存在的秦人,更好控制。

在接受了土地的同時,秦人也必須要承擔帝國賦予他們的稅賦、徭役和兵役。

靠著這一套編戶齊民的制度,秦帝國的統治者對於秦人的控制能力更強,能夠徵集到的兵馬錢糧也更多,再配合上軍功爵祿制等軍事上激勵制度,最終讓「弱民」組成的秦國,將有大量「強民」(貴族)存在的六國逐一擊破,成為春秋戰國這一大爭之世的最後勝利者。

中流砥柱

擁有土地的小農,是秦帝國的中流砥柱,他們承擔著帝國的稅賦,讓王翦率大軍60萬攻楚時,敢於與楚軍對峙半年,拼消耗;小農們也承擔著種種徭役,讓都江堰這樣的浩大工程得以成行;還承擔著兵役,這些小農組成的秦軍成為了令六國膽寒的虎狼之師。

秦人所要承擔的稅賦、徭役、兵役之重,不要說與關東六國相比,就是與後世的漢、唐等王朝相比,都是首屈一指的,後世據此稱秦帝國為暴秦不無道理。

但是秦帝國這套在事實上對秦人壓榨很重的制度,不但沒有導致秦帝國因為內部矛盾而崩潰,反而讓秦帝國的國力不斷增強最終一統天下,這與秦法的巧妙設計有關。

商鞅變法的歷史總背景是:鐵製農具開始普及,以小家庭為單位的農民可以通過農業生產來養活自己,於是以貴族為核心的井田制開始解體,原本就被視為「蠻夷」的秦帝國,受周禮影響更小,所以他們反而更容易適應生產力變革帶來的社會變化,商鞅變法在秦國順利落地,一個更加高效的「小農」、「弱民」國家就此建立。

秦帝國的統治者將土地這一生產資料給到一個個小農手中,通過耕種自己手中的小塊土地,秦人便可以自足,但是秦人在獲得土地這一農業社會最為重要的生產資料的同時,也必須去承擔稅賦、徭役、兵役等社會責任。

另外,秦帝國還為秦人設計了軍功爵祿制度,如果在戰場上立下戰功獲得爵位,生活水平會得到明顯提高。

一方面給出土地這一重要生產資料,一方面通過獲得戰功後的豐厚獎勵給秦人以希望,二者相輔相成,讓秦人難以拒絕這一制度,即便這套制度事實上秦人帶來的空前的壓榨。

對於帝國的統治者來說,這樣的「弱民」社會便是其心中的「理想國」,但是,一個社會從不是一成不變的,隨著時間的推移,總會有人成為不好控制的「強民」,同樣,作為帝國中流砥柱的「弱民」,會逐漸淪為更弱的流民,當「弱民」不再能夠維持起帝國的正常運轉時,帝國的死亡倒計時便開始了。

不可征伐之人

秦帝國的軍事行動和重大工程,其征伐的主要人群都是擁有土地的小農,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弱民」,但是隨著土地兼併的進行,大量小農失去土地或土地減少,成為比「弱民」更弱的人。

秦帝國與小農們聯繫的紐帶是土地,因為接受了秦帝國的土地,小農們才必須承擔稅賦、徭役與兵役,這在某種程度上說,是一種權力與義務的交換,雖然這種交換不一定公平,但它畢竟是種交換。

秦帝國在以嚴苛的秦法威逼秦人服從自己意志的同時,也用土地和軍功進行「利誘」,威逼利誘同時進行,這套體系才能夠相對穩定地運行。

但是當被征伐之人變成沒有,或只有很少生產資料的「閭左」之人時,事情就發生了明顯的變化。

閭左可以簡單理解為窮人,至於這些窮人是完全沒有土地,還是僅有少數土地存在爭議。

秦帝國廢分封,立郡縣,郡縣之下是鄉里,鄉里是秦制下的基層組織單元,管理鄉里的基層管理者將二十五戶稱為一閭,富者居其右,貧者居其左。

除《陳涉世家》一篇外,司馬遷還在《淮南衡山列傳》中也提到了「閭左」一詞:

王曰:陳勝、吳廣無立錐之地,千人之聚,起於大澤。

——《史記淮南衡山列傳》

按照《淮南衡山列傳》的說法,結合《陳涉世家》中陳勝早年替他人耕種的經歷,可大致推斷「閭左」之人大多都是沒有土地之人。

土地,是秦帝國與其治下「弱民」之間的主要聯繫,帝國提供土地供「弱民」耕種,「弱民」上繳稅賦,承擔徭役與兵役,雖然帝國與「弱民」之間付出未必對等,但「弱民」們至少還擁有土地這一最重要的生產資料。

一旦缺少了土地這一帝國與秦人之間最重要的聯繫,二者之間的關係便難以維繫,所以征伐擁有土地的「弱民」某種程度上看是帝國與「弱民」之間的交易或者說契約,而征伐沒有土地的「閭左」之人則完完全全是一種強迫,一旦帝國的武力威懾不足以讓這些被迫為帝國戍邊的「閭左」之人就範,這些原本就與帝國之間沒什麼聯繫的人會立刻脫離帝國的統治機器,他們對帝國沒有任何留戀,一旦情況需要,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將這個帝國挫骨揚灰。

秦帝國本來是要避免徵伐這些「閭左」之人的,尤其是戍邊這樣的軍事任務,但秦二世時期,陳勝吳廣等人依舊被征伐至漁陽戍邊。

在秦帝國,軍事任務分二種:家鄉周邊的治安任務,和邊境地區的戍邊任務,前者可能遭遇戰鬥的可能性較小,後者則較大,參與前者任務的人員,用現在的視角看更多算作保安或警衛範疇,而參與後者的則是純粹的軍人。

漁陽位於原燕國境內,與匈奴和東胡的控制區接壤,如果隊伍順利到達,陳勝等人的身份就是秦帝國的邊防軍,連邊防軍這樣的重要任務都交給這些「閭左」之人,足見當時的秦帝國嚴重缺人。

那麼,「人」都去了哪裡呢?

「民」與「匪」

以法家立國的秦帝國擅長恩威並施以馴化其民,分配的土地與軍功爵位是恩,嚴苛的秦法是威。

通過秦法約束秦人,讓其乖乖成為秦帝國國家機器中的螺絲,不敢有其他非分之想,這一點原本實施的非常成功,但是隨著秦法越來越嚴厲和複雜,導致秦人完全不觸犯秦法的可能性開始明顯下降,人作為一種理想的生物,對於利弊會有一個基本權衡。

違反秦法之人,輕者被處以高額罰款,重則失去「民」的身份,成為隨意驅使的勞動力,與奴隸無異。

正面這樣的懲罰,秦人便開始思考一個問題:一旦觸犯秦法,是乖乖就範,還是逃亡。

秦帝國後期,亡命山林的秦人不計其數,在後來的楚漢爭霸中,幫助劉邦擊敗項羽的重要人物彭越,起兵反秦之前就在山林中生活多年,陳勝吳廣起義後,百餘名山中的「盜匪」推舉彭越為首領,準備起兵反秦。

劉邦斬白蛇起義前,也曾流亡山里,這些反秦首領在起兵前的經歷在很大程度上說明,秦二世時期,已經有大量人流亡山中,他們在山中形成了一個個小社會,這些小社會游離於秦帝國主體社會,秦帝國無法從這些人身上獲得稅賦,也無法讓他們承擔徭役和兵役,同時,秦帝國無力剿滅這些山中「盜匪」,只能以一種尷尬的形式與之共存。

繁瑣而嚴苛的秦法讓一部分「民」變成了「匪」,這是秦二世時期,帝國缺「民」的原因之一,當然,這還不是主要原因。

早在秦尚未統一六國時,農民間的土地兼併便已經開始存在,隨著土地兼併的不斷進行,大量擁有小塊土地的自耕農便淪為自身沒有土地,靠為別人耕種土地過活的佃農,陳勝吳廣率領的900餘名「閭左」之人,大多都是這些無地的佃農。

好,現在讓我們簡單進行一下總結,秦帝國以秦法約束其民,但是由於秦法越來越複雜和嚴苛,導致大量觸犯秦律的人亡命山林,這些人脫離了秦帝國主流社會,不再是能夠被秦帝國驅使的有效的「民」。

另外,由於土地兼併的不斷進行,大量原本有土地的農民失去土地,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的身份已經從與帝國靠土地紐帶聯繫起來的「民」,變成了與帝國沒有多少瓜葛的「閭左」之人。

本來,帝國的戍邊這種重要軍事任務,要由擁有土地的「民」來承擔,但是隨著土地兼併和大量人員逃亡,真正擁有土地的「民」的數量大幅減少,到了秦二世時期,僅靠有地的「民」已經不足以完成大規模戍邊任務了。

不得已之下,秦帝國只能征伐沒有土地的「閭左」之人,這些人與帝國之間沒有土地這層聯繫,所以對秦帝國毫無認同感,一旦有機會便要將秦帝國連根拔起而後快,當這些人太多,秦帝國的統治根基便會被動搖。

誰是陳勝

近年來,關於陳勝身份的質疑之聲開始出現,人們質疑的焦點集中在:陳勝、吳廣二人是否真是與他們率領的900名閭左之人一樣,都是窮人?或者說陳勝是否從始至終都是窮人?秦法是否真的規定:失期皆斬。

他們給出的質疑理由是陳勝有字,說明他讀過書,而讀過書通常貴族的特質,當然,沒有證據指出陳勝是某個大貴族的後裔,所以這些人推測,陳勝可能是原六國的下級貴族,因為秦帝國的統一戰爭,而失去了爵位,所以陳勝早年不得不靠給人耕種為生,陳勝因為秦帝國的統一戰爭讓其失去爵位而對秦帝國懷恨在心,所以在無法如期趕到漁陽的情況下,編造出「失期,法當斬」的謊言,騙隨行的900餘名戍卒與其一同造反。

說陳勝是原六國的下級貴族(大概率是原楚國)這種可能性當然存在,但是如果把偌大的秦帝國的覆滅歸結為陳勝的一句「忽略」,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的,一個帝國的毀滅,必定是由於其內部矛盾已經不可調和的結果,某個人的一句「謊言」就能毀滅一個帝國,這種觀點無疑是荒誕的。

況且就算這900餘名戍卒真是因為不熟悉秦律而被陳勝吳廣「忽悠」,那些殺死地方長官響應陳勝的人又作何解釋?陳勝的隊伍從最初的900人,在幾個月之內發展到了數十萬,又如何解釋?任陳勝再怎麼巧舌如簧,也不可能「忽悠」數十萬人跟他一起幹掉腦袋的事吧?

秦帝國的覆滅是作為其統治基礎的自耕農群體大量流失的結果,是在原關東六國強行推行不合時宜的秦法,導致原關東六國之人沒有形成新的中產階級來構成秦帝國的統治基礎的補充力量,土地這根紐帶已經不能再保證大多數人支持這個帝國,可笑的其統治者對於發生的一切渾然不知,還做著千秋萬代的大夢。

陳勝在大澤鄉喊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前,這個偌大帝國的根基便已經坍塌,只不過這王朝的喪鐘恰好被一個叫陳勝的人敲響罷了。

秦帝國通過變法,讓大量擁有小塊土地的自耕農成為帝國的中流砥柱,靠著這些人打下了天下,某種程度上講,秦帝國的變法第一次讓中產階級這一群體大規模登上歷史舞台。

秦雖亡,其制度卻被後世王朝延續,能夠充分利用的自耕農這一群體的王朝基本都能迎來盛世(漢、唐),但隨著自耕農群體的衰落,王朝也不可避免走向滅亡,難以避免的土地兼併讓歷史周期律如潮水般主宰這片土地,只要這個帝國仍以農業為根基,任帝國統治者再怎麼聰明,文臣武將再怎麼能幹,也走不出300年的歷史周期律,直到工業革命的到來才帶來了改變。

但是工業社會取代農業社會,是歷史周期律的終結,還是僅僅換了一種表現形式?這註定是一個短時間內難以回答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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