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幾年前上的三本大學,學生物專業。
本科畢業時候擔心不好找工作,又保送了本校的基因工程讀研究生。
學完還沒找到合適崗位,換了幾個城市,幾個工作,都不理想,掙點錢不夠租房的。
剛好據說有個女朋友也分了,於是回到了家裡,說要再次準備考縣裡的公務員。
這已經是他第三年準備考了,前面兩次都是因為送外賣耽誤了複習,沒有進面試。
但他自己對村里人說只差一點點就進了。
我三叔在孔乙己家巷子的拐角,開了個豆腐鍋。
所謂豆腐鍋,就是北方山東等地的大排檔,主打菜譜是燉豆腐,以前是搭配豬大腸,現在豬大腸太貴了換成了搭配肥肉,配上紅紅的辣椒,聞起來肉香撲鼻,吃起來過癮。
豆腐鍋的格局,是和別處小吃店差不多的:當廳一個四方形的大櫃檯,裡面預備著熱菜,方便客人隨時點餐。
附近集市上做生意的人、出勞力的人,中午時間,就會奢侈一把,每花十塊錢,買一陶瓷缸子店裡的主打菜肥肉燉豆腐。
——這是五年前的事,現在大致要十五元——如果出到二十塊,還能加兩個小菜。來包廂里吃飯的人,都是些包工頭或者集市上的小老闆,大抵都要盤小菜吃。
只有工地上出大力的人,才會停了工,跑進門口大廳里,要一份肥肉燉豆腐,急急忙忙吃完去趕活。
我從初中畢業起,便在三叔的店裡當夥計。
三叔說,我是個毛頭小伙子,沒眼色,當不了包廂的服務員,就去大廳里打菜。
這些趕集的商販、工地上的民工,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
他們往往在等待付款的時候大聲聊天,耽誤了我給別人打菜,還老說讓我多打點。所以過了幾天,三嬸兒又說我幹不了這事,我打菜以後營業額都減少了。
幸虧三叔說了話,畢竟是親侄子,把我辭退不得,便改為大廳收盤子了。
我從此便整中午奔跑在大廳,專管收盤子擦桌子。
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
領班三嬸兒總是一副凶臉孔,另外一個服務員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
只有孔乙己來吃飯,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孔乙己是大廳里唯一一個不是商販也不是工地幹活的人。
他身材很瘦弱;蠟黃臉色,黑眼圈總是像抹了鍋底灰;厚厚的眼鏡又像酒瓶蓋,一頭亂蓬蓬的頭髮。
孔乙己一來,所有吃飯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又考公務員啦?」
他不回答,對櫃裡說,「一份肥肉燉豆腐,多放辣子,肉要肥的多,兩個饅頭。」便掏出15塊。
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沒好好準備公務員考試!」
孔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麼這樣憑空……」
「什麼憑空?我們都聽說了你爹又罵你了,說你三十多的人了還天天在家裡白吃白住。」
孔乙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被鞭策不能算被罵……罵!……爸爸鼓勵兒子,能叫被罵嗎!」
接連便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學而優則仕」之類嘰嘰歪歪的話,引得眾人都鬨笑起來:店裡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孔乙己吸溜著吃完兩塊肥肉,就著幾塊豆腐啃了一個饅頭,
蠟黃的臉色漸漸好看了些。
旁人便又問道,「孔乙己,你當真是天天在家做題看視頻課嗎?還是模仿領導講話?」
孔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
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三十多的人了,還天天跟小學生一樣學習?你初中同學的兒子都上小學了?還能不能考上?」
孔乙己立刻顯出不安又自卑的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裡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厚積薄發,「失敗是成功之母」之類的話。
在這時候,眾人也都鬨笑起來:店裡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三嬸兒是決不責備的,三嬸兒子去上了技校,學的鋼筋工,她覺得比上大學強。
而且三嬸兒見了孔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
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小夥計我說話。
孔乙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聽說過公務員考試?」
我略略點點頭。他說,「聽過,……我便考你一考。公務員筆試都是考什麼?」
我心裡想,你大學畢業好幾年了,外賣送不下去,才回家來啃老了,也配考我?
便回過臉去,不再搭理他。
孔乙己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不知道是罷?……我教給你,公務員筆試主要是考申論和行測。」
我暗想我攢點錢,兩年後報名去日本打工,不比你強嗎?回答他也不回答。
三嬸兒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不就是寫寫畫畫?」
孔乙己馬上高興起來,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櫃檯,搖頭說,「不對不對!申論主要是填空題選擇題,不用寫多少東西……申論才需要寫大量材料的,一般人還真不容易寫好。」
我更不耐煩了,懶得搭理他,就到遠一點的桌子上去收拾盤子了。
孔乙己話才說了個開頭就沒了聽眾,見我毫無興趣,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麼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節的一天,三嬸兒正在慢慢的算帳,忽然說,「孔乙己好久沒有來了,聽說她媽又罵他整天不出門,家裡連個媒人也不上了。」
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
一個包工頭說道,「他怎麼會來?……他爹說了今年再考不上,就讓他來我這裡搬磚。我這綠化也用不上學生物的研究生啊。再說這種廢物,我還不想要。」
三嬸兒說,「哦!我就說我兒子學鋼筋工是不會錯的。上完大學找不到工作,不是坑全家嗎?誰家閨女等你到三十歲去相親。」
「他總仍舊是被罵。爹媽以前覺得他考上大學了,祖墳冒煙了。現在三十大幾了,看著別人相親結婚,他連個對象沒有,丟盡了老孔家的臉。」
「後來怎麼樣?」
「後來他媽媽在托人看看旁邊村剛離婚的二妮兒能不能相相親。」
「二妮不是離婚帶倆兒子嗎?這還能找大學生?」
「孔乙己這也不一定排得上隊啊,你以為大學生就能插隊嗎?給我來瓶啤酒。」
那個人指了指櫃檯。
我趕緊開了一瓶青島。
三嬸兒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她的帳。
立冬之後,肉菜也是一天比一天貴,看看將近元旦;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著。
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一份肥肉燉豆腐,多放辣子!」
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
看時又全沒有人。
站起來向大廳里一望,孔乙己便坐一張桌子跟前,頭埋在胸口。
他臉頰深陷,已經不成樣子;穿了一件襯衫,皺皺巴巴的,看起來一個月沒洗了;見了我,又說道,「饅頭還是倆。」
三嬸兒也伸出頭去,一面說,「孔乙己嗎?你公務員考完了?」
孔乙己很頹廢的答道,「這……這次因為疫情沒報上名,明年超過考試報名年齡了。」
三嬸兒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那你爹媽肯定又罵你了!」
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
「取笑?你媽媽那天在街頭上又哭又跳,說怎麼會有你這個大冤種。」
孔乙己低聲說道,「報名考公務員的太多了,考上工資那麼低,也不一定是好事兒。……」
他的眼色,很像懇求三嬸兒,不要再提。
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三嬸兒都笑了。
我拿了肥肉燉豆腐,端出去放桌子上。
他從襯衫口袋裡摸出碎了屏的紅米手機,要掃碼。
不一會,吸溜著吃完肥肉燉豆腐,用襯衣袖口擦擦嘴。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慢慢回家去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孔乙己。
到了春節前三天,三嬸兒準備關門給我和服務員放假過年的時候,
說了一句,「昨晚孔乙己送精神醫院去了!」
「他怎麼了?」我吃了一驚。
「公務員準備了好幾年沒考上,天天也不出門,現在又天天說有人要害他。他爸爸喊了三個叔把他綁那裡去了。」
大年初一拜年的時候,路過他們家門口看見門是鎖著的。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孔乙己是真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