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時人 | 西門慶:中國「前資本主義」商人的悲劇象徵

金學與明清文學 發佈 2023-01-31T18:33:31.093491+00:00

《金瓶梅》在中國古代小說中是一部驚世之作,它不僅其有超乎一般作品的小說史意義,同時也是一部有著非常歷史文化意蘊的小說。


《金瓶梅》在中國古代小說中是一部驚世之作,它不僅其有超乎一般作品的小說史意義,同時也是一部有著非常歷史文化意蘊的小說。

儘管在這部中國16世紀的文學巨著中,創造和因襲、弘大和卑瑣、深刻和淺薄、質樸和庸俗奇怪地混雜在一起,經常迷亂讀者的閱讀和思考,使一般讀者甚至批評家都會自覺不自覺地陷於顧此失彼的誤讀,儘管其形式和技巧上有許多原始和拙笨的地方,甚至有不少恣肆的性行為乃至色情描寫,但就總的來說,其與生活同步的恢宏氣勢以及逼視現實人生的力量,卻近似於歐洲的那種寫實的、生活型的「近代」小說。

假若借用19世紀法國小說家巴爾札克的一個說法,我們甚至可以說《金瓶梅》是中國16世紀後期的「社會風俗史」。

這意思就是說,《金瓶梅》不僅展現了晚明時代豐瞻繁複、五光十色的社會生活,而且創造了若干具有準確歷史內涵和豐富人格特徵的人物形象,尤其對書中主角西門慶更可以作如是觀。

通行的《中國文學史》和若干批評家們認為,《金瓶梅》中的西門慶是一個「官僚、惡霸、富商三位一體的封建勢力代表人物」。

這一說法似乎很全面,卻說不上準確,因為《金瓶梅》中的西門慶雖然有多重社會身分,但他真正的人生角色卻只能說是商人。

而不搞清楚這一點,幾乎就無法說明白《金瓶梅》。




在《金瓶梅》中,西門慶的主要人生事業是商業活動,他的全部人生遭際也無不與經商買賣有關。

即使靠納賄當上理刑副千戶、千戶後,他也沒有放棄經商,而是愈發大幹起來:在原有的中藥鋪外,增開了解當鋪,又與人合資,從南方販來絲綢絨線,開起了緞子鋪、絨線鋪,還販官鹽,充買辦,不放過任何經商發財的機會。

欺詐和貪贓枉法的事,西門慶當然幹過─資本在「前資本主義」社會崛起,即原始積累時期,免不了巧取豪奪─但使他成為巨富的主要途徑還是各種合法的和不合法的商業活動。

長途販運,經營綢緞布匹更使他最後大發其財。小說對西門慶致富的過程,以及資金、商業經營方式和經營商品的種類都有詳盡的描寫。

因此,在某種意義上,說《金瓶梅》是一部中國16 世紀商人西門慶的興衰史也未嘗不可。

無論是小說所描寫的西門慶的人生行為、生活方式,還是所揭示的西門慶道德觀念、價值取向,都說明在《金瓶梅》中,西門慶從根本上說是一個商人,一個當時的商業暴發戶─我們甚至可以通過這一典型的剖析,了解晚明商業活動之一般,乃至認識商人在這一特殊歷史時期的命運。

晚明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特殊時代。除了其他原因之外,16 世紀中葉以貴金屬(白銀)為主、銅幣為輔的「銀本位」貨幣制度的確立,國家賦稅從實物形態演變為貨幣形態,在很大程度上刺激了當時商業的發展。

「燕趙秦晉齊梁江淮之貨,日夜商販而南,蠻海閩廣豫章楚甌越新安之貨,日夜商販而北」,成為異於往古的現象。

由於商業、特別是販運性商業的空前發展,使商人積累了大量財富,據當時人宋應星估計,萬曆時「徽商」的資本總額達白銀3000 萬兩,年獲利900 萬兩,比國庫的稅收多一倍。各地經商致富之人驟增,如新安大賈「藏鏘有至百萬者」,「平陽澤潞,豪商大賈甲天下,非數十萬不稱富」。




《金瓶梅》描寫西門慶從不大的中藥鋪起家,短短的七八年時間,就積累了商業資本白銀數萬兩,全部家產達到10 萬兩之巨,可以說是對當時現實經濟生活的真實寫照。

西門慶不就是《金瓶梅》所描摹的這幅畫卷中「活」的富商大賈嗎?

確實,西門慶身上帶有中國16 世紀商業暴發戶的鮮明特徵。對於金錢、權勢、異性的占有欲如此強烈地成為他人生行為的內驅力和性格的支點。

當他崛起之時,曾經表現過非凡的野性力量和進攻的姿態。他肆無忌憚地踐踏一切傳統的社會規範、道德原則,在他的金錢面前,聖賢偶像、法律尊嚴、女性節操,都失去了聖潔的光輝。

西門慶以他的行為表現了對封建社會全部秩序的侵擾和破壞,甚至憑藉金錢順利地擠進了以維護封建秩序為職能的官僚行列,有能量令制度和法令的作用顛倒。

當他的事業達到顛峰,色膽包天地到「世代簪纓」的招宣府去奸占林太太的時候,不是大有手提錢袋強闖封建貴族婦女密室的歐洲「資產階級」暴發戶的氣概嗎?

不過,歷史是不能簡單比附的。雖然對於當時的社會制度和秩序來說,西門慶表現為一種破壞力量,說他是「封建勢力的代表」,未免不符合實際─在商品經濟中,物與物的關係和人與人的關係實際是互為表里,這個叫西門慶,又叫西門大官人、西門大老爺的人物,究其底里,不過是商業資本的「肉身代表」。

只是在16 世紀的中國,要成為商業資本的「肉身代表」,沒有經商以外的社會身分,沒有官僚惡霸的身分,不僅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典型的。但是,如果因此強調西門慶是「新興商人」,應該說也是失當的。

因為西門慶這樣的商業暴發戶,只是中國「前資本主義」,或者說是封建社會末期商業資本的「肉身代表」,並沒有發展成為一種代表新的歷史起點的「新興」力量。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曾經給予歐洲「前資本主義」商人以很高的評價,認為他們是「中世紀」世界「發生變革的起點」。

在西方,商業資本是促進「封建生產方式」向「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過渡的主要因素,其中的關鍵在於商業資本向生產資本的轉化。但是中國16 世紀的歷史沒有為這種轉化提供必要條件。

一方面,大一統的專制統治,特殊的社會結構和調整機制,決定了商人們只能在一定限度內生存和發展,只能將積累的財富和力量投入有限的畛域;

另一方面,商人自身也帶有孕育他們的那個社會種種惡性基因,自覺不自覺地要走上迷失自我或自我毀滅的道路─曾幾何時,西門慶和他的事業就「燈吹火滅」,其「依附者亦皆如花落木枯而敗亡」─中國16 世紀的西門慶們不是為了一碗紅豆湯而失去了歷史長子權,而是必然耗損於孕育他們的那個社會的慣有引力之中。

因此,正如何滿子先生為拙著《金瓶梅新論》所寫的序言中所談到的,西門慶的「多財貨則恣欲」的人生行為,實質上就是一個歷史角色的自暴自棄,即找不到正當出路的商業資本及其「肉身代表」的自暴自棄。

他的「縱慾喪身」不僅僅是一種「性格悲劇」,也是一種「歷史悲劇」。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似乎可以說西門慶實際上是中國「前資本主義」商人的悲劇象徵。─創作《金瓶梅》的這位中國16 世紀不知姓名的小說家,也許壓根兒沒有想到這一點,

但是,當他為中國16 世紀後期那種帶有新色素的生活所振奮,為晚明社會新思潮所激盪,因而大膽改造了一個歌頌傳奇英雄的故事,著意去描摹自己就生活於其中的銅臭刺鼻、道德淪喪的世俗世界時,這樣一種「歷史認識意義」實際就已經深蘊於他的描寫之中了。




文章作者單位:上海師範大學

本文獲授權發表,原文刊於《光明日報》, 1955年7月19日。後收錄於《李時人<金瓶梅>研究精選集》,2015,台灣學生書局出版有限公司出版。轉發請註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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