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河|《矮紙閒筆》:一點明月窺人

北京文學雜誌 發佈 2023-02-01T07:05:39.479990+00:00

​【推薦】矮紙閒筆文河鼻子我到陌生的地方,記不住路,容易茫然。到了應酬的場合,記不住陌生人的臉。有的人,見了幾面,努力想記住,過後相遇,還是認不清,很尷尬。被人說是目中無人,也沒有辦法。

【推薦】

矮紙閒筆

文河

鼻子

我到陌生的地方,記不住路,容易茫然。到了應酬的場合,記不住陌生人的臉。有的人,見了幾面,努力想記住,過後相遇,還是認不清,很尷尬。被人說是目中無人,也沒有辦法。但有一個人,和我有過一面之緣,好多年過去了,前幾天過馬路等綠燈,我偶然看到他,還是一下子就認出來了。因為他長著一個特別大的鼻子。

讚美一個人的五官,尤其是女性,多是讚美眼睛、眉毛、嘴,甚至牙齒,相對來說,對鼻子的關注就比較少。但美是在一種整體性的平衡協調關係中才能得以體現。

帕斯卡爾說過一句著名的話,如果科莉奧佩特拉的鼻子稍微短些的話,世界歷史的容貌就要改變了。

可見鼻子的美學價值也是很重要的。

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有篇小說《鼻子》,寫一個叫禪智的老和尚,他的鼻子足有五六寸長,從嘴唇上方一直垂到下巴。鼻子稍短一些,不好看。如果太長的話,就有點恐怖了。恐怖不屬於美,屬於刺激。真正的美應該不帶有任何刺激性。驚艷,是美的強烈衝擊,但那也不是刺激。

我讀芥川的這篇《鼻子》,有種很怪異的感覺,不太舒服。川端康成的小說《一隻胳膊》《睡美人》,也讓我感到某種怪異。可能我的文學趣味太狹隘了。我喜歡日本文學,但對日本文學中的某種幽微之處,又不太能接受。年齡越大,越喜歡平易正大的文學風格。入佛界易,入魔界難。入魔界,當然值得敬佩,但一個作家在魔界的幽暗裡,內心深處更應該帶著一盞燈火。

汪曾祺說沈從文曾在小說里寫過夏日甲殼蟲的氣味。俄羅斯作家布寧嗅覺敏銳,在他的小說《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中,氣味的描寫特別豐富,整部小說簡直是一支充滿了各種氣味的交響樂。俄羅斯人的鼻子本來就大。托爾斯泰就自嘲過自己有個龐大的鼻子。

秋收之後,農事結束,天氣涼爽,夜晚也漸漸變長了。在舊時代,會有背著大鼓的藝人到村里來說書。吃過晚飯,選個亮敞的地方,先來擂鼓一通。一陣咚咚咚,直打得月光四濺,天地低昂。千古的忠烈遺恨,到最後也都化作了月下閒話。說書人說的是《精忠說岳》,說到金兀朮的軍師哈迷蚩被宋軍割去鼻子,回去向自己的主帥哭訴,團團圍坐的聽書人便哈哈大笑起來。第二天,我想到這個沒有鼻子的番邦人的狼狽形象,還會忍不住笑起來。鼻孔朝天,是形容一個人的傲慢,但如果鼻子沒有了,鼻孔朝天,就會顯得滑稽。

在外面,冬天的鼻子,凍得冰涼。摸一下冰涼的鼻尖,有種怪異的感覺。屬於身體的東西,分散獨立了,就會立即顯得怪異、陌生。甚至剪掉的指甲,也是這樣。齒如瓠犀,是形容牙齒的好看,整齊潔白。但牙科醫院架子上擺放的義齒就很怪異。

有句俗話,鼻子大壓嘴。鼻子高高在上,壓習慣了,嘴又無處可躲,在人的心理中,就成了一種思維定式,由此產生了社會規則的種種設定。賈璉拈花惹草,賈母就用這種思維定勢來開導王熙鳳,哪個貓兒不偷腥,世人打小就是這麼過來的。這話再扯遠一點,就扯到了人類學和政治哲學的範疇,就此打住。

垂簾

寶玉到了瀟湘館,黛玉正生寶玉的氣,便故意不理睬他,自己轉身往外走,卻又回頭吩咐紫鵑,看那大燕子回來,把帘子放下。

帘子垂下,是收,是斂,是遮,是留,是容,是納。湘簾如煙,珠簾如雨,晴天落白雨,綿綿無盡,落了又落,落了又落,階前的芭蕉綠葉初舒,卻又一直靜著。

垂簾留香,一個多麼幽雅的空間。《花間詞》裡篆香裊裊,繡簾卻始終垂著。真正的香艷和私密,不是封閉式的,而是有一種隱隱的香氣透出來。過去的中國,處處被帘子和羅帷遮著,一重又一重,那麼含蓄,那麼深遠。

帘子捲起,內外無隔。日本人偏愛陰翳、纖細、幽微,但感覺還是太幽暗了,只聽得一陣木屐聲從廊外橐橐橐地響過,然後,消失了。中國的就不是,即便在夜裡,也是繡簾卷,一點明月窺人。好像在想著一個人,又好像不知道是想誰。中國的是富有想像力的思憶朦朧。

繡簾卷,明月窺人。其實人捲起繡簾,也是為了看月。中國的人和自然萬物,向來是息息相通的。這就追求不隔。庾信在《小園賦》中寫道,「落葉半床,狂花滿屋」,這哪兒有一點室內的感覺,簡直是整個人都融入了天地自然之中。

一簾之隔,是隔花陰人遠天涯近,雖然隔,其實又是不隔。《詩經》裡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兮。李白的詩,美人如花隔雲端。吳文英的詞,隔江人在雨聲中。劉備送徐庶,凝淚而望,卻被一片樹林隔住。這種隔反而很好。說是隔,其實並沒有隔,只不過是遠。只要有心意相通,雖遠而無隔。還有一種不隔是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發生,像一陣無來由的輕吹拂過春天的池塘,那麼輕柔,以至於波紋不生,漣漪未起,然而卻又有著一種奇妙的意味深長的感覺,仿佛已經有了一個什麼故事。陽光融融,雲影淡淡,一池春水還是那麼一池春水,一池春水又似乎不再是那麼一池春水。

王國維論詞,從藝術的角度,有隔與不隔之說。寫景言情,藝術的表現不隔才好。不隔,並不是直白,直白意味著倉促、粗糙、乏味。不隔是物我相通、相融、相親。藝術的隔便不好,對此,張愛玲有個妙喻,她形容這種隔,像月光下一隻蝴蝶停在戴有白手套的手背上。藝術的不隔呢?如果還以蝴蝶為喻,那應該是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

帘子和門不同,帘子介於有與無之間,虛與實之間,隔與不隔之間。門關上就關上了,鎖上就鎖上了,界限分明。只要心裡想隔絕,心門一關,也就真的隔絕了。人與人之間,男人與女人之間,有時想一想,也很悲哀。人世間有一種最大的隔,不是聲息不通,不是音問斷絕,而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而是花自飄零水自流的漠不相關。

簾卷西風,天涯人遠。那簾內獨坐的人,忽然就聽到碧空裡響了一聲兩聲雁鳴。雁影漸遠、漸小,消失了,仿佛沒曾來過。而案上那盞清茶,不知何時,早已涼了。

古國已經很遙遠很遙遠了。想向時光深處,寫一封信,又不知寄給誰。

《牡丹亭》閒話

去年四月,暮春天氣,又讀了湯顯祖的《牡丹亭》。

還寫了一首絕句:雨似袈裟雲似衫,大千世界一情緣。無憑幻夢難尋覓,石畔春風看牡丹。第一句化用了廢名小說《橋》中的一個句子,「雨是一件袈裟」。

十多年前的一個夏天,我在北京陶然亭公園,綠樹陰濃,蟬鳴如織,外面的馬路上車聲如潮,一刻不息,聽得讓人驚心。我想覓一份工作,覓而不得,在陶然亭卻並不陶然,落寂中想到了牡丹亭。春天早已過去了,光陰如流。

騷客傷春,美人遲暮,這裡面都有一顆千古寂寞的詩心。生命中那種最美好的東西,你此刻正擁有著它,但你知道它又正在失去。你雖百般珍惜,但它還是一去不復回了。

花開過,就開過了。一朵花,不能開了又開。愛一次,心就老了。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這真是生命的大美,然而,這大美里又有著大無奈和大悲哀。古代中國人的時間觀念是感性的,帶著生命的溫度。時間有明亮的色澤,便是時光。是一種人世的悠久恆常,所以稱歲月。

真正的生活講究情理。情理兼顧,合情合理才好。過於強調理,理便成了生命的禁錮,扼殺了性靈。只講理的生活,是生硬的、機械的。這時,對情的讚美,就成了對理的一種反撥,甚至反抗。情是人性的張揚,可以突破常理。但一味深陷於情,必然又受困於情。情感就成了一種生命的泥沼。情又總是和欲聯繫著的,沒有情,只有欲,那又成了《金瓶梅》的世界。

安娜·卡列尼娜的自殺悲劇中,沃倫斯基負有某種責任嗎?有,也沒有。沒有人能夠長久承受另一個人的激情。或者說,沒有人能夠長久承受一種充滿激情的生活。這種生活自我消耗太多,其實更容易厭倦。杜麗娘和柳夢梅,歷盡波折,喜結連理,終得團圓,但到後來他們也只是世俗生活中的一對尋常夫妻,一日三餐,柴米油鹽,雞毛蒜皮,瑣瑣碎碎。

遊園驚夢,這種情調是晚唐五代詩詞裡的情調。是李商隱的詩意,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是李璟的詞境,風裡落花誰是主,思悠悠。世界如此美好,你在著,與一切無隔,然而,又有諸多無奈和身不由己。花影婆娑如夢,世界如此美好,你在著,卻留下一聲深沉的喟嘆。在夢中,愛而不得,只是一種惘然。在現實,沒有完成的愛,往往會轉化成一種恨。恨得說不清了,也是一種恨意。刻骨銘心的情感,被迫中斷了,怎麼可能不留下疼痛的傷痕呢?恨意,是愛的疤痕。

林黛玉喜歡杜麗娘,但杜麗娘只是一個單純的世俗女子,也更宜於現實生活。說她勇敢,說她勇於反抗禮教,是後來特殊意識形態語境中的闡釋。只有單純,才能更加持久、專注。單純的心靈,愛得如此有力,靜水流深,讓自己整個地毫無保留地涌流向所愛的對象。她不懂得規劃、節制、審視,想不到給自己留下退讓的餘地。有一些人,即便在愛得最強烈的時候,愛也只是他們生命中的一種點綴,是錦上添花。

《牡丹亭》達到了情的極致,生而可死,死而可生。凡事達到了極致,便會陷入纏縛魅惑,要麼隨之沉溺,要麼從中解脫。果然,接下來,湯顯祖所寫的《南柯記》和《邯鄲記》,就歸於佛。什麼是真的?情就一定是真的嗎?情最難恆久,所以人們才讚美忠貞。參透了情,也就參透了人生。一切拋下,廓然無物。

相對於《牡丹亭》而言,《南柯記》和《邯鄲記》的藝術衝擊力不是太高。但從創作心理的角度來說,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同時也是最自然的事。(節選)

責任編輯 丁莉婭

《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3年第1期

【作者簡介】

文河,生於1973年,安徽太和縣人。詩人,散文家,攝影愛好者。曾在《北京文學》《天涯》《散文》《安徽文學》《詩潮》《星星詩刊》等雜誌發表作品。出版有散文集《清晴可喜》《城西之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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