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緬懷〗我讀懷中先生‖金輝

瞭望中國新媒體 發佈 2023-02-01T08:08:07.534067+00:00

1945年入伍,曾任解放軍報編輯、昆明軍區文化部副部長、八一電影製片廠編劇、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主任、總政文化部副部長、部長,少將軍銜,全國政協委員,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


深切緬懷徐懷中先生

徐懷中先生2023年1月14日在北京去世,享年94歲。

徐懷中先生1929年9月29日生於河北省邯鄲市山底村。1945年入伍,曾任解放軍報編輯、昆明軍區文化部副部長、八一電影製片廠編劇、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主任、總政文化部副部長、部長,少將軍銜,全國政協委員,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主要作品有《我們播種愛情》(入選「新中國70年70 部長篇小說典藏」)、《西線軼事》(獲1980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底色》(2013年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牽風記》(2019年獲第十屆茅盾文學獎)。

瞭望中國新媒體特刊發顧問金輝為徐懷中先生九十華誕作文,緬懷恩師!送別先生!

我讀懷中先生

金輝


年屆九旬的徐懷中先生創作出長篇小說《牽風記》,令人驚嘆。2019年金秋時節,這部作品獲得第十屆茅盾文學獎,更可喜可賀。

一位評委回憶評獎過程時說,《牽風記》一開始就受到評委的廣泛關注。徐老不僅給我們提供了那麼多聞所未聞的新的戰爭體驗,而且這種體驗是那麼深入人心,那麼美好。他似乎很早就找到了軍事文學創作的另一扇奧秘之門,另闢蹊徑,別有洞天,打破了軍事文學創作的諸多慣性思維。討論時有評委說,《牽風記》是一個老作家對於文學的致敬,我們也應該對這樣矢志不渝的老作家致敬。在幾輪投票中,《牽風記》都一路領先,並在最終以並列最高票數登榜。

長篇小說《牽風記》以1947年晉冀魯豫野戰軍千里挺進大別山為歷史背景。作品中沒有宏大的戰爭敘事,筆墨聚焦於三個人物和一匹馬的故事。投奔延安的青年女學生汪可逾,隨身帶一把古琴,路經「夜老虎團」駐地,因一曲《高山流水》,與知識分子出身的團長齊競相識,成為他部下的一名文化教員。汪可逾聰明靈動、冰清玉潔,是美的化身,小說因她牽出了一段段戰爭歲月的甘苦。男主人公齊競,是一名儒將,文武雙全,儒雅健談。在浪漫激越的戰地戀歌即將奏響之際,卻因性格的內在衝突而走向悽苦與悲愴。齊競的通信員曹水兒,高大威猛、勇敢果決,非常男子漢,而一出出戰場艷遇,終於釀成悲劇。還有一匹靈性神奇、善解人意的老軍馬「灘棗兒」,與三個人物的命運交織演繹,令人不勝感慨。評論認為,小說血色唯美,空靈奇崛。既有對戰爭、人性的深刻思考,也有人與大自然神奇關係的表現,亦真亦幻,拓展了戰爭文學的創作空間。

懷中先生說:我對這次戰略行動太熟悉了,從頭到尾,我們怎麼過黃河,怎麼渡過黃泛區,怎麼突破一道一道的關卡,直到過了淮河,上了大別山,都是我自己一步一步走過的。到了大別山後又經歷了重重險惡,敵人的掃蕩,大火燒山等,直到我們開闢根據地,站住了腳。

那段難忘的戰爭經歷,多少年始終縈繞在他的心頭,到1962年在西山八大處悶頭創作近一年,寫出了約20萬字的初稿。但是,這部作品未及完成出版便被燒毀了。進入新時期文藝觀念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也產生了一些新的想法,「我必須從零公里起步,再度開發自己。」從2014年開始,他重寫50多年前的未竟之作。懷中先生說,如果當年的那部書稿出版的話,也就是一部平常的戰爭題材小說,那就不會有《牽風記》了,這兩部作品不能同日而語。

這是一次思想和藝術上的艱難蛻變,他形容:「我的小紙船在『曲水迷宮』里繞來繞去,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才找到了出口。」

《牽風記》的主題,其關鍵詞為:人性、自然哲學。而在作品中,這些都是通過人物和細節來體現的。小說中的三位主人公,各有其不同的人生點位,汪可逾是自然本心的,本色純真質樸;齊競是使然的社會中人,努力奮鬥型的;曹水兒則是本能式的,剛烈而可愛,衝動而可嘆。

汪可逾的乳名「紙團兒」,是整個作品的核心意象。我們的人生,拼搏也好,歷練也好,磨難也好,好多都是一條單行道,缺乏向本來的回歸。《牽風記》以紙團兒入水這個藝術意象,集中蘊含了揉皺與展平的雙向人生之道。而齊競則是到最後才懂得了紙團兒揉皺,又在水裡展開的人生哲理,這一下他終於讀懂了汪可逾。

《牽風記》濃縮了一位老作家的生命體驗和人生哲理,從中我們可以觀照人性,反思人生。


懷中先生的文學啟蒙,可以追溯到抗戰時讀小學。語文老師說,什麼是小說呢?比如文章開頭,第一句是:「『咣』——一顆炮彈落在了身邊。」這就是小說;如果開頭寫:「七七盧溝橋事變,抗日戰爭爆發了。」那是寫歷史。懷中先生到現在,對當年小學老師的話還印象很深。小說的特質,不就是虛構,不就是充分發揮想像力嗎?

念中學時,老師引導他們讀外國文學經典。懷中先生很推崇普希金的小說《上尉的女兒》,用短短九萬字就寫盡了人性之美對戰爭力量的超越。「我覺得多少作家幾百萬字的長篇巨製都不能望其項背,我也要求自己的作品要精粹,但是還做不到。」

從這裡我們也可以看到,戰爭與人性如何成為貫穿懷中先生創作終始的主線。

懷中先生1945年入伍,到十八集團軍前線劇團,從事美術工作。他之所以搞文學創作,還和他的夫人於增湘有關。於增湘女士是著名舞蹈家,榮獲中國舞蹈家協會授予的「卓越貢獻舞蹈家」稱號。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領舞的女游擊隊長就是她。當年他們還是朋友關係的時候,於增湘就對徐懷中說,你的戰爭生活積累那麼豐富,如果能夠寫書多好啊。就從那時開始,他逐步轉向文學創作。

這個細節應該說很重要,這裡深藏著懷中先生文學創作的起點,可以說是他創作的原動力。他們二老已過了六十年「鑽石婚」,誠可謂白頭偕老,相扶相依。愛的力量是永恆的,所以直到九旬高齡,懷中先生的文心還那麼年輕,文筆還如此青春。

人性堅守成為懷中先生終始不渝的創作軸心,奧秘應該就在此中。作家在《牽風記》中一再提示「回返零公里」,就是人性之初、大愛之心,本真而聖潔的愛。

《牽風記》中的兩位主人公汪可逾和齊競,雖然彼此欣賞和相互吸引,尤其是齊競對汪可逾追求不已,但到兩人就要最終走到一起的時候,齊競情愛中的世俗雜染稍一表露,率真的汪可逾立刻無法忍受,一句「齊競!我從內心看不起你!」使得這段原本奇美的戰地戀歌悽然而止。

懷中先生成長在戰爭動盪年代,初中畢業就從軍打仗,文化底子薄,讀書有限。解放初期,二十出頭的他參加工作組,行走在四川西南部一帶。那時他抽空就到新華書店去看書,因為當時部隊只發津貼,沒有工資,買不起書。時間長了,店員就經常給這位年輕軍人留著新書,等他看過之後再賣出。

這也是一幅畫面:川西南小縣城新華書店的一角,一位年輕軍人站在那裡靜靜地看書……

我們問他印象最深的作家,他說是梅里美。梅里美是法國十九世紀作家,還是語言學家和翻譯家,他的作品簡潔凝練,惜墨如金,還有一種浪漫主義的神秘之美,被稱為法國第一位中短篇小說大師,是法國十九世紀最富有藝術魅力的作家之一。

從懷中先生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某種潛在影響,文字精道,人性關懷,唯美追求。

懷中先生說,小說應該是生機盎然的,像是一片草地般鬱鬱蔥蔥。如果寫得不好,就可能是一塊防雨布,雖然也是綠顏色,但是沒有生機。作品裡要有大量的生活細節,特別是戰場上的細節,這樣才能征服讀者,才能讓觀眾覺得是立體的,而不是哲理概念的演繹。懷中先生從軍之初就搞美術,視覺感很敏銳,轉到文學創作,描寫具體細節,就像是在畫布上作畫,通過文字而呈現畫面,小說就有了很強的視覺感。「所以我寫每一個視覺形象都儘可能寫得很細,細到讓讀者產生興趣,自然就立體化,自然就視覺化。我努力讓文字在視覺上有衝擊力。」

《牽風記》13萬字,陸陸續續寫了四年。懷中先生說:我年老多病,寫作習慣也不好,總要在腦海里把準備寫的情節清楚過一遍,背誦下來,才能落筆,再繼續寫後面的文字。其間不斷修改,近乎爬行狀態,寫得很慢。我沒有多少時間,本來這一題材能寫出更多的字數,但我恐怕來不及,所以希望這個文本儘可能精粹,聚焦三個人一匹馬,也就夠了。我對寫作的追求,是盡最大力量去完成精彩的一擊。



懷中先生一生創作嚴格遵從厚積薄發的原則,力主書寫自己熟悉的生活面。對自己不熟悉的領域,則必須長時間下去做深切體驗,完成必要的創作準備,才可以動筆。

1950年懷中先生第一次進藏,參加慰問團到西藏,接著就是和十八軍進軍西藏,修築川藏公路。

川藏公路,被稱為世界上最美麗的公路和世界上最危險的公路。為了修築這條天路,三千志士英勇捐軀,平均每公里留下一個英魂。懷中先生不是採訪體驗生活,而是在築路部隊代職連指導員。那時候基本上沒有機械設備,完全靠人力劈山鑿嶺。他和戰士們一起干,角色就是一名築路軍人。雖然年輕,但是體力畢竟比不上士兵,結果很快身體就垮了,血壓高,心動過速,他還是堅持不下山。因為如果一下來,就被歸入不適合上高原的人員,不能再上去了。

他們連隊施工開始是在川藏北線的達馬拉山,公路埡口海拔近5000米。達馬拉山公路修通之後連隊轉場,他在後面收容組,結果就剩他自己身體最差,一個人落在後邊。到最後體力不支,根本走不動了,就一點點往連隊的方向爬,不爬就只有死在荒野大山上。天黑了,他拼著命終於爬到了炊事班帳篷邊上,扒著灶台從鍋里舀了一大勺熱水灌下去,這才慢慢緩過來。而連隊的戰友們,也正在漫山遍野地找指導員呢。

懷中先生回憶,大別山是危險,西藏是苦,特別艱苦,海拔高,條件非常差,後勤保障困難,他的身體又不行了。那時候早晨起來穿衣服,穿上一個袖子之後,都要深深喘幾口氣,才能再穿另一個袖子。有時候早晨起來頭抬不起來,原來是頭髮都和枕頭凍在一起了。

再苦再累,他還要擠出時間創作。就是在那種條件下,以西藏築路部隊為題材,寫出了他的第一部中篇小說《地上的長虹》,由《解放軍文藝》刊出,人民文學出版社很快出版了單行本。他還是從西藏回來的路上,忽然在書攤上看到了自己的這第一本書。

1957年,懷中先生創作出版了長篇小說《我們播種愛情》,這是中國當代文學中第一部以西藏人民生活為題材的長篇小說。著名學者葉聖陶先生非常讚賞《我們播種愛情》,親自為一個二十幾歲年輕作者的小說作序:「一看就讓它吸引住了,有工夫就繼續看,看完一遍又看第二遍」,並評價「是近年來優秀的長篇之一」。

《我們播種愛情》這樣的題目在當年應該說就比較另類,因為那時代的流行色是「播種批判」、「播種鬥爭」。果然,為他的電影文學劇本《無情的情人》,掀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風浪。《電影藝術》雜誌1960年第5期發表批判文章,請看當年「編者按」竟然像是判決書的口氣:「批判資產階級文藝觀點,批判修正主義,是我們當前文藝理論工作的一項重要任務。電影文學劇本《無情的情人》,是一部具有嚴重錯誤的作品。本刊發表對這劇本的錯誤傾向的批判文章,並希望讀者陸續發表意見,對這個劇本進行更深刻的批判。」單位還專門組織批判會,上綱上線,刺刀見紅,他的壓力之大可想而知,最後從北京被下放到遼寧的一個海島。島上沒有居民,只有一個連隊駐守,所幸官兵們對他很好,還專門撈海參給他吃。他在那邊廂勞動改造,而單位這邊似乎把這事也給忘了。最後還是他夫人去問,這才把他叫回北京。

那年代動輒批判人性論,而且都要冠以「資產階級人性論」之名進行討伐,人性論成為一種罪狀和污名。但是,懷中先生的作品,恰恰始終體現著人性。

文學是人學,不寫人,不能稱為文學。

人,因為有人性才成為人。沒有人性,人便是禽獸。

古人常講人禽之辨。禽者,人之離也;離開人性,人即如同禽獸,甚至禽獸不如。所以,人性,才是人的根本,人的由來。

1979年對越自衛反擊戰,總政組織作家到前線,懷中先生接到命令,當時他大病初癒,還正在服中藥,去前線沒辦法每天熬藥,他就到百草堂和人家商量,藥店專門給他做好藥丸,他便帶著兩個月的中藥丸赴前線。臨上飛機前,《人民文學》主編向他約稿,他答應下來,這就是反映那場戰爭的著名中篇小說《西線軼事》。

劉毛妹這個新的人物形象,代表了懷中先生關於戰爭與人性的新探索。懷中先生說,自從《西線軼事》以後,我在創作上多少有了一些覺醒。不是說你經歷過了哪個戰役,就可以有恃無恐地進入創作了。軍事文學有許多種寫法,我下筆愈發慎重。我是老一茬作者,最大的挑戰在於把頭腦中那些受到局限束縛的東西徹底釋放,掙脫精神上看不見的鎖鏈和概念的捆綁,拋開過往創作上的窠臼,完全回到文學自身規律上來。

《西線軼事》作為懷中先生一次新的藝術探索,更體現了一種自覺回歸本源的意識——回返零公里。


1984年,懷中先生創辦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開創了我國高等教育培養作家的先河。後來許多高校陸續開辦作家班,而軍藝文學繫到現在為止應該說還是最為成功的。

懷中先生雖然只擔任了第一屆系主任,而文學系的模式,開放式的教學,自由包容的學風,相互激勵的氛圍則一直延續,培養了大批部隊優秀作家。

文學系開辦時,基本沒有自己的師資,只能以外請教師為主。懷中先生好多都是親自登門拜訪,一位一位請來。當時許多著名作家藝術家、著名學者都到軍藝來講課。文學系的中文課程,基本都是北大中文系的著名教授給上的,吳組緗先生、吳小如先生、謝勉先生、洪子誠先生,還有當時年輕的曹文軒先生,都給我們開的系列課程。自己沒有師資,結果得到的是最好的師資。

上世紀80年代思想文化和文學創作都比較活躍,文學系促成了許多同學的文學再度啟蒙和創作蛻變。比如莫言就是一看福克納和馬爾克斯,突然開竅:小說原來可以這麼寫啊!那我從小聽說的那些故事,不都是好小說嗎!如同掘開了自心的泉眼,導致他的創作噴發。

通常的文學創作,我們頭腦里往往都有好多概念設定,以為小說應該怎麼寫,以為生活是創作的源泉,以為人物、主題如何如何等等等等。但那些全都是與實際不相干的概念,結果你始終不知道怎麼寫,在那些套子的束縛中怎麼寫都不對。直到突然發現「原來是這樣」、「原來可以這樣寫」,這才終於突破了概念,貫通名與實,即知道了原本,找到了自己。

作為老師,懷中先生不僅組織教學,教我們作文,更有他的人格魅力,告訴我們如何為人立世。

我們念文學系那一屆還沒有畢業,徐主任被任命為總政文化部副部長,後來又當部長。當了領導,懷中先生還是永遠謙和、低調、沉穩,沒有一絲一毫官氣。但他最為傾心的角色,還是當一名作家。

有段時間,懷中先生成為國務院文化部部長內定人選。政治局分管中組部的常委找他談話時,他當面推辭,說我有軍事題材長期寫作計劃,希望留在軍隊。他還寫了一封信,通過北京軍區首長直接跟國家主席楊尚昆謝絕此事。那封信是懷中先生親手給我,由我交給了軍區楊白冰政委,我印象很深,更感慨系之。一般都是找關係跑官要官,而懷中先生卻是走後門推辭高位。真正淡泊名利的定力,來自內心清明而強大,始終有自己的內在追求,才會清楚如何面對人生選擇。


到65歲,懷中先生離休,按說終於可以專心致志搞創作了。退休本身是人生的一大轉型,而那段他的老伴病了,他陪同治療、關照,老兩口相依為命。藉此機會兩人一同出遊,遍訪名山大川,探問名勝古蹟,同時集中精力研讀老莊及諸子百家,多方面充實自己,構成了他思維觀念的轉型期。連續多年的沉寂,孕育著新的突破轉折。

世紀之交,年屆古稀的懷中先生,接連拿出三篇重要作品:散文《回返未來——解讀都江堰》和短篇小說《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也許你看過日出》。先來看《回返未來——解讀都江堰》。

位於成都平原頂端岷江上的都江堰工程,造就了「水旱從人」的天府之國,已經連續運轉了兩千多年,是世界水利史上的奇蹟。

當年蜀郡太守李冰主持建造都江堰,用了四十年。懷中先生則說,我也用了四十年,才找到理解都江堰的契機。

《回返未來——解讀都江堰》堪稱李冰的知音:

「經歷了兩千多年的世事滄桑,我們有足夠的理由說,都江堰實在是水利史上絕無僅有的神品。」

「渠首分水魚嘴,是順水流方向,築起一道河中堤,把岷江一分為二,內江引水灌溉,外江溢洪排沙。設計者精確地利用了彎道環流,為洶湧奔騰的岷江保留了它表現自己性格的充分自由。岷江則乘此興會,樂得依從人願,自動承擔起了『分四六,平潦旱』的義務。春灌季節,正是枯水期,經彎道自然制約,可集中主流六成水進入內江,保證春灌需求,而外江吞水只有四成。夏季洪水到來,內江受水限於四成,外江變為六成水,恰好可以順利泄洪。」

「幾乎就是一條『活』的岷江了,把自行調節作用發揮到如此淋漓盡致。李冰並不喝令從萬山叢中奪路而來的一條大江靜止下來,並不猝然中斷它的脈息搏動,而是在江水習常的流動中,解決了水利工程中歷來是相互依存又相互對立的種種複雜矛盾。以時間截取空間,以空間贏得時間,取水和排沙泄洪同步,灌溉與航運放排並舉。這分水堤,還只是都江堰三大主體工程之一,如果連同寶瓶口和飛沙堰,從整體布局來考察,其系統作用更加凸現出來,隨機有序,渾然天成,奧妙之處簡直不可思議。」

「我來回答,就很簡單,都江堰工程是李冰同日月山川達成的一個默契。」

「李冰建堰,追求的是順任自然,不施斧鑿。他注重因其勢而不逆其勢,應其時而不違其時。仿佛工程的最高設計要求,便是效法天地而行無所事。你不能否認,都江堰是值得我們效仿的永遠的經典。」

上面之所以大段引述懷中先生的文字,因為從《回返未來——解讀都江堰》,我們可以感受到《牽風記》的思想脈絡和內涵。

而近二十年前發表在《人民文學》上的兩個短篇小說《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和《也許你看過日出》,則呈現了《牽風記》藝術基調的探索,為這部長篇打了一個前哨戰。《牽風記》中有關紙團兒的一段「空白頁寄語」,在《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中以題記的形式而披露。汪可逾標誌式的微笑,則在《也許你看過日出》中有過詳盡的描述了。

如是,《牽風記》已呼之欲出。


世紀之初,伊拉克戰爭爆發,有感於美國強權世界到處發動戰爭,懷中先生決定先寫出反映越南戰爭的長篇紀實文學《底色》,將《牽風記》向後順延一下。原本是出於義憤,不想這一下順延了整整八年。

原來,在文化大革命前夕,他還有一段特殊經歷。當時他參加中國作家記者戰地採訪團,擔任組長,繞道柬埔寨金邊悄悄潛入到越南南方,一直到了美軍和南越軍隊控制的核心地區西貢(現胡志明市)郊區。白天,美軍掃蕩,他們鑽地道,躲避B-52地毯式轟炸,晚上出來活動。有一次,實在是太危險了,越南同志也感覺沒有辦法,最後唯一的安全辦法,就是乾脆把中國同志直接轉移到西貢市內去,由城市地下武裝人員保護。他們計劃懷中先生打扮成一位華僑豬鬃商人,語言不通就有理由了。懷中先生說,越南同志游擊戰的水平,比我們當年還要高明,你完全想像不到,城市游擊戰能夠打成那個樣子。不過,他還是沒有同意進入西貢市內,最終在地道里堅持下來了。



那段經歷非常奇特,幾次聽懷中先生順便談起,我們都覺得應該寫下來,很有價值。但又覺得他如果親筆寫太費心力,那麼大年紀了,我就曾建議用採訪對談的方式,然後錄音整理,他再做文字修改。

結果,他還是堅持親自寫。語言講說與直接用文字表現,境界有所不同。中文的文字和語言的差別,就更為明顯。同為孔子作品,《論語》是門人記錄孔子的講談,而《易經》是孔子寫的,我們看《易經·繫辭》的氣度文采和哲理內涵,確實力透紙背。

《底色》還原歷史,再現歷史,呈現心中的歷史。雖然是非虛構的紀實文學,但它也是作家的精神創造,是作家心靈世界的外化。它表現戰爭中的人,通過嚴酷的戰爭環境反觀和彰顯人性。同時深刻反映了冷戰時期中美蘇三大國之間錯綜複雜的聯合與鬥爭關係。一位國際史研究學者也說,只有作者這樣一位老軍人,才能寫出《底色》,才具有這樣敏銳犀利的觀察力。不只是在文學上做了新的開拓,而且也具有很深的思辨內涵,富有史學資料價值。

寫作《底色》時,懷中先生已經八十歲上下,還不時住院。他後來對我說起,開始有幾年,心裡也比較著急,總想著這樣下去什麼時候才能寫完啊?如果寫不完怎麼辦呢?再後來,他突然想通了,再著急也沒有用,寫一點就是一點,自顧耕耘不問收穫,只要每天能夠寫一點就成,寫到哪裡就在哪裡打住。心裡終於坦然起來,反而越寫越順手。

到84歲,懷中先生完成了這一部大作。隨後,《底色》獲得第六屆魯迅文學獎。

就在《底色》殺青時,莫言榮獲2012年度諾貝爾文學獎。懷中先生出面,邀請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首屆師生,組織了一次座談會,那也是文學系首屆班1986年畢業之後第一次正式聚會。懷中先生歷來低調,所以文學系沒有搞過紀念活動。

我在那次座談會上發言,主要是藉機感謝我們的老師,感謝徐主任——

就讀軍藝文學系,改變了每位同學的命運。可以說,沒有軍藝文學系,就沒有我們每個人的今天。所以,莫言同學日前在瑞典所做的獲獎演講中,專門感謝恩師徐懷中先生。他道出了我們大家的共同心聲。

中國人歷來尊奉天地君親師之五聖,供於家中天天禮尊,為什麼?人有別於動物,就在精神;人的精神世界之發育成長,相當重要的外因即為師。我們的生命,天生之,地載之,界落國家,父母養育,故天、地、君、親之四者,是我們的宿命和先定,每個人無可選擇。天地君親師中惟獨此之師,對於人的精神極為關鍵極為重要的師,就恰恰成為一個人生命中的最大機緣和變數。因此,幸遇良師,是人生的最高禮遇,得從明師,是命運的最大恩賜。尊師亦為中國特有的文化精神。

我們從文學系畢業二十多年了,今天,終於有了這個機會,我們向文學系的創辦者、我們的恩師徐主任懷中老師,表達我們全體同學深深的感謝和敬意!

向為我們的學習成長費盡心血的文學系各位老師,表達我們深深的感謝和敬意!

二十八年前的一九八四年,當我們相聚文學系的時候,同學們是一群朝氣蓬勃的文學青年。二十八年後的今天,許多同學成為國內外有影響的作家,每位同學都創造了自己的精彩人生境界。

二十八年前,我們三十歲上下,那時的徐主任就和我們現在的年紀相當。二十八年後,當我們也霜染鬢髮、漸近黃昏之時,我們的徐主任,耄耋不老青春在,滿目青山夕照明,八旬有四之年,剛剛又創作完成了一部長篇巨製《底色》。

這就是我們的老師——文學的老師、精神的老師、人生境界的老師、永遠的老師!

老師的不言之教再度啟示我們,學生應當以此為新起點,就像當年剛剛考入文學系一樣,從零開始,再學習三十年、努力三十年、創作三十年、提升三十年,像我們的老師這樣,活到老,學到老,如是精神不老,慧筆不老。那麼,當我們到徐主任現在這個年紀的時候,完全可以再創人生的新境界、新輝煌,在人生的晚年煥發第二青春,書寫碩果纍纍的黃金時代。

到那時,也許我們才可以說,我不負恩師之教誨,無愧為老師之學生。到那時,我們才能真切體會到何謂再造之恩。

八十多歲寫出長篇紀實文學,並獲得國家文學最高獎,這已經非常了不起。但是,懷中先生並沒有到此為止。他還要接著再寫。

長篇小說如編織系統之網,整體構思,布局謀篇,節奏控制,故事、細節、不同人物的性格和命運的交錯推演,非常熬心血、耗心力。人們都說長篇小說是文藝創作中的重體力勞動,許多中青年人寫一部長篇,都近乎扒一層皮。年近九十高齡還能寫長篇小說,確實是文學的奇蹟,生命的奇蹟。

作家王蒙八十來歲還創作精力旺盛,人們讚賞紛紛,他卻說:在徐懷中面前,我驕傲不起來!

2018年年底,人民文學改革開放四十周年特別貢獻獎,授予徐懷中、王蒙、蔣子龍和劉心武等四位著名作家。給懷中先生的授獎詞為:

徐懷中向來以獨特的美的發現觀照戰鬥歲月,他以清新俊朗的審美風格和內外兼修的文化素養引領著軍事故事向軍人文學融合轉型的創作征程。從1958年第4期的小說《賣酒女》開始,到1960年第2期的《嶄新的人——記女英雄徐學惠》,再到1980年第1期《西線軼事》,然後是1999年第1期《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和2000年第1期《或許你看過日出》,還有2017年第8期的《不忘初心期許可待》,直至最近的《牽風記》,從三十歲到年屆九旬,我們雜誌的編委徐懷中先生,始終是《人民文學》最重要的作者之一。作為以里程碑般的《西線軼事》開啟了當代軍旅文學新時期、以《底色》對非虛構創作做出突出貢獻的著名作家,以及作為曾經擔任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主任的教育家,徐懷中為中國當代文學已經留下了足夠深刻的印記。而剛剛在2018年第12期《人民文學》問世的長篇小說《牽風記》,則是這些屬於他自己更屬於文學史的印記之後的一次新的鐫刻。

經歷四年多的打磨,《牽風記》初步完成,懷中先生又列印出來各方徵求意見。

比如小說的結尾,他就先後寫出了兩三個。定本的尾聲,齊競從紙團兒投入水中的「空白頁寄語」,終於完成了《銀杏碑文》,傳遞了生命意象中的哲理思考。

南方一位老作家對他說,我都為你捏一把汗,戰爭文學居然能夠這麼寫嗎?

一位朋友說得更直率:如果是年輕作者寫的那可以理解,而您是戰爭的親歷者,德高望重的作家前輩,人們就要質疑,難道我們的革命戰爭和人民軍隊是這樣的嗎?

好評使人自信,不同的聲音則讓人自鑒。人們對事物有不同的看法其實很正常。

如果所有人的理念都一致,那反而很不正常。馬克思就說過,人們不會希望自然界中只有一種花一個顏色,為什麼要強求整個社會只有一個思想一種聲音呢?文學藝術和思想文化的生命力就在於多元共存百花齊放。

而在懷中先生,風風雨雨都經歷了,更知道夕陽已經近了。是的,聽從內心的命令,放開手腳,盡最大力量,完成人生精彩的一擊。

懷中先生在一封信中說:

書中有意避而不提西方諸哲學家,不提老莊,也未再引述經典語句,連一個道字也不曾出現。我如果宣稱小說意欲闡釋中國古老的經典哲學,那只能暴露自己的淺薄不學。我從事文學寫作的根基,是戰爭生活的積累。如果讀者在這本小書的字裡行間,能夠領略到自然哲學的一縷氣息,就夠我自滿知足的了。實在說來,我的寫作狀態,誠如惠施所言,「夫說者,固以其所知諭未知,而使人知之」,難免尷尬。

——得底色而牽風,夫復何求?


《牽風記》出版後,懷中先生寄贈我一本。收到書,正是2019年春節,我給先生回信,談這部作品,同時寫我心中的懷中先生。

欣聞《牽風記》榮獲第十屆茅盾文學獎,遂發表是信以賀之,題目為《展示人性至善堅守人性尊嚴》。

尊敬的徐主任:

您好!新春佳節之際,收到您所賜之大作《牽風記》,學生非常感謝、感動、感慨、感恩!

再讀全書序曲和尾聲,隨著終篇之空弦音的悠遠迴蕩,令人無限遐想與沉思。

探索人性奧秘,展示人性至善,是您幾十年一以貫之的創作主旨。在您鮐背之年完成的這部心血之作中,這一莊嚴主題得以更豐厚的深化與升華。這既是戰爭文學創作空間的拓展,更為淨化人心靈的德然清風。

主人公汪可逾的乳名「紙團兒」,平實輕靈而意象深遠,小說到最後以「銀杏碑文」而解義,是為點睛之筆。齊競所作的這篇碑文,明寫汪可逾生平與寄思,實則為其自我人生的總結與反省。作為一名戎馬一生的軍事將領,儘管與年輕姑娘汪可逾接觸時間並不長,卻從內在改變了他的人生定位。使他功成名就的諸般學識與才華,在汪可逾面前似乎都無可無不可;而汪可逾的自然純真,卻始終對他有著無法抗拒的吸引力。對於這位心儀一生的姑娘,齊競一生也未能競齊這種落差,因為他一直沒有真正心知汪可逾。直到晚年偶爾看到那篇「空白頁寄語」,他才恍然有悟,多少年無從下筆的《銀杏碑》於是一揮而就:

「人的一生,不外是沿著各自設計的一條直線向前延伸,步步為營,極力進取。」

——這句話,也是齊競的人生回眸和覺醒。人如其名,「齊競」者,是之也。當然,大多數奮發有為之士,皆之如是。

「而汪可逾卻是剛剛起步,便已經踏上歸途,直至回返零公里。從呱呱墜地,便如同一個揉皺的紙團兒,被丟進盛滿清水的玻璃杯。她用去整整十九個春秋,才在清水浸泡中逐漸展平開來,直至回復為本來的一張白紙。」

——此時,齊競終於明白了汪可逾。實則是他自己豁然心平如紙,才最終與汪可逾心曲相合。而此前的種種參差,皆因為他的心神困於被揉皺的狀態。他從紙團兒入水這一生命意象,即刻切身體會到了人生的扭曲與展平;心舒氣和之際,不僅一了為汪可逾題寫碑文之夙願,更在於他終而初達本來之復歸。相比外在的事功名位之類,精神的解脫之於人當然更其重要。古聖雲朝聞夕死,以故齊競隨後去而無憾,安然以終。

齊競說汪可逾像紙團兒入水,而展如本來——這一認知對他自己來說已是難得的精神躍升;然而,這畢竟還是他所思議的汪可逾。所以者何?因為在汪可逾,本色天然純然,自來不曾揉皺。汪者,水深廣也;逾者,遠也,更也,超越也。這位遭逢亂世的小才女,自身即如一汪清水,潤之、滌之、美之、善護之,故始終冰清玉潔,在在靈動舒展。即使是血與火廝殺毀滅的嚴酷生境,她也從來不染不折,無懼無憂,從來以她那發自內心的「標誌性微笑」面對一切,感染周圍。——您落筆極准,汪可逾的心性之自然,與齊競的習性之使然的細微差異,便導致兩位主人公的不同性格及其命運之錯過。質本潔來還潔去,永留清白在人間。感謝您傾心塑造的汪可逾這一獨特形象,猶如文學天幕上的一顆清澈明星,以其透心的人性光輝,給人以真善美的永恆啟迪。

文如其人。堅守人性尊嚴,提升人性心標,是您的人生準則和為人師表。

先生的漫長一生,經歷那麼多磨難坎坷,然則不怨天不尤人,亦不見傷痕累累。愈到晚年,愈發明透真純,愈得自在淡然。學生直到近年始而逐漸讀懂先生:

本朴人性自為金剛護法,

慈悲懷中使您燕處超然。

文學是您的畢生事業,更是您修身的道場。您的創作嚴謹求精,文字輕靈雋永,言為心聲者是也;您到耄耋之年依然筆耕不輟,筆力出神入化,惟精惟一者是也。您既有汪可逾的本然純粹去雕飾,又有齊競的百鍊鋼化作繞指柔;既是剛剛起步便踏上歸途,又是目標始終如一的生命不息奮鬥不止。文學即人學,做文即做人。做文,難在找到自我;做人,難在明白自我。更為難能可貴的是,找到自我再超越自我,明白自我復戰勝自我。一次又一次超越與戰勝而不知老之將至,是為您生命長征的知行合一。

晚生而立之年考入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有幸成為主任您的學生。先生作為我的文學老師,以終生之寫作,樹立起創作的標高。歲月輾轉,人生漫漫,學生曾追求學問和技藝,復問道於哲學與智慧,待之年逾甲子,驀然回心,方省知人性之為人生原點,是為生命之至珍與至真。對於人性本來,一切功名富貴,皆為過眼雲煙;凝心人性修煉,所有智能才學,亦權為路邊風景。人生明本末,當可無大過。由之穎悟先生數十年如一日的不言之教,終始示範學生如何做人,恆為吾之人性導師也。

是在前年,適逢您八十八周歲華誕,我和文學系同學給您祝壽。老師的米壽感言,亦是如此之詩意欣欣然:

「上帝既贈我以米,祈望繼之而有茶。如果老樹枯枝上,竟又生發出了一兩片嫩葉,愈是感念天地。」

年九秩,清風徐來,碩果饗世,生命之寫作與人性之真淳,皆之陶然化境——學生祝賀先生。

明師訓,牽風記中,空弦音外,心地之開平與自性之複本,乃予畢生功課——弟子感銘吾師。

孔夫子云:仁者無憂。

黃帝內經云:德全不危。

德至尊,仁者壽。

恩師在上,請受學生一拜!

(寫於2019年9月29日先生九十華誕;

2023年1月重識,送先生遠行)






【作家簡介】金輝,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行者作家,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理事。1980年代曾步游長城,作《長城對話錄》;騎單車海疆行,作《黃河啟示錄》;三赴雲南前線,作《中越戰爭秘錄》;1990年起十上青藏高原:兩度步行墨脫,作《西藏墨脫的誘惑》;三次到可可西里和長江源做環保志願者,作《長江源碑記》;參加中國科學院雅魯藏布大峽谷科學探險考察隊,任瀑布分隊副隊長,作《每一步都是人類的新紀錄》;全程採訪川藏公路,作《川藏軍魂》;沿絲綢之路採風萬餘公里,作《蒼茫靈山·玄奘傳》。曾獲魯迅文學獎、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曾立二等功兩次、三等功三次。瞭望中國新媒體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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