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寸步難行」,印度單身女性卻正在增加

南方週末 發佈 2023-02-07T22:20:03.062254+00:00

西莫伊與其出版的《單身狀態》(受訪者供圖/圖)「我們正在因單身而驕傲,女性可以有自己的事業,有自己的主見,我們正在活成自己想嫁的男人。印度正在見證一場社會文化和經濟革命!」西莫伊向南方周末記者感嘆。

西莫伊與其出版的《單身狀態》(受訪者供圖/圖)

「我們正在因單身而驕傲,女性可以有自己的事業,有自己的主見,我們正在活成自己想嫁的男人。印度正在見證一場社會文化和經濟革命!」西莫伊向南方周末記者感嘆。

45歲的西莫伊·皮·昆都(Sreemoyee Piu Kundu)是一位印度女性主義作家,也是印度單身女性社區StatusSingle的創始人。她在2018年採訪了近3500名印度單身女性,出版非虛構書籍《單身狀態:印度單身女性的真相》。

在印度社會中,女性的身份認同總是圍繞著婚姻制度。小時候,長輩會教育女孩「找個好伴侶」「嫁入豪門」;成年後,單身的印度女性會遭受社會非議或不公正待遇,仿佛「婚姻是評價女性的唯一標準」。

隨著女性意識的覺醒和受教育水平的提高,西莫伊觀察到,印度單身女性的數量逐漸上升。2023年1月初,美國約會軟體Bumble一項研究發現,81%的印度女性覺得未婚和獨居的生活更自在。在剛過去的2022年印度婚禮季(weddingseason)中,越來越多的女性開始主動保持單身,更慎重地選擇約會對象。

2023年1月,印度加爾各答,西莫伊(中間藍色衣服)與印度單身女性社群女版活動。(受訪者供圖/圖)

2023年1月,西莫伊(中間藍色衣服)與印度單身女性社群女版活動。(受訪者供圖/圖)

特殊的「印度單身女性」

由於西莫伊母親的不公正待遇和她經歷過的「有毒的親密關係」(toxicrelationship),西莫伊選擇成為一名單身女性。

西莫伊的母親曾是當地宗教學校的生物老師,而非典型的印度家庭主婦。不幸的是,西莫伊的父親在母親快到30歲時,因精神分裂症而自殺。母女二人被迫回到位於印度加爾各答南部的外婆家生活。

「我看到了沒有男性伴侶的單身女性是如何被父權制社會邊緣化的。」西莫伊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在20世紀80年代的印度農村,寡婦不允許參加宗教活動,如孟加拉婚禮、杜爾加女神祈禱和嬰兒洗禮等。身為寡婦的母親被視為「不吉利的人」。

當西莫伊的母親在44歲時愛上了小13歲的繼父時,周遭的指責再次撲面而來:「一個寡婦怎麼敢再找一個新的男人?」歷史上,印度的寡婦被降級為宗教朝聖者,她們常年剃光頭,穿著白色、不縫針的衣服侍奉神靈。

母親的遭遇讓幼年時期的西莫伊渴望童話故事裡的婚姻,她曾以為「婚姻可以帶走童年的黑暗和孤獨」。

「當我還是個孩子時,我因為肥胖而感到自卑,沒有男性喜歡我。我很自卑。十幾歲時,我罹患多囊卵巢綜合徵(polycystic ovarian syndrome),由於激素作用,我的體重又增加很多。醫生告誡我:『不減肥,就會喪失生育能力。』」西莫伊回憶,那時的她在健身房裡拼命減重,體重瘦下來後,她也逐漸得到了男性的關注。

西莫伊說年輕時期的兩段戀愛都很糟糕。

經歷過痛苦和崩潰的分手後,她全身心投入工作,從新聞工作者轉型成為兩家大型公關公司的副總裁。

實現了精神獨立和經濟自由後,西莫伊不再想陷入不健康的婚戀關係,「與其在婚姻和戀愛中消耗自己,不如一個人。」

在西莫伊創建的印度單身女性社區StatusSingle已經有超過1萬名成員,她們的口號是「因單身而驕傲」。

據英國廣播公司(BBC)援引印度人口普查數據發現,印度約有近8000萬單身女性,其中包括未婚女性、單身母親、離婚女性和寡婦等。西莫伊預計未來幾年,「印度單身女性的人數將超過1億」。

印度浦那單身女性社群成員給西莫伊(左二)獻花(受訪者供圖/圖)

「婚姻是評價女性的唯一標準」

「在印度,女性如果超過25歲還沒有結婚,就會被親友催婚。」印度女生普麗雅·潘迪(PriyaPandey)苦笑著對南方周末記者說,無論是在大都市還是農村,結婚生子是無法逃避的問題。

26歲的普麗雅目前在中國留學,每當母親從孟買給她打電話,第一個話題總是詢問戀愛情況,或者介紹相親。

幾年前,普麗雅在家人的反對下與相戀三年的男友分手。「我家族都是印度教徒,屬於高種姓婆羅門。男友的家庭相對開放包容,信仰基督教,我明白父親絕對不會同意這門婚事。」普麗雅說。

除了宗教和種姓的限制,傳統印度婚姻更要求女性有「顧家」「不太看重事業發展」等特質。

普麗雅的兩個親姐姐已經30歲出頭,在海外讀博士,二人均是單身狀態。「爸爸媽媽已經不願意再催促她們了。而姐姐們也不願為了婚姻放棄自己的學業和事業。」普麗雅說。

多年來,印度女性的受教育水平持續增長。在印度2020年政府統計中,女性入學率依舊高於男性。可印度女性的就業和收入水平依舊不如男性群體。世界銀行數據發現,只有不到20%的印度女性正在從事有償勞動。

農村地區的女性受教育程度較低,缺乏賺錢能力,她們依舊遵循結婚生子,成為家庭主婦這一條道路。美國《紐約時報》報導,很多已婚女性也認為,自己無法獨立完成家電採購、汽車維修等家務事。

單身女性總是遭受單身羞辱;而結婚的女性又總會遭受「母職綁架」,她們不得不為了家庭犧牲自己的事業、空間和自由,將重心放在家庭之上。

普麗雅出生在一個非常傳統的印度家庭。普麗雅的母親在少女時代便嫁給了她的父親,母親24歲時已經生下了三個女兒。

「媽媽是典型的家庭主婦,承擔了家中70%的家務勞動,很多家庭事務都是媽媽出面協調。如果我們小時候做了什麼錯事,爸爸也會責怪媽媽。」普麗雅感嘆。

許多印度婦女都經歷過很糟糕的婚姻。印度衛生部2022年的《全國家庭健康調查》發現,超過30%的印度女性都遭受過家暴。那些曾向家族成員尋求幫助的婦女中,有七成婦女感到求助無望。

「即便我離婚了,丈夫也不會讓我和孩子們和平相處。他會把女兒們從我身邊帶走。」來自印度喀拉拉邦的安佳麗(Anjali)告訴印度媒體TheNews Minute。

安佳麗成長於只有母親的單親家庭,「為了撫養我和妹妹,媽媽犧牲了很多,她現在住在村委會裡分來的小房子裡。如果我離婚了,會為她增加新的負擔。」為了母親和孩子,安佳麗「別無選擇」,只能被迫選擇留在受虐待的婚姻里,她每月只能賺1200元人民幣,經濟上仍需要依賴丈夫。

單身女性「寸步難行」

即使在印度最國際化的孟買、德里等地,單身女性的生活依舊很艱難。她們常常被外界視為「不檢點」,遭受用人單位和房東的歧視。生活在農村地區的單身女性可能會「一輩子與社會偏見作鬥爭」。

印度社會對單身女性最普遍的歧視是住房歧視。蘇若琪·夏爾瑪(Suruchi Sharma)是一位中產階級職場女性,她因為單身,很難在好的街區租到一間公寓。「房東不願意給單身職業女性租房子,他們擔心我會做一些『不道德』的事,比如開派對、留男性過夜、對周邊家庭造成不好的影響。」蘇若琪告訴BBC。

36歲的單身女性法蒂瑪(Fathima)因為住址問題,一直無法獲得印度PAN卡的實體卡。PAN卡是印度個人和企業納稅的身份證明,也是開立銀行帳戶的必備證件。

「由於我的住址一直存在問題,稅務部門無法郵寄到我自己的家,而我已經與父母鬧矛盾了,更無法讓父母收件。」法蒂瑪很無奈,她作為一名單身職場女性,在社會保障和行使個人權利上困難重重。

「單身女性」被印度人視為處於過渡階的人,她們很快就會再次結婚或者找到新的伴侶。TheNews Minute評論稱,印度政府在政策幫扶層面僅幫助「喪偶」的單身女性。

印度女性米塔(Meeta)護照上的姓氏依舊是前夫的。印度獨立媒體swaddle報導,當她去更換新護照時,工作人員在表格上圈出了「離婚」二字,並帶著嘲弄地告訴她,更新護照還需要增加其他的步驟。

在傳統觀念中,印度人認為離婚女性是「貪圖贍養費」的淘金者,他們忽略了女性在婚姻中投入的時間、情感和勞動。

除了住房歧視、社會偏見外,選擇單身的女性最大的隱患是人身安全問題。印度國家犯罪記錄局數據顯示,針對女性的犯罪報告從2007年的18萬餘起增加到了2016年的33萬餘起,其中強姦案同比增長了88%。

許多偏遠地區的印度女性為了保護人身安全,更傾向於選擇結婚。

「許多女性結婚只是為了緩解單身帶來的不安全感。」印度高級律師桑迪亞·拉祖(Sandhya Raju)回憶,她曾辦理的案件中,有一位生活在偏遠地區的單身女性,她生計微薄,與母親相依為命。母親去世後,總有人深夜敲她的房門。為了更有安全感,她嫁給了一個鰥夫。

「印度社會的邊緣群體」

「做一名單身女性很不容易,印度大多數社會制度還是為『一個家庭』打造的。」創立單身女性社群多年來,西莫伊發現印度在社會觀念和法律層面對單身女性的保護非常落後。

西莫伊認為,在印度父權制社會中,女性永遠是「第二性別」,而男性習慣了在工作和生活中「發號施令」,一旦女性聲量過大,總會被冠以「咄咄逼人」的帽子。

印度社會和法律上的「重男輕女」思想異常嚴重。1956年印度政府頒布的《印度教繼承法》曾規定女性不享有財產繼承權;印度《刑法》中的通姦罪也曾只允許男方控告出軌的妻子,而女方不可以援引這項罪責。

多名印度右翼政府的內閣部長和國會議員曾在公開場合出現歧視女性言論,比如「婦女應在父親、兄長或丈夫等男性親屬陪同下外出」。

近年來,印度法律增加了不少保護女性權利的進步條款。2018年,在印度執政黨的反對聲下,印度最高法院堅決廢除沿用158年的「通姦罪」相關內容。當時法官的論點是「已婚女性在婚外情中與男性遭受差別待遇」。

印度政府也頒布了針對家暴的相關立法。1983年《印度刑法典》增設第498A條規定:如果一名婦女的丈夫及其親屬虐待該婦女,應處以最高三年的監禁,並可處以罰款。該罪行是可識別、不可賠償與保釋的。

面對根深蒂固的社會傳統觀念,反家暴立法的定罪率也不到兩成。據印度國家犯罪記錄局(NCRB)2020年度報告,2020年印度法院總共審理了近兩萬起498A家暴案件,僅有18%的案件被定罪,75%的案件被判無罪,其餘案件則還在審理。

即便法律條文層面進行了修改,印度社會觀念仍未改變。2022年10月,印度最高法院裁定,無論未婚或已婚,女性均享有平等的墮胎權。但在醫院中,女性醫生也會羞辱尋求墮胎的婦女,並詢問其伴侶或監護人的同意。

2020年8月,為了消除印度財產繼承權中的性別不平等,印度最高法院對《印度繼承法》的爭議部分進行重新裁定。根據《印度繼承法》修訂案,在家庭財產分配,無論女上兒何時出生,她與其兄弟都享有同等繼承權。

不過普麗雅·潘迪也用個人經歷證實了社會現實與法律的脫節。當普麗雅的外婆去世後,她的母親直接放棄了財產繼承權。她還記得母親雲淡風輕地說:「那不是我的東西,給我哥哥就行了。」

「如今,印度單身女性仍然是社會的邊緣群體,很多人依舊秉持『養兒防老』的舊觀念,被迫進入了婚姻關係。」西莫伊慶幸自己生活在一個開放又包容的家庭中,她也因此可以不受外界的干擾,保持單身生活。

西莫伊依舊嚮往愛情和和諧的家庭關係,但她拒絕為親密關係妥協。「我需要的是彼此尊重、理解包容的另一半。」選擇單身也並非她本意,她發現許多印度男性會被堅強、事業有成的漂亮女人吸引,但他們卻無法接受在關係中要求平等權利、不主動犧牲的伴侶。

為了幫助更多單身女性,她的印度單身女性社群StatusSingle每月都會舉行多場主題研討會或討論會,包括單身女性如何儲蓄、租房、贍養父母和保護健康等議題。

南方周末記者 顧月冰 南方周末實習生 訾奕然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