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余華對談:生活不按常理出牌,這是我們打敗AI的唯一途徑

紅星新聞 發佈 2023-03-27T00:50:47.917710+00:00

3月26日,王安憶和余華來到華東師範大學普陀校區思群堂,進行了一場主題為「現實與傳奇」的文學對談。兩位蜚聲國際的當代中國文學大師就文學的現實性、傳奇性、人工智慧、短視頻時代、「大學教育能否培養作家」等話題,進行了深入淺出、別具匠心的闡釋和解讀。

3月26日,王安憶和余華來到華東師範大學普陀校區思群堂,進行了一場主題為「現實與傳奇」的文學對談。

兩位蜚聲國際的當代中國文學大師就文學的現實性、傳奇性、人工智慧、短視頻時代、「大學教育能否培養作家」等話題,進行了深入淺出、別具匠心的闡釋和解讀。王安憶言笑自若;余華的風趣也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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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回憶

對談一開始,余華率先追憶了自己寫作《活著》的往事。他說,《活著》的最後十頁是在華東師範大學的招待所里定稿的。當時,他和蘇童、格非等人多次相聚,一見面就談文學。有時,縱談到學校和招待所都關門了,他們便一起翻越學校鐵門、鑽過招待所窗戶,進進出出。余華回憶到此處,動情地笑了。這是屬於他們的文學的黃金時代。

言談間,余華主動玩起了「他和莫言曾被學生認錯,代對方簽名」的熱梗,並調侃道,他比莫言的簽名更好看,因為以前在北師大的宿舍時,就曾模仿過莫言的簽名。

談及今日的對談對象王安憶,余華說:「一個作家和文學,自始至終保持一種純粹的關係,如果這種純粹存在的話,這個純粹就叫王安憶。」

王安憶在追溯八九十年代時,也談到自己和格非、孫干露等作家經常聚會,一見面就聊文學。華東師範大學就是他們的一個文學據點。後來,她因為不堪忍受一些人在飯局上的無禮的段子,逐漸退出人群。但也會有幾個真正的朋友,像莫言、余華、張承志、韓少功等人。

王安憶直言:「時代記憶非常豐富,一時不知從何談起。」談起余華,她想起一件有趣的往事。1988年,他們同去台灣,中途在香港轉機。由於經驗匱乏,下了飛機後,一行人非常迷茫。這時,有一位農民裝扮的浙江人,看到余華後就笑道:「你是去台灣找你爸爸。」

「余華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個找爸爸的孩子。」王安憶笑著說,並且認為余華的諸多文學作品就是在處理孩子與父親的關係。

她說,她羨慕60年代的作家,他們經歷了各種思潮,沒有受到過去的禁錮,還產生了自身的經驗。不像現在的孩子,生活非常格式化,從小學到中學、大學,很難轉化出自己的獨特經驗。

王安憶認為,中國當代最好的作家就是60年代的作家:遲子建、余華和蘇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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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現實」

此次對談的第一個關鍵詞是「現實」。怎樣理解文學中的現實?

王安憶稱自己為寫實主義的作家,要從現實生活中汲取材料。她坦言最初看余華的《現實一種》等先鋒作品時,很警惕,懷疑先鋒文學的敘事方法不能持久,不具備深遠的可讀性。「我們讀作品是從常識出發的。他們(先鋒作家)的表達形式和日常常識不一樣。」

在那一批先鋒作家中,王安憶認為余華是唯一一個清醒的、自覺的、重新開始敘事的作家。「余華是唯一一個服從了現實生活的邏輯,又能從現實邏輯里脫身的作家。大部分人(先鋒作家)是不能脫身的。」王安憶說。

余華在談到「現實」這個話題時表示:所有文學,沒有現實基礎的話,會飄走,像斷線的風箏,「現實是文學的基礎,也是出發的理由。」

他認為,從現實生活中汲取的材料,就像一場化學實驗,有的時候,材料夠了,就足以成為一部作品;有的時候,材料不夠,就需要作者再往前「推一下」。

余華拿魯迅的作品《風波》和澳大利亞作家弗蘭納根的《河流引路人之死》做了一個例證說明。

在《風波》裡,魯迅通過一條趙七爺的「辮子」,寫出了當時時代的劇變,和底層民眾應對這種劇變的方式。那樣的時代,本來有很多角度和材料可供選擇;但魯迅只是提煉出一條「辮子」,便足夠了。

相反,在《河流引路人之死》中,父親要把義大利的母親「騙到」澳大利亞的塔斯馬尼亞島。在接近島嶼時,作者寫了房屋傾倒、天空晦暗的場景,與母親慣常住的義大利風景非常不同。他們登島後,遇見的第一個島上的男人,正在和一個電線桿吵架。旁邊來了一個女人勸架。男人說,滾開,這是私人談話。

余華說,塔斯馬尼亞島的場景是一種現實,島上和電線桿吵架的男人,則是在現實基礎上,又往前「推了一下」。他並未直言其中的關節,只是像講了個寓言般,讓在場師生自行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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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傳奇」

如何看待文學的傳奇性,王安憶和余華有各自的理解。

王安憶說,每個寫作者都夢想傳奇性,每個作家都渴望寫平民英雄。因為在日常生活中,平民英雄難得。

她提及了一部描寫上海市井生活的作品《同和里》。她直言,書里的世俗細節很多,「感到就和我們的生活一樣地(令人)厭倦。」但書里有一個人物,有可能會升華成傳奇性,只是作者略過了。這個點是寫一個上海老太婆,沒受過什麼屈辱或迫害,只是某天有一個神思,要去跳河。問起她為什麼。她只是說「沒意思」。

王安憶說,自己很重視這一點,這就是傳奇。想要實現作品的傳奇性,「除了要有想像力,還要有對世界的認識。」就像許三觀,一個老實本分的人,能接受一個非親生兒子,並且陪這個兒子,一起為他的親生父親叫魂,這就是傳奇。

在回應主持人關於「寫作如何結合現實和傳奇這兩個要素」的問題時,王安憶坦言:「說來容易,做起來難。最初,你坐下來寫作,只是看這個題材能不能吸引你。至於能否升華到傳奇,沒有把握。」但她也說,你選擇這個題材時,或許從一開始它裡面就包含了能夠升華到傳奇的空間。

之後,王安憶談到了對虛構和非虛構的理解。她說,虛構很難寫,所以現在有大量的非虛構。真實的東西,傳奇性一點也不弱;比如近期香港的碎屍案,它很傳奇,但沒有寫的價值。

「生活有很多材料,傳媒越發達,材料的獲取途徑越多。但很多人(作家)反而會因此湮沒傳奇性和敘事性。」

「我們寫我們那一代,對我們未必傳奇;對年輕人,可能覺得很傳奇。」余華隨後展開了他對「傳奇」的回答。他認為有兩種傳奇,一種是現實生活里本身就有的;另一種,需要在時間拉長之後,才能逐步顯示出來。

余華談起自己近些年的新作《文城》,表示自己是故意當成傳奇去寫的。他年輕時讀亨利·詹姆斯的《一個女士的畫像》和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時,就生出了用傳奇因素和大量對話來完成一部小說的想法。由此,產生了《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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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AI」

近期,全世界都在熱議「AI」。主持人提到,AI的疊代和進化,或許會取代模式化寫作,對部分網絡作家構成威脅。那麼,王安憶和余華又是如何看待AI對文學的挑戰呢?

王安憶指出,AI涉嫌抄襲,它的邏輯大概是搜索再組合,應該適當控制一下。從數學角度講,人工智慧或許可以概括一切;但從文學的角度講,很難。

隨後,王安憶用阿爾法圍棋(AlphaGo)舉例。人工智慧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可以靠近人。她的一位圍棋朋友,就曾在AlphaGo的棋路里,看到了吳清源的影子。或許,AlphaGo可以比我們人類更快地到達未來。另一方面,儘管AlphaGo的預測和計算能力很高,能夠最快地知道最正確的路是什麼。但「從此,我們就失去了『復盤』的樂趣了。」她引用朋友的話,表示這種「正確」和「高效」會喪失下棋的樂趣。

「如果AI可以寫作,我們作家幹什麼?寫作是有樂趣的。過程是不可替代的。」最後,還有一點,王安憶說:「我很懷疑人工智慧能否做到真正的寫作。生活不是按照常理出發的。」

余華接過王安憶的話,強調道:「生活不按常理出牌,是我們打敗AI的唯一途徑。」

他用更幽默的方式去回應這個問題。他說,他應用過國內的某AI進行對話。

余華問:「文學是個什麼東西?」

AI回答:「搜索出現故障。」

余華再說:「文學有什麼意義?」

AI回答:「搜索出現故障。」

余華笑道,可能「故障」就是最好的回答。不過,他確實看了很多AI的東西,感覺它很厲害。但照他的理解,AI要寫小說,大概只能寫出中庸的小說,可能不會寫出有個性的小說。

「它可能把小說寫得很完美,但(小說)可能很平庸。」

余華解釋道,在文學作品中,優點和缺點是並存的。AI它若沒有缺點,也就是等於說,它沒有優點。「偉大的文學作品,都有敗筆。」余華拿卡夫卡的作品《變形記》舉例。他認為,卡夫卡絲絲入扣地寫了格里高爾變甲蟲以及作為甲蟲的生活,但在處理結尾時,卡夫卡過於草率,應該描寫「如何把甲蟲的屍體艱難地移走」。

「人腦總是要犯錯誤,但這也是它最可貴的地方。」余華補充道,「AI到目前為止,不會對王安憶和我構成威脅。」

在後續的對談中,兩人又談及創意寫作學院能否培養青年作家的問題,以及短視頻對文學創作的衝擊。

「在技術高度更新的時代里,所有時髦的東西未必能夠長久。原來很笨拙的那種,比如拿著一本書,尤其很厚的書,放在膝蓋上閱讀,它反而可能持久。」余華最後總結道。

紅星新聞記者 蔣慶 實習記者 李瑞峰 實習編輯 李瑞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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