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世界對話的決心:專訪上博「英國國家美術館珍藏展」策展人褚馨

南方週末 發佈 2023-05-04T09:00:17.378317+00:00

波提切利《聖澤諾比烏斯的三個奇蹟》(The National Gallery/圖)自2023年1月17日起,上海博物館門口排隊的人群一直是彎了幾彎。觀眾對上海博物館(以下簡稱「上博」)正在舉辦的「從波提切利到梵谷:英國國家美術館珍藏展」的熱情超出預期。

波提切利《聖澤諾比烏斯的三個奇蹟》(The National Gallery/圖)

自2023年1月17日起,上海博物館門口排隊的人群一直是彎了幾彎。觀眾對上海博物館(以下簡稱「上博」)正在舉辦的「從波提切利到梵谷:英國國家美術館珍藏展」的熱情超出預期。過去三個月里,上博增加夜場、延長日場時間,承載量仍然捉襟見肘,「觀眾熱情居高不下,預約幾乎全滿,展覽門票預售量已達承載上限」,繼而宣布自4月29日起停止線上售票,並延長夜場開放時間到晚23點,實屬國內罕見。

特展的緣起是2020年底,日本東京國立美術館展出英國國家美術館珍藏展,促使上海博物館通過原大英博物館長尼爾·麥克格瑞格(Neil MacGregor),聯繫了英國國家美術館(National Gallery,以下簡稱NG)。

NG現任館長加布里埃爾·芬納迪(Gabriele Finaldi)是個義大利人,不僅熱情還雄心勃勃,願意將NG藏品推向世界,接觸更多的觀眾。芬納迪積極回復了上海博物館,提到自己在西班牙普拉多博物館做副館長時,同上博合作了「從提香到戈雅」的展覽,「It is a wonderful museum.(這是個了不起的博物館。)」他說。

展覽現場(上海博物館提供/圖)

NG首先向上博提供了一張10幅畫作的清單,以示第一次在中國亮相的誠意。這10幅畫作中有8幅都於兩年後出現在上博,包括拉斐爾的《聖母子與施洗者聖約翰》、卡拉瓦喬的《被蜥蜴咬傷的男孩》、倫勃朗的《63歲的自畫像》。正是基於這張清單,上博與NG開始談判、博弈,最終確定了52幅大師作品,以在中國呈現一段完整的西方美術史。

當然也有遺憾。「我們館長專門給Finaldi寫了一封信,希望梵谷的《向日葵》能來中國,但對方回復《向日葵》剛在日本和澳大利亞巡展過,需要保養。這我們也很理解。維米爾我也想要的,揚·凡·艾克最後也沒爭取到。魯本斯是忍痛捨棄的,我們想到魯本斯來過上博,就只能這麼想。」此次特展的策展人褚馨說。

從2021年的第一份協議開始,上博與NG就確定了2023年1月17日作為開展日,這是「雷打不動的開展日期」,「因為我們希望觀眾在寒假、在春節期間能看到展覽。」褚馨說。任何計劃中的特展取消或推遲並不是什麼新鮮事,總是可能遇到不可抗力因素。令人振奮的是,儘管大展的籌備都在新冠疫情防控中進行,上海博物館從未考慮過無法如期開展的可能性。「冥冥之中如有神助,」褚馨說,「只是一門心思推進每一步計劃。」

過去三年,國際交流曾一度陷入停滯,但上海博物館的國際合作展覽卻從未中斷。這家1950年就開始籌建的博物館位於上海市的中心:在上博與人民廣場之間,有一塊原型青銅龍紋路牌,刻著「上海市零公里標誌」。上博的藏品以古代藝術品為主,以社會捐助、政府購藏而非繼承宮廷收藏為源,有四分之一的珍貴文物都來自收藏家捐贈。作為重要的城市文化地標,上博不僅有「何以中國」這樣聚焦中華文明探源的考古系列大展,也推出了聚焦全球文明交流互鑒的「對話世界」系列大展。他們有著野心勃勃的「大博物館」計劃: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閡、以文明互鑒超越文明衝突,積極推動建設一個開放包容的世界,促進國際交流。

最終,這場「從波提切利到梵谷:英國國家美術館珍藏展」成為國內罕見的高規格西方美術展,也是新冠疫情以來國內的第一個大展。1月17日的開展日期與我國優化新冠疫情防控政策、渡過感染高峰、全面重啟各領域的對外交往的時間重合,這巧合帶著些雋永的意味:國際交流不會停止,總有人在為文明對話而努力。

這場特展的成功也給了上海博物館一種職業和意願上的信心——有能力也願意舉辦更多的國際交流。

近期,《南方人物周刊》採訪了上博展覽部副主任褚馨,她曾就職於復旦大學文博系,從事中國古代玉器及古代藝術史研究,後又任職於美國漢庭頓圖書館、美術館和植物園從事研究,以及策劃實施博物館國際性藝術展覽。

在採訪中,褚馨復盤了這場大展的籌備過程、與世界對話的信心和決心,也首次對觀眾的質疑作出了回應:盡力控制人流,維護觀展體驗,但沒能分成兩個展廳是意料之外的遺憾;綜合上博展廳特點和對畫作的保護,儘可能改善燈光。

「夢想清單」

南方人物周刊:展覽是在新冠疫情中談下的,非常不容易。那時候變數很多,你們很確定要在2023年1月17日開展麼?

褚馨:這是我們跟NG簽署意向合作書時就定好的開展日期。這個展覽我們前前後後簽了很多協議,但第一份協議就定好了時間。2023年1月17日開幕這個時間,哪怕雷劈下來都不能改。從我們上博開始,NG的這批藏品會開啟亞洲巡展,我們的時間定下來了,英國人才能和第二站第三站談;如果時間改了,損失的是我們檔期。

整個籌備過程都還在疫情防控當中,所有溝通都是線上完成。NG也對我們提出了很多要求,比如視頻看展廳,看博物館的廣場條件,運輸車怎麼開進來,箱子要經過什麼樣的坡度、什麼路線到達展廳,展廳的溫濕度控制能力怎樣,畫框的掛鈎和燈光是什麼款式,承重牆的厚度多少,材料是什麼等等,NG都要詳細了解。

定在1月17日是考慮到要在春節前開幕,希望抓住春節的參觀人流量,當時對人流沒有那麼多信心。但後來才知道,這樣品質的展覽,不需要我們刻意去抓,自然會有很多觀眾。

我們從來沒想過無法如期開幕,事情一件件解決,離開幕自然越來越近。我心裡有個感覺,就覺得展覽一定會做成,因為NG去日本做展覽是2020年,正在新冠疫情的最艱難時期,但他們也把展品運到東京了,總歸會有辦法的。

冥冥之中,我們心裡覺得這個展一定會成功,但沒想到會這麼成功。

拉斐爾《聖母子與施洗者聖約翰(加瓦聖母)》(The National Gallery/圖)

南方人物周刊:除了NG最開始提供的TOP10清單,其餘四十多幅畫作是怎麼確定的?

褚馨:最開始的TOP10清單里,有兩件沒來。一個是蘇巴朗的小幅靜物沒來,還有莫奈的作品換成另一幅。放棄蘇巴朗,是因為我們有太多想要的藝術家和作品,而中國觀眾對這位西班牙巴洛克靜物畫家並不怎麼熟悉。這前前後後是個博弈的過程,也是綜合考慮。我後來也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一位學者,他就覺得很可惜,說蘇巴朗作品很難看到。

英國國家美術館體量不大,但是觀眾可在其中體驗一部完整的歐洲繪畫通史。我們的原則是要展出一個迷你版的英國國家美術館,其實也就是一個濃縮版的西方美術史。我們將時間定在文藝復興早期到20世紀初,也就是後印象派時期。我們告訴NG想要這樣一個歷史進程,有藝術史的切面,也有風格上的綜合,他們就此給了一份大綱,規劃了幾個部分,這是他們特別擅長的策劃。但這個大綱遠遠不夠,我們回復過去的是一些很明確的名字:希望要哪些藝術家、哪些作品。我們定了二十多位藝術家,都是美術史上赫赫有名的大畫家,NG那邊最終擬定了50位藝術家。

在TOP10之外,我們就在NG的官網搜索,把他們所有的圖錄都看了一遍,然後查我們想要的二十多位藝術家分別有哪些作品被收藏在NG,然後每個藝術家寫三個作品選項,給他們發過去。NG也說我們提出的是dream list(夢想清單),不可能完全實現,於是我們又來回協商,希望加強品質比重,讓中國觀眾更能感受到NG的館藏精華,這都是談判技巧和分寸感的把握。《向日葵》是沒爭取到,但我們非常堅持必須有梵谷作品,這也是我們很明確告訴對方的合作前提。最後爭取到的是《長草地與蝴蝶》,在NG的展廳里,這幅畫就掛在《向日葵》旁邊,這也是梵谷生命的最後時期,在聖雷米醫院即將結束療養時的創作,代表了梵谷成熟的繪畫技藝。

確定好這52幅展品後,NG的展覽部主任就說:我們已經顯示了非常大的誠意,非常高興和中國觀眾分享這些精品。

馬奈《咖啡廳演奏會的一角》(The National Gallery/圖)

南方人物周刊:你的工作內容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與世界各地的藝術對話。對你而言,「世界」這個概念是怎麼形成的?

褚馨:「世界」切實的感覺還是從離開家鄉的那一刻開始,去到一個和你的國家完全不一樣的陌生環境生活,讓別人認識你,用開放的態度去熟悉和理解別人的語言、思維、行為方式,甚至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和情感,從而建立你自己。這些過程都會讓人覺得世界是多元且包容的,總會在異質文化中思考我是誰,我的文化是什麼,我們的文化差異在哪裡?

我是研究中國古代玉器的,遇到過很多西方的漢學家或是中國古代藝術史的學者和愛好者,他們用非常西方的哲學思維和客觀邏輯來解釋中國的玉器、青銅、陶瓷和書畫,這些解釋我們並不完全認同,但能打開我們很多新的想法。有些解釋可能很淺顯,但是非常生動,適合普通觀眾接受,因為他們的解釋總是比較客觀,立足藝術以及創作本身,而非意識流地漫談。我覺得西方的博物館人特別善於用深厚的學術去講通俗簡單的藝術故事,這些講述的方式是能跨越文化差異的。

卡拉瓦喬《被蜥蜴咬傷的男孩》(The National Gallery/圖)

與世界對話、展現文化共通性的信心

南方人物周刊:你從這次特展中積累了什麼經驗?

褚馨:最重要的是信心。我們完成了一次高水平的國際合作,而且沒有面對面,完全是通過網絡交流完成的,這給了我們博物館人一種職業的信心。未來其他的展覽我們也能夠做下來,也能夠挑戰更大難度的展覽。

籌備展覽是一個複雜的全方位的過程,策展是核心但也只是一個環節,周邊還有諸如設計、推廣、文創開發、觀眾接待等等環節。上博在這次展覽中積累了一些經驗,特別是年輕人快速成長起來,我想未來肯定能做得更好。

其實每一個展覽都會寫入博物館的簡歷。常規而言,上博每年都有2-3個國際展,而2010年世博會時,上博舉辦全年的世界文化大展:「義大利烏菲齊博物館珍藏展」、「利瑪竇:明末中西科技文化交流的使者」、「古印度文明:輝煌的神廟藝術」、「北方之星:葉卡捷琳娜二世與俄羅斯帝國的黃金時代」、「日本中國藏唐宋元繪畫珍品展」等,這是上博國際合作的峰值年。就此下來,上博的簡歷非常漂亮,一直能保持與國際的溝通,未來也有更多的合作可能。

但這次我們不僅僅是引進西方作品,不是單純的「拿來主義」,我們更強調「與世界對話」,想要在展覽中融入我們的想法,想要展現中西文明之間的相通性。

所以我們請了很多國內專家來做講座,請了知名藝術史學者、藝術家來做導覽(「從波提切利到梵谷」藝術導覽系列專題片)。他們在講述西方藝術發展進程時,有時就會講到中國藝術與之的呼應,比如與中國畫的對比,講到筆墨、布局、色彩、線條等等。我覺得這些都特別好,將同期西方繪畫藝術以及中國書畫放在一起看,看呼應看差異。

倫勃朗《63歲的自畫像》(The National Gallery/圖)

南方人物周刊:你個人的求學、職業生涯跨越了東西方,現在工作內容也集中在將國外展品引進來、國內展品送出去。在引進來之外,你希望用上博的藏品在國外講什麼樣的故事?

褚馨:博物館的展品推出去有兩種方式,一種是選展品去參加國外的某個展覽,或是國外的展覽向我們借展品;還有一種就是我們打造一個原創性展覽,完整地推出去。新中國成立以來推出去最大規模的中國展應該是1980年,在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舉辦的「偉大的中國青銅時代」大展,當時上博的老館長馬承源先生是隨展工作組組長。三年後,馬館長就帶著上博在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舉辦了「上海博物館珍藏——六千年的中國藝術展」,這個展在舊金山、芝加哥、紐約、休斯敦進行了為期一年半的巡展,廣受歡迎。

我們的目標是推出完整的展覽,講一個完整的中國故事。這個故事可以是專題,也可以是通史。比如中國藝術家的故事,比如工匠的巧思、顏色的運用、造型的設計、材料的稀缺、技巧的精湛等等,這些工藝都是全人類所能共同欣賞和感受的。如果在說工藝故事的同時,還能再講一些文化、歷史的故事,那麼就更能impressive(令人印象深刻)。另一個是哲學性故事,通過文物講述古代中國人的價值觀,如何看待自然、看待自身,看待親人與愛人,看待不可抗力與不可知的力量,這些面對美好、面對困難的情感是共通的,也是能超越文化差異的。

很多時候,我們認為的文化差異也就是哲學理念、邏輯思維的不一樣,如果我們能通過中國的文物去表達中國的哲學思想,中國人的宇宙觀、世界觀,我覺得還是挺重要的。

卡納萊托《威尼斯:卡納雷吉歐區入口》(The National Gallery/圖)

「觀眾的吐槽我們都接受,努力修正」

南方人物周刊:觀眾除了被展品驚艷、驚喜到,還有不少人感嘆或是吐槽展廳里人太多、太擁擠了。經過這次特展,你對人流控制有什麼經驗或想法麼?

褚馨:現在這樣的火爆程度,確實超出了我們的預期。這是上博2008年以來的第一個收費展(註:2008年我國正式決定全面推行公共博物館免費開放政策,但市場化運作舉辦的特展可以收費),我們想的是每天都能有1000-1500人購票就很開心了,這樣能覆蓋我們辦展的成本。但到目前為止,每日都有3000-3500人觀展,加設夜場後,每天的參觀人數已經達到近6000了。

開展第一天我們控制在3500人,收到觀眾投訴人太多;第二天控制在2500,投訴也來了,因為約不進來。然後我們根據實時監測,判斷這個展廳500人/小時是我們能夠接待的最大量。為了分流觀眾,我們2月11日起每周增加了兩個夜場。但從我們已售票數和每天能接待的最大量來看,還是不夠,我們又從3月28日起日場延時並增加夜場。我們也是不停地給已經購票的觀眾發簡訊,催他們快點預約,周末已經約不到,只能約工作日的了。

對於這樣一個現象級的展覽,上海博物館的各個部門一直都在調整策略,儘可能滿足觀眾的需求。比如展廳本來有警報聲,但這點在剛開展時就被觀眾吐槽了。因為人太多,很容易觸發警報,展廳里就會有接連不斷的警報聲。開展一周後我們就關掉了報警器的聲音,但是各類安保措施還是在線的。

透納《海洛和利安德的離別(來自希臘詩人穆塞俄斯)》(The National Gallery/圖)

南方人物周刊:對這次展覽的燈光,觀眾是有一些質疑的,比如光線太暗及有幾幅反光得厲害。在燈光的設計上,這次特展是怎麼考慮的?

褚馨:燈光是我們這次受到最多批評的方面,確實也想借這個機會說明一下。

我們上海博物館的展廳都是沒有窗的,是完全封閉的場所。在這種完全封閉的場所布光有幾種做法,可以布頂光,使得整個光線是均勻的,但我們這次採用的是舞檯燈光的效果,就是所謂的「巴洛克風格」。

這次來的畫作,NG都花了一大筆錢配上了低反射玻璃來保護畫作。低反射玻璃就是很透很清晰,通常是感覺不到的,只有看光斑反射才能看到。這種方式非常適合保護中小型畫作,又不影響觀展。但我們天花板比較低(展廳挑高不高),所以光打到畫作上,小畫還可以,大畫就會形成一些光斑,色溫變化也會有點明顯。其實觀眾可以通過走動來調整,找到沒有光斑的地方。但我們展廳又擠得水泄不通,很難走動,所以觀眾吐槽這一點我們是接受的,並且也在努力修正。

每幅畫的光照度(物體單位面積上所得到的光的量)是有範圍的,我們要用專門的機器去測光照度。NG的規定是,每幅畫的光照度要在220勒克斯以下,同時有總勒克斯的要求,就是一幅畫每天能被光照幾個小時、整個展期一共吸收了多少勒克斯,這些都有規定。

我們反覆試驗發現,上海博物館這麼暗的展廳,其實燈光不用打到220勒克斯,達到一百多就可以了。這也就意味著,我們加一些夜場,這些畫所接受到光照度仍然符合要求,這對畫是很重要的保護。

南方人物周刊:作為策展人,你對這次特展有什麼遺憾?

褚馨:第一個就是展廳太小了,其實館長也說應該分成兩個展廳。一個展廳確實夠這52幅畫,但參觀的人這麼多,如果能分成兩個展廳,不那麼擁擠,觀眾的體驗感就會好一些。第二個遺憾是因為新冠疫情的原因,我們沒能去NG選畫。一個正常的展覽合作,是要到對方館裡面去交流、挑選展品的。第三個就是如果還有機會,我希望我們的布展做得更好一些,包括你剛才提到的燈光問題。我們不是沒做過油畫展,但確實是第一次被這麼大範圍地批評。在展品到達之前,這些燈光設計都已經完成了,所以後期很難調整,這確實是個遺憾。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楊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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