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熟了

極客以墨靜川 發佈 2023-05-05T01:45:37.490027+00:00

#頭條家時光# 跨入六月,石樓廟村的麥子熟了。三萬畝麥浪,滿眼的金黃。父親摩挲著飽滿的麥穗,眼裡笑開了花,像許多有經驗的老農,把一簇簇麥穗捧在手心,細細盤算著今年小麥的收成。

跨入六月,石樓廟村的麥子熟了。三萬畝麥浪,滿眼的金黃。父親摩挲著飽滿的麥穗,眼裡笑開了花,像許多有經驗的老農,把一簇簇麥穗捧在手心,細細盤算著今年小麥的收成。我們村娃子,似乎也感受到了豐收在望,帶著小花狗,像歡快的小鳥,成群結隊在田壟間穿梭,大笑,又一溜煙不見了蹤影。麥穗悄悄抬起了頭,麥芒勾連擁抱,蝴蝶也生動起來了,整個麥田發出沙沙的歡快聲。麥收拉開,村莊早早醒來,村民吆喝著牲口,趕走黑夜,開始了一天的準備工作。父母餵飽了牲口,碾好了場地,檢修了地排車,有的叫長臂木廂車。石磙也養足了精神,憨厚地靜默。東市買鐮刀,西市購繩索,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各方集市,張開熱情的雙臂,招呼著八方來客。每個人都在默默祈禱:一星期不多,三五天也夠,無雨小風,天藍雲暢。東屋的煤油燈,光線昏暗晃眼,父親抽著自捲菸,精心準備著明天的麥事。鐮刀磨了又磨,擦了又擦,掛在了顯眼的地方。繩索長短量了又量,粗細比了又比,力度和耐力也試了又試,歸攏一邊。地排車的車輪,車廂,車把手的長短高低,牲口駕車的位置的寬窄,也都一一測算,一丁點失誤也不放過,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握緊今年的豐收。最後父親又走到西屋,無限溫情地轉向一對大黃牛母子。他提著燈籠仔細地清理石槽,像老朋友熟練地加草拌料,燈光飄落在石槽里,像是觸摸豐收的影子。

每天的每天,父親都會在這裡靜坐、抽菸,一圈一圈的煙霧在父親的眼前環繞,升騰,又慢慢散去。麥收的號子撐起深藍的天空,喚醒沉睡的大地。這是搶收的季節,是最忙的季節,也是最好的季節。不需多說,速度是最好的交流。男女老少,卯足半年積攢的力量,箭一般沖向麥田,像扎猛子的魚鷹,揮手為雲,覆手為錦。所到之處,皆為一簇簇美麗的刺繡綢緞,麥穗為魂,麥稈為面。年輕的小伙,甩開健碩的胳膊,快鐮斬麥稈,迅如疾雷;健美的姑娘,挽起袖子,刀劈麥浪,巾幗不讓鬚眉。青春與成熟混色,力量與豐收並存。父親是個出色的莊稼漢,一到麥地,如魚歸大海,挑戰割麥,不亞於年輕人。他像一位有經驗的游擊隊長,先是帶領我們圍著麥田轉了一圈,時不時彎腰分開麥隴,上下打量盤算鐮刀的切口和力度。接著就吩咐母親緊隨其後,妹妹和我形成包圍式左右散開。父親扎穩雙腿,雙腳吸地,揮動鐮刀,手起麥落,厚厚的麥隴呼啦啦倒了一片。父親和麥隴打得火熱,逐漸膨脹的熱情,融化了厚重的麥隴,驚人的速度嚇退了大片麥田。

幼小的弟弟,不懂什麼是「搶收」,奔跑著,歡笑著,追野兔,撲螞蚱。不甘落後的二妹看著眼前盤旋環繞的麥浪,像風一樣閃電掃割,但弱小的身軀怎抵得住持久勞作,她拉傷了手臂,磨破了手指。嬌弱的三妹在二妹的不斷驅使下,咬牙堅持,小小年紀,就落下了腰傷。父親衝鋒在前,母親一邊割麥和一邊照顧我們。送水,送菜,送饅頭,隨時包紮傷口,安慰我們,還要留意東竄西跳的弟弟。有了母親的呵護,疲勞睏倦便雲淡風輕了。成熟的季節天最熱,六月的天氣似下火,麥收的百姓似飛蛾。為了對抗「飛蛾撲火」的壯烈,家家地頭碼著十來件啤酒是必須的。尤其是剛吃過饅頭和咸雞蛋的勞動者,對啤酒的神往更是不言而喻了。渴了,來瓶啤酒,熱了,啤酒來了。地頭溝邊,鄰里街坊的問候,從「吃了再走」變成了「喝點啤酒」。雪花啤酒滿地飛,啤酒成了這個季節最清涼的問候。剛結婚的新婚夫妻鋒哥芬嫂一起來了,芬嫂的臉像冒出山頭的太陽一樣紅。鋒哥說是口渴,隔三差五地為新娘送水,故意放慢速度,新娘順手撩撥長發遞上一波溫柔羞澀的目光。清風脈脈,豐盈的麥穗前合後仰,兩隻野兔緩緩跳過,不知名的野花悄悄沉醉了。中年父母們,像經受歲月碾壓的黃牛,緩慢而又持久,不聲不響,又從不放鬆。小孩子在嬉戲打鬧,爺爺奶奶,提著飯菜,如夕陽般溫暖。

村民沒有袖手旁觀,合作與互助大於一切。今天幾個女人一起到東地割麥,明天他們的男人合夥到南地拉麥子;今天東家送來了飯菜,明天西家送來了啤酒。村民們都明白:眾人拾柴火焰高,幫別人就是幫自己。全村心有靈犀,從東地,到西地,再到南地,兩天之內,鐮刀卷麥稈,神筆鋪彩霞。「相看兩不厭,唯有小麥田」,與麥穗對視的一剎那,村民們歡喜的笑臉突然害羞了。當沉甸甸的麥穗,連帶筆直閃亮的麥稈,鋪滿大地的時候,村民為自己的渺小,張口結舌,不知所措。遍地的飽滿和厚重讓人一陣暈眩,無法呼吸。他們好像是被封存在豐收時空的標本,被擠壓在收穫的天落地網裡,無力,失重,完全失衡,甚至是失憶。

村民收割了小麥,又被小麥淹沒了,村民創造了豐收,又被豐收灌醉了。大海般遼闊的麥田,萬車涌動,人力和牲口的默契空前和諧。黃牛、地排車、人和嶄新的繩索,成了這個季節最完美的組合。他們頭碰頭,手拉手,各司其職,又相互纏繞。父親裝車,母親駕車,我踩車。裝車、駕車是運載歸場的第一步。裝車,根要穩,連稈麥穗頭尾交叉是關鍵,父親仔細裝入車廂,吩咐我上車踩實,踩穩,準備下階段的承重疊高,直至合適的高度。接著向車廂外逐步延展,一層麥穗朝外形成鳳尾,一層麥稈朝外排成金針。隨著車身的增高,要觀察、調整麥穗麥稈的方向、長短,讓他們頭尾顛倒錯落,從而產生摩擦力和向心力,以此來保證整個裝載的平穩。父親在車下撂麥並觀察哪裡突出了,哪裡凹陷了,哪裡斜了,高度、寬度怎樣了。我在車上鋪麥、踩麥,並根據父親的提醒,隨時調整裝車造型。母親負責駕穩車,併兼職參謀。在這裡,裝車人、駕車人、踩車人的分工、協調、觀察、設計能力,受到了最有力的考驗。拉車出田,運車行路,緩慢、平穩是駕車人的內核。為了不至於中途翻車,以致順滑的麥穗灑落半途,年輕有經驗的男勞動力自覺承擔了這一重任。一路上,他們根據路面的高低起伏,寬窄軟硬,隨時調整左右手臂的力度高度,像是載著一個熟睡的嬰兒,小心翼翼,又滿心歡喜。天氣是個淘孩子,完全由著性子來。一場大雨總會讓麥收的人們忙中添亂。風來了,雨來了,東家的車子掀了,西家的小麥淋雨了,整個村莊變得煩躁起來。

一根煙的功夫,太陽又跳出了老棗樹,村莊又一窩蜂沖向了麥田,田野又沸騰了。滿載麥穗、麥秸稈的地排車,首尾相接,彼此關照,互相提醒。當你一個趔趄無法駕馭車把手時,總會有幾雙有力的大手幫你穩住身體,放平車身,並一路扶持。沒有過多的語言,行動總是那麼精準及時。行走在壯觀的「絲綢之路」上黃蓬蓬的地排車,高低彼伏,綿延不絕,成熟而穩重;一個個掌舵人、黃牛和押車人,全神貫注,莊重嚴肅,像是拉著一車金燦燦的夢。看到黃蓬車隊中的那個黃毛「小子」了嗎,一個標準押車人的「我」的形象就從這裡一路閃耀了。村莊的路幾十條,條條都綿延著運麥歸場的地排車隊。天地如烤箱,炎熱孕育了成熟,又奪走了人體的水分,清涼和水成了黃牛、掌舵人、押車人的奢望。他們一路向水而生,向陽而忙。一大桶一大桶的涼水,源源地從深井提來,瞬息見底。人畜要大口大口地飲水來抵抗酷熱,補充大量消耗的體能。仿佛都是勇敢的鬥士,村民用最昂揚的鬥志奏起陣陣麥唱。

接近麥場,車隊像沖向母親的懷裡,只需輕輕一抬手,整車的金黃綢緞自動滑落一地,人歡車仰,一麥場的歡笑蓬勃起來了。村前的小河吹起了口哨,溫熱的河水浪花四濺,水聲咚咚,那是運麥到場的男人們在沖涼。他們興奮地扎猛子,踩水,壓水,完全忘記了炎熱繁忙。當父母妻子埋怨如何來晚時,他們又默不作聲,一副甘願受罰的模樣,但心裡永遠有自己的小心思。運載啊,運載,往復啊,往復。麥田和麥場之間的土路平了又顛,顛了又平;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毛巾濕了又干,幹了又濕。直到手臂、脊背迸出了雪花,麥田裡的麥茬終於歡快地送走了忙著出嫁的女兒們。數十家的麥場連成一片,麥稈、麥穗堆起一座座小山。麥場笑彎了雙眼,石碾肚皮鼓起來了,毛驢也神氣起來了。毛驢、石磙和麥穗麥稈的相遇,不止是迷人的心碎,還有喜人的心醉。

暴曬幾天幾夜,碾壓周而復始,麥秸、麥穗經過漫長的陣痛,隨著一聲聲啼哭,顆顆麥粒呱呱墜地了。「不是一番痛徹骨,哪有麥面撲鼻香」?柔軟的麥穗、麥稈像筋疲力盡的產婦,一邊虛弱的披落在地,一邊用無限溫柔的眼神,輕撫著自己的新生兒。「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麥稈、麥穗又匍匐著柔軟的軀殼,像無邊的錦緞溫暖稚嫩的孩子了。她們呵護著麥粒,麥粒簇擁著大地,一窩窩,一簇簇,撞擊你的心,瀰漫你的眼。又好像你懷胎十月產下一地的嬰孩,眼巴巴等你靠近她,撫摸她,親吻她。「山東有一怪,綢緞蓋小麥」,你不覺得這是一種奇觀嗎?父親,輕輕地彎下腰,虔誠地捧起飽綻滾圓的麥粒,小心沉穩地放在嘴裡,細細的咀嚼,慢慢地品味。品味著新麥進囤,飛上餐桌的白胖的饅頭,筋滑的水餃,香脆的蔥油大餅,順滑勁彈的麵條,如雲飄遊的面魚粥,品味著孩子們衣食無憂的笑臉。整個村莊,幾千把木叉,次第翻挑麥秸,遍地花開。

落地開花,風吹發芽的速度感和神奇感,在這裡找到了註腳。麥秸在木叉的指引下徐徐展開,自帶光環的果實,一波一波地輕咬著村民的腳趾,撫摸著腳背;圓滑簇擁的麥丘,像高低起伏的沙漠,無論駐足哪裡,總會立馬淪陷。他們走不出豐收,跳不出收穫,必須滑行或爬行,要不就「滾蛋」。豐收後的「無助」和「失落」,會帶來別樣的體驗。最後,麥丘滾成了麥山,小山匯聚成大山。

偌大的麥場,一邊堆滿了黃燦燦鳥窩似的麥秸,一邊是大小蜿蜒的的麥山。晚上,就成了孩子們的天堂,小孩子忙著做鳥窩,捉迷藏,前一秒,還一片沉寂,隨著一聲「再不出來,就回家了」,就一下子冒出一大堆可愛的小腦袋。有個蒙孩子,竟然藏在鳥窩睡著了,媽媽又急又氣,拎起來,揍了一頓。夜深了,小孩子陸續跟父母回了家,幾個大人和我們幾個大女孩子留下來看場子。女孩子們心思多,拿來各自的涼蓆子拼在一起,悄聲嘀咕著小秘密。有的說,她把鄰家哥哥的情書撕了;有的說,班裡的某個女生留起了麻花辮;有的說,新來的語文老師很帥氣。女孩子有說不完的開心事,羞羞地推搡著,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大人們一心想著生計,夢裡都是誘人的麥香吧。

農民是天生的雕塑家,高高聳起的麥秸垛,就是他們天才的傑作。父親先圍著麥秸窩轉幾圈,眯著眼睛計算出分量,再決定地基的大小、方圓。父親麻利打好地基,然後一木叉接著一木叉搭建豐收的喜悅。我站在高高的希望之巔,欣然接受父親傳遞的力量,高高托起我青春的夢想。父親,圍著麥秸垛,遠看近瞄,斜正測量,虛實修剪,造型打磨。猛然間,從炫目中醒來,幾十家麥場已經九九歸一,拔地而起的一座座金字塔,炫耀著豐收的輝煌。揚麥子,是裝袋歸倉的前奏。揚,是揚飛塵土和麥菲,是程序,也是儀式;是在揚棄微塵,也是揚起好心情,更是揚起希望,揚起對大自然的敬畏。到了傍晚,炊煙繞繞,載著麥香,灑滿村莊。

而今,三五台收割機,一炷香的功夫,天南地北的小麥盡收囊中,麥秸自動灑落田地,金字塔麥垛成了傳說。沒有浸透汗水的小麥,似乎不再那麼醇香誘人,好像我們越來越留戀泥土的芬芳。再過四個月,又是麥收的季節,故鄉的炊煙和麥浪,還記得她曾經養育的遊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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