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藝 · 江蘇揚州丨為什麼荷花酥要疊 54 層?

foodwine喫好喝好 發佈 2023-06-05T07:40:50.843427+00:00

即便永遠遊人如織,這座城市的氣息依然溫和、平緩。在大約 5 平方公里的揚州老城區,鑲嵌著老街巷 367 條,曾經廣出鹽商的富庶與隱秘,都裹在一道道門裡。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於揚州而言,春夏秋冬流轉,都是旺季。

即便永遠遊人如織,這座城市的氣息依然溫和、平緩。在大約 5 平方公里的揚州老城區,鑲嵌著老街巷 367 條,曾經廣出鹽商的富庶與隱秘,都裹在一道道門裡。「閒」,是揚州飲食文化的題眼。「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講的是晨起要餐食茶飲俱全,夜間要泡澡閒適身心。這是揚州人由長久的安逸生活沿襲下來的日常。

5 月的第三個周末,恰逢江河小得盈滿的那天,我搭乘早班高鐵,逃離上海,此行的目的,是要看一朵「荷花」如何綻開。3 個多小時後,揚州瘦西湖東岸,鹽商府邸改建而來的趣園內,一碟粉蕊金瓣的荷花酥袒露真容。

作為趣園茶社的招牌茶點之一,荷花酥嘗的就著重在這個「酥」字上。北宋文學家、美食家蘇軾的詩詞裡就提到過「酥」:「已傾潘子錯著水,更覓君家為甚酥。」這裡說的「酥」還是一個形容詞,講的是鄰居家做的一種米粉煎餅,口感香酥鬆脆。而將麵粉、糖、豬油混合技藝與時間點化成名詞的「酥」,要到南宋遷都臨安(今杭州)之後。

首先是蔗糖工藝的推廣,讓甜食在宋朝得到了空前的發展。東南沿海地區還出現了專門種植甘蔗和加工糖霜的「糖霜戶」,有一系列種植和加工甘蔗的工具,糖業也已發展成為專業作坊,到南宋時期,杭州市場上已經有「諸般糖食作坊」。同時,南方發達的稻禾文明也促成了美食的精細化,享用甜食,成為那個藏富於民的時代里,閒適生活的印記。

既名為「酥」,顧名思義,少不了酥油。最早的酥油,是北方遊牧民族就地取材,從牛乳、羊乳、氂牛乳甚至駱駝乳里提煉出來的。當視角轉換到江南地區,牛、羊都不再作為主要的油脂來源,人們通過經驗總結,發現豬油會遇冷凝固,因此更容易與麵粉融為一體,由此,熟豬油成為了中式點心裡開酥的核心。

資深面點大師王猛是趣園茶社的面點廚師長,帶領團隊完成荷花酥製作過程中的「開酥」環節,是他每天要完成的工作中重中之重的一項。「酥皮點心是中式點心中的一大類,分為明酥和暗酥,荷花酥就屬於明酥。」王猛解釋道。相比於暗酥,明酥是既要能吃到酥的口感,也要能看到酥的層次。

揉面、餳面,是面點製作的常規開局,對於酥點來說,則需要一塊水油麵,一塊油酥面,兩塊麵餅各有軟硬,擀制的過程要用力均勻,融合得當。但當你詢問一位資深面點廚師,如何找到完成的標準,也許很難得到一個具象的答案。「你要有這種手感」,王猛說。「手感」,輕飄飄的兩個字後頭,是從業近 30 年日復一日豬油麵粉里打滾積累的經驗和技藝。

揉面時的王猛,上身總是板直,肩膀推著巧勁兒傳遞到掌心、指尖,或是推揉,或是按捻,指揮著散亂的粉和無骨的油,將各自的結構打開又融合,交握成為荷花酥最為穩固的地基。在這樣的場景里,你能夠感受到王猛關於「手感」的定義,眼睛與麵團隔著近 3 尺的距離,而所有的觀察與決定,都在雙手的方寸之間。

地基打好,接著便要開始「蓋樓」—— 疊酥。「就跟疊被子一樣,疊完一次擀平,放到冰箱裡冷凍 5 分鐘,拿出來,再疊一次、再擀一次、再凍一次,然後再一輪反覆,最後拿出來疊個對摺,就可以擀製成一塊待用的酥皮了。」講完過程,王猛還算了一道數學題:3 層又 3 層之上的 3 層,是 27 層,再對摺一道,正好 54 層。

數字僅僅提供一個參考,要將這 54 層酥皮疊壓得層層分明且厚薄一致,是經年累月超過一萬次練習修成的功夫。這也是為何,王猛很看重對年輕麵點師基本功的培養。論想法創意,年輕人總有層出不窮的點子,但如果沒有硬功夫打底,再驚艷的造型也僅僅流於表面,一入口,就露餡了。

也可以說,王猛是刻意在揚州酥點的呈現上,選擇了荷花的造型。「造型是整個荷花酥製作過程中最簡單的一步。」王猛邊說,邊將酥皮攥在虎口處,包上奶黃餡心,接下來,只需要輕劃 6 刀 —— 先前鋪墊的 54 層疊酥,足以勾勒「荷花」的形貌。在這個時刻,你可以感到一種中國式的詩意:比起複雜奇趣的造型,一代又一代揚州的麵點師傅選擇了更簡潔的方式,讓酥皮的美得到直白、飽滿的展示,然後為食客所理解。

油溫升至 150℃ 左右,「荷花」該下鍋了。在較低的油溫里,酥層漸次打開,兩三分鐘的時間,等荷花酥綻開到了它最繁盛的狀態,再挪到 250℃ 左右的高油溫中定型,就如同一朵真正的荷花跋涉至生命的頂峰,被恰恰滴落的巨大松脂封存、凝固。前前後後,即便手熟如王猛一般,也需要花至少一個半小時。慢工與細活,成就了茶席之上一朵荷花的點綴。

在悠久的發展過程中,中式糕點逐漸形成了具有地域特色的點心流派,「京派重油輕糖,蘇派精緻浪漫,閩派嗜甜如命」相對準確地總結了中式糕點界三大派系的特點,荷花酥就是蘇派點心的例證之一。據記載,荷花酥源自明清時期,形似荷花,是吉祥如意的象徵,另有一說是寓意多子。樸素的盼望與彩頭,是中國人自古有之的浪漫,為各種細微事物尋找到某種隱喻,就能夠賦予閒逸之舉一份情緒價值。

一壺清茶一碟酥,是絕配。茶,興於唐而盛於宋。宋代孟元老在《》裡詳盡憶述了北宋都城茶坊的盛景:「朱雀門外除東西兩教坊,余皆居民或茶坊,街心市井,至夜尤甚。」南宋吳自牧所著《夢粱錄》中記載的南遷之都臨安,亦是「處處各有茶坊。」古人的閒情,是不僅要飲茶,還要飲至夜半。其實無論在哪個時代,對於時間支配的掌控程度,都決定著生活情緒的上限。

在人人恨不能奔跑向前的當下,閒情逸緻好像已經從日常生活的裂隙中遁走,只有刻意的逃離才能獲得短暫的舒緩。也正因如此,在一碟費工、費時的酥點裡「浪費」一些時間,反而可以成就一種速效的快樂。在趣園工作的這些年,王猛見證了年輕人對於傳統茶食的快速遠離又重新靠近,而那些自一代代麵點師傅手下誕生的點心,也經歷了從古時的精緻,「進化」到服務於效率的樸素,再逐漸歸於精緻和浪漫的迴環。如今,揚州的專科廚師學校裡面點專業幾乎年年招滿,年輕人越來越願意把研習面點作為一種人生選擇。就如王猛所說,「我吃著揚州的早點、包子長大,也看到身邊的人過著相同的生活,所以我從小就知道,人是可以靠著這門手藝在這片土地上贏得很好的生活的。」

當晚,我回到上海時已近午夜,手中的點心匣子飄出絲絲縷縷的油香,提醒我花開不易。它綻放於以數十載為時間單位的手藝精進,和在更廣闊時間尺度下世代相承、形神兼備的中式饌食審美。

揚州酥點的技藝不會消亡,它被前赴後繼的麵點師傅們共同托著,再經由每一位食客,沿著鐵軌、航線、語言、影像和生命,貫穿天南海北。所以我歌頌它。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