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冬夜,一個作家丨卡神百年誕辰活動回顧

譯林出版社 發佈 2023-10-26T05:48:32.430088+00:00

卡爾維諾是一位擁有奇妙幻想的學者,一位長期孤獨的、痴迷於實驗的作家,一位時而現實主義時而童話式的敘事作家,一位身份多變、多形式、難以捉摸的作家。他從事文學創作近四十年,一直嘗試著用各種手法表現當代人的生活和心靈。

卡爾維諾是一位擁有奇妙幻想的學者,一位長期孤獨的、痴迷於實驗的作家,一位時而現實主義時而童話式的敘事作家,一位身份多變、多形式、難以捉摸的作家。

他從事文學創作近四十年,一直嘗試著用各種手法表現當代人的生活和心靈。他用「輕、快、精確、形象、繁複」定義了新千年後的文學圖景,其作品以獨到的精美構思、深刻雋永的思維方式,對現代小說藝術和文學先鋒思潮產生巨大的影響。他的作品深受當代中外作家推崇,因而被譽為「作家們的作家」。

2023年的10月15日,是「作家們的作家」百歲誕辰的日子。這天下午,我們作為卡爾維諾作品中文版的出版方,在北京舉辦了卡爾維諾100周年誕辰紀念活動

今天與你分享的,是活動第二場論壇「如果在冬夜,一個作家」實錄,希望和你聊聊,這位「神奇的作家」究竟有多麼迷人……

活動現場,從左至右為:文錚、苗煒、孟斐璇、飛氘

陸志宙:第二場的論壇主題是「如果在冬夜,一個作家」,其實大家都知道,這個名字的背後是卡爾維諾的作品《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這本書是1979年在義大利出版的,雖然那個時候文學出版在義大利並非很景氣,但這本書還是獲得了成功。

在與呂同六先生見面時,卡爾維諾提及了這本書,並明確拒絕稱自己為「後現代主義作家」,他認為這樣的標籤沒有意義。人們說,後現代主義總是非常悲觀,認為人和人之間是隔絕的。但卡爾維諾在《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中打開了另外的格局,他說:我們的文學應該要對當下的世界、對當下的現實作出回應,並且要找到出路。

現在有請第二場的嘉賓:文錚老師、孟斐璇參贊、飛氘老師、苗煒老師四位上台,與我們分享卡爾維諾如何尋找「出路」。本場論壇我們請飛氘老師主持。

飛氘

飛氘:謝謝譯林出版社的邀請。20年前看到譯林社的卡爾維諾作品對我來說是人生的一個奇遇,也是一場幸運,今天能夠在此跟各位熱愛卡爾維諾的朋友一起交流,非常愉快。下面讓我簡單介紹一下三位老師:

文錚老師是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也是卡爾維諾的譯者;苗煒老師是作家;孟斐璇先生是義大利的漢學家、義大利駐華使館前文化參贊,我是一個小說創作者,也是一個大學教師。

今天第一個問題是給文錚老師的,您之前提到過,中國是對卡爾維諾的作品引進翻譯的比較全面和系統的一個國家,能否請您分享一下卡爾維諾的作品在世界不同國家和地區的翻譯和出版大概是什麼情況?

中國人了解卡爾維諾

幾乎與世界同步

文錚:說實話這個問題我倒是有準備,我看到剛才陸志宙老師在自己的朋友圈裡把我這段話專門引用過來,還把視頻放了上去。我認為,從卡爾維諾的讀者角度來說,不管是亞洲、歐洲、美洲等等,他都有廣泛的接受度。比如《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原譯名《寒冬夜行人》),其實這部作品是1979年寫的,但是在上世紀80年代初已經開始被翻譯介紹到中國了。甚至可以說,中國了解卡爾維諾與義大利人了解卡爾維諾也幾乎是同步的。

文錚在活動現場發言

其實在上世紀50年代,卡爾維諾的作品就有被譯介到中國來,但50年代意味著什麼?意味著絕大多數義大利人也不知道卡爾維諾這個名字,他還只是埃伊納烏迪出版社的一個編輯而已,只不過發表了幾篇短篇小說,出版了一兩本書,比如說我們新出版的《最後來的是烏鴉》這本書,就是他早期的作品。

《最後來的是烏鴉》 書影

當義大利絕大多數人還不知道他是誰的情況下,1956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已經以他一部短篇小說的名字出版了一本書,叫做《把大炮帶回家去的兵士》,而當時卡爾維諾在歐洲還是默默無聞。到了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時,大家陸陸續續已經開始對卡爾維諾有關注,或者是已經知道他的存在了,但是僅局限於一些文學愛好者或者是知識界,或者是學術界的這些人,他還不是特別的知名。

雖然吳正儀老師翻譯的《分成兩半的子爵》在那個時候逐漸開始有名,但是在中國其實有一個極大的拐點,卡爾維諾好像一夜成名,很多人開始瘋狂地喜歡卡爾維諾,這個節點是1997年,就是王小波去世。王小波火了以後,人們就特別關注一個問題,他為什麼這麼會寫作,他為什麼寫成這樣?

人們就開始找王小波的各種信息,他有篇文章叫《我的師承》,其中提到的中國作家並不多,提到的外國作家也不多,但是他反反覆覆提及的幾個名字就包括博爾赫斯,以及卡爾維諾。大家由於喜歡王小波進而關注他的風格,他的語言,這個過程中也帶火了卡爾維諾。

王小波 圖源:網絡

這個時候,在呂同六老師的主持下,我們開始做第一卷本的「卡爾維諾文集」。從上世紀90年代末開始,呂同六先生、張潔老師來主持翻譯,我們的翻譯工作步入正軌。我也有幸參與其中,負責的就是《義大利童話》三本大部頭。

《義大利童話》書影

2001年這套書出版的時候,真是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在義大利使館的文化處,張潔老師把花獻給了呂同六先生這位「寂寞的擺渡人」,那一幕一直印在我腦子裡,從那以後,卡爾維諾就開始逐漸走紅。

卡爾維諾其實先在法國出名,然後在美國有名。上世紀70年代末的時候,他一直住在巴黎,1980年才回到羅馬,在法國住了15年之久。他曾說過:「我在法國有名,其實只限於我的書出成口袋書的時候」,也就是大家都買得起的袖珍小書。而在美國時,他的書則是平裝的小開本,不是袖珍本了。

卡爾維諾在巴黎的書房內

2001年,當時網際網路上有一批酷愛卡爾維諾的年輕人,他們把卡爾維諾的所有作品以接力的方式,用手敲鍵盤錄入所有能找到的版本,包括轉譯本,甚至包括英文本,還有評論文章等。這個網站現在可能已經消失了,但是它的殘骸大家在網上也能找到,叫「卡爾維諾愛好者」。

可見,其實卡爾維諾在中國讀者的心目中,甚至比在上世紀70年代的法國巴黎和80年代的美國讀者心中都更加熱烈。更何況,卡爾維諾在中國已經成為了一個破圈的作家,他不只影響到文學,也影響到我們的思維,影響到我們的藝術圈,影響到我們的電影圈,影響到我們的視覺藝術,影響到我們的方方面面。卡爾維諾在中國的傳播和在中國的接受(程度),至少不比其他國家落後,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還是比較超前的

豆瓣卡爾維諾小組

24000多位書迷在此相聚

在義大利

幾乎人人崇拜卡爾維諾

飛氘:謝謝文錚老師為我們非常詳細地介紹了卡爾維諾在中國的翻譯和傳播,以及他受到讀者喜愛的一個歷程。在我們了解卡爾維諾作品在中國的情況之後,想請孟斐璇先生為我們介紹一下,在義大利讀者心中,卡爾維諾是一個什麼樣的作家,他對後來的作家有什麼樣的影響,以及在您個人的心中,卡爾維諾最喜愛的三部作品是哪三部。

孟斐璇:謝謝各位,也謝謝譯林出版社的邀請,非常榮幸。今天我們義大利人,只要愛好文學的人,都會覺得卡爾維諾是非常重要的一位作家,但是很抱歉我不是文學專家,所以要談關於卡爾維諾對我們義大利文學發展的影響,可能沒有那種水平,但我可以從一個讀者的角度跟大家分享一下。

似乎在小學時,老師已經開始跟我們講卡爾維諾,他已經以現實主義作家的身份進入學校,可見影響很大。到了我上大學的時候,義大利有點像中國的上世紀80年代,掀起了「卡爾維諾熱」,當時的知識分子都認為卡爾維諾的影響是最大的。

孟斐璇在活動現場發言

同時,作為義大利人,他對我們思想上、政治上的影響也不小,相關的作品他也寫了不少,有部分人特地去研究他在報紙上、雜誌上表達出來的論點。他過的是不虛偽的、非常深刻的一種人生,這在他的文字中也清晰可見,所以我們都特別崇拜他。

他的「我們的祖先」三部曲十分吸引我,我特別喜歡這種注入幻想的文字,也喜歡科幻文學,他利用幻想的世界來構造一種多層面的、跟讀者語言溝通的渠道,文本或許脫離現實,講述的或許是荒唐的故事,甚至讓我的邏輯思維都產生了一點反感,但它卻能與現實真切產生互動。

「我們的祖先」三部曲

我個人認為,《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是革命性的一本書。我認為它具備「實用性」,是每個讀者都可以欣賞、接受和提出主張的作品。它可以跟一部分的讀者建立起一個完全直接的聯繫,你不需要先聽文學史老師說為什麼這部作品這麼好,不需要先去研究才能明白它的好處,不需要去研究符號學才享受到符號學語言的魅力和衝擊,這就是他的所謂「實用性」的文學。

《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書影

卡爾維諾生命中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他反對法西斯主義,曾參加游擊隊,一生跌宕起伏。他的文學風格儘管多變,但本質沒有變化,不變的是思考,是思辨的精神。這不僅是文學創作方面的、藝術創作方面的固守,也是政治意識方面的堅持。以上這些不是專家的話,但卻是非常真誠的義大利普普通通的讀者的話。謝謝。

卡爾維諾的文學關鍵詞

飛氘:謝謝孟先生的精彩發言。他很謙虛,說自己是一個普通的義大利讀者,用非常精彩的漢語,非常清晰、簡明和準確地,很有激情地向我們傳遞了個人色彩濃厚的見解,我想這對於每個喜歡卡維諾作品的讀者都非常有啟發。

接下來想請苗煒老師從一個作家的角度談談。我們知道,卡爾維諾的一個標籤是「作家的作家」,他僅僅在中國就影響了很多像王小波這類的作家,所以我們想聽聽,您作為一位作家,對卡爾維諾的理解和感情,謝謝。

苗煒:我是在上世紀90年代的時候,忘了是在哪個舊書攤上買到的雜誌,看了裡面的《分成兩半的子爵》。當時我看書不求甚解,囫圇吞棗地看完之後就給扔在一邊了。後來總是能回想起來,總覺得子爵在飛,邊上的鳥跟著他一起飛。後來意識到這就叫「輕逸」,這就是卡爾維諾的文學關鍵詞。

《分成兩半的子爵》書影

後來再讀的時候,我注意到他後面說,「子爵問這些白鸛幹嗎去?隨從回答說:『去戰場上吃死人。』」

以往我讀小說都是最後才出現死人,得先上戰場,然後得鋪墊一下,然後再出現死亡。卡爾維諾不是這麼寫,我覺得這種處理方法又黑色幽默又有意思

王小波在唐傳奇的那幾個故事裡面,跟卡爾維諾有一個非常相似的地方,卡爾維諾同樣用童話把一個比較小眾的、詩意的、特別作家化的小說故事跟大眾文化連接起來。如果王小波一開始寫的是《尋找無雙》《紅拂夜奔》這樣的小說,不是藉助唐傳奇那樣的故事模式來跟大多數讀者發生關係的話,可能大家對王小波的理解又會有一層隔膜,所以我覺得有一個近幾十年來中國最好的作家替卡爾維諾傳播了一道,這是太了不起的一件事。

苗煒在活動現場

朗讀《分成兩半的子爵》部分段落

卡爾維諾的世界性和獨特性

飛氘:對,我自己也是和苗老師的經歷很像,也是以文學青年的身份和卡爾維諾相遇。在上高中的時候開始讀一些閒書,讀的比較多的是王小波的一些作品,然後通過他的作品間接了解到卡爾維諾。剛好在高中的時候,譯林出版社出了那套精裝書,買了之後就如獲至寶,對我後面的寫作有很多的影響。後來作為文學研究者,我也對一些自己喜歡的作家的作品做了一些思考。

我們看到上個世紀20年代前後出生的一批作家,如今成為世界讀者共同的寶貴財富,像塞林格馮內古特卡爾維諾、博爾赫斯……他們這一代作家經歷了20世紀劇烈的世界變革,將經歷變成自己血肉之軀的一部分深刻的經驗之後,用不同的語言來寫作,當然多虧各位譯者作為文學的「擺渡人」,使我們跨越語言,享用這樣一種寶貴的精神財富。

那麼最後想請各位談談,卡爾維諾作為這些作家中的一位,您如何理解他的這種世界性和他自己的獨特性?

嘉賓在現場翻看《生活在樹上:卡爾維諾傳》

文錚:又是一個重大的問題,獨特性。其實我也想到,卡爾維諾的這些邏輯是哪來的?後來我在翻譯中想到,其實他的這些底層邏輯都是童話的邏輯,比如說隨隨便便就死人,比如說一句話就相愛了,說走了就走了,說發財了就發財了,這完全是童話的一個邏輯。

不管它最後是經歷了存在主義也好,結構主義也好,符號學也好,科幻也好,或者到了上世紀80年代更多的手法也好,它最終的底層邏輯還是童話。這個童話不是像格林童話那樣的注入人為改造的童話,完全是一個自發的、民間的、底層邏輯的童話

所以卡爾維諾的作品裡雖然有科學有宇宙,但他的宇宙並不是自然的宇宙,也不是我們文學作品的宇宙,他的宇宙就是他自己心裡的宇宙,而這就是他在20世紀一些作家中能夠一枝獨秀,能夠被我們記住的原因:他自己創造了宇宙,他不是告訴人們真理,而是一個傳承人,把他聽來的、想到的東西,在宇宙的邊上跟需要的人娓娓道來。但是他不強勢,也不慷慨陳詞,只是告訴你一些可能在常人聽來不合邏輯的、不合事實的,用一半事實和一半童話勾兌的想要告訴你的東西

《宇宙奇趣全集》書影

按他自己的說法,即便你生活在地獄裡,我也不會讓你得到死亡的恐怖,而是讓你在地獄裡發現一些光,告訴你在地獄裡你如何活下去。我覺得這就是他與眾不同的一個地方。

孟斐璇:我完全同意剛才文老師講的,我補充一下我的感受,世界性意味著真的是可以被全世界理解,被全世界所學習,然後借鑑的,那麼沒有獨特性必不可能做到,但是獨特性本身不是世界性的一個充足條件,是一個必然條件。

所以從這個角度,我試圖總結一下,我覺得他有世界性是因為他有一個非常獨特的文學語言,能夠達到被全世界不同語言的讀者理解的水平。當然,這也要感謝各位優秀的翻譯者。

他用童話方式講成年人的故事,是用幻想講現實,這樣的一種奇妙的混合,利用寫實主義的效果和童話幻想主義的方法,真的實現了「卡爾維諾的世界性和獨特性」。

飛氘:謝謝三位給我們帶來分享,這個問題或許適合寫個學位論文。最後我引用卡爾維諾的那篇《新千年文學備忘錄》裡的討論。我記得卡爾維諾說,正是在婦女遭受苦難生活重擔的傳統農業社會,誕生了女巫騎著掃把在天空飛翔的民間故事。所以我想,就在我們今天紀念卡爾維諾的同時,這個世界上仍然還有很多苦難和悲慘的事件發生,所以在這個世界,在這個時代閱讀卡爾維諾,一定是一件對大家很有收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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