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讀懂老塔的毒舌與真誠——《安德烈·塔可夫斯基訪談錄》首譯中文版面世

文匯網 發佈 2023-10-30T13:36:32.950737+00:00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訪談錄》匯集了塔可夫斯基接受的22篇重要採訪,時跨20多年,涉及這位電影詩人的方方面面:從童年到戰爭,從親情到愛情,從事業有成到被迫流亡,從成名初期到生命末期。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訪談錄》匯集了塔可夫斯基接受的22篇重要採訪,時跨20多年,涉及這位電影詩人的方方面面:從童年到戰爭,從親情到愛情,從事業有成到被迫流亡,從成名初期到生命末期。在訪談中,塔可夫斯基暢所欲言:對電影與時間的獨特解析;對美學的深入思考;對創作與信仰的執著;對流行藝術的不屑;對大眾的複雜態度;關於政治、自由、名利、生死的犀利觀點;關於女性議題的令人不安甚至不適的言論……這些訪談仿佛黑白長鏡頭,記錄了他的侷促與輕鬆、詼諧與苦澀、淡泊與傲慢,雕刻了他的電影人生與詩意時光。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訪談錄》

[美]約翰·吉安維托 編

史 敏 譯

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

童年、死亡和夢:對話塔可夫斯基

格拉:你最早的記憶是什麼樣的?

塔可夫斯基:我記憶中最早的一件事發生在我一歲半的時候。我記得有一座房子、一片開闊的平台,平台上有台階——只有五六級——還有欄杆。在樓梯和房子的一角之間,有一大片紫丁香叢。這是一片涼爽的沙地。我會玩滾鐵環,從門口一直滾到花叢中。突然,我聽到天空中傳來一個奇怪的聲音。我害怕極了,藏在了花叢里。我抬頭望著天空,因為聲音是從天上傳來的。那可怕的聲音越來越響。突然,我在樹枝間看到一架飛機划過。那是1933年。我從未想過那可能是一隻鳥,我覺得是很可怕的東西。

格拉:你父母的關係怎麼樣?

塔可夫斯基: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我三歲的時候,父親就離開家了。此後我們也會見面,不過見得很少。關於父親,有兩段回憶讓我印象深刻。第一段回憶是,我們住在莫斯科老城一間狹小的公寓裡,只有兩個房間。我父親,你知道的,是一位詩人,有時候寫詩一寫就是一整晚。他在打字機上打字,每晚我都能聽見他問母親:「瑪麗亞,告訴我,你覺得這樣好還是那樣好?」然後,他會讀一行詩給母親聽。他總是謙虛地接受母親的建議。

第二段回憶恰恰相反,是在我大一點的時候,那會兒我已經上學了。有天晚上,父親很晚才回來。我和妹妹已經睡著了,他和母親在廚房裡爭吵。父親希望我搬去另一所房子跟他一起生活。母親不同意。那一晚我無法再入睡,我一直在問自己,如果第二天他們問我想要和誰一起生活,我該怎麼回答。我意識到自己絕對不可能和父親一起生活,儘管見不到他我會很想念。

格拉:你如何看待死亡?

塔可夫斯基:我不害怕死亡,一點也不害怕。死亡嚇不倒我,讓我害怕的是肉體上的折磨。有時候我覺得死亡是一種出乎意料的自由。這種自由是生活中很難感受到的。因此我不害怕死亡。但是,真正讓人心痛的是心愛之人的離世。

我們哀悼至親的離去,顯然是因為我們再也無法就自己對他們犯下的所有過失獲得原諒。我們在他們的墳墓旁哭泣,不是為他們感到傷心,而是為自己。因為我們再也不能得到原諒了。

格拉:你認為人去世以後一切都結束了,還是以另一種生命繼續?

塔可夫斯基:我堅信生命只是開始。我知道我無法證明這一點,但是本能上我們知道自己是永生的。這太複雜了,我沒法解釋。我只知道忽視死亡的人非常惡劣。

詹森:死亡的另一面是什麼?你有沒有覺得自己曾經去過那裡?你想像中是什麼樣子的?

塔可夫斯基:我相信一件事:人類精神是永恆不朽、無堅不摧的。那裡可能千姿百態,但不管是什麼樣子都不重要。我們所說的死亡不是生命的終結,而是重生。毛蟲作繭。我覺得死後的生活才是令人不安的。要是把自己想像成拔掉的電話線就簡單多了。那你便可以隨心所欲地活著。這種情況下,上帝也就無足輕重了。

詹森:大家有一種感覺,你對人類很失望。看了你的電影,大家幾乎都會為生而為人感到羞愧。在深井下還有一縷微光嗎?

塔可夫斯基:說什麼樂觀悲觀挺愚蠢的。這些都是毫無意義的概念。那些為自己披上樂觀外衣的人都帶有政治或意識形態的目的。他們不想顯露自己的真實想法。就像古俄羅斯諺語說的那樣——悲觀主義者都是深思熟慮的樂觀主義者。樂觀主義者在意識形態上是狡猾的,精於做戲,虛情假意。相反,胸懷希望才是人之本義。這是人類應有的狀態。希望是人與生俱來的。面對現實,人不會因為希望不合理而喪失希望。希望不需要合乎任何邏輯。德爾圖良說得很對:「因為離譜我才相信。」希望往往生長於現實生活中最骯髒卑劣之處。道理很簡單,因為恐怖和美麗一樣,會讓信仰者產生希望。

詹森:人生中有哪些讓你印象深刻的夢境?你會幻想嗎?

塔可夫斯基:我從夢境中知道了很多。夢對我來說非常重要,不過我不喜歡把夢公之於眾。我可以告訴你的是,我的夢分為兩類。一種是預言式的夢境,來自遙遠的超驗世界。還有一些雜亂無章的夢境,是我與現實世界的接觸中產生的。預言式夢境出現在我入睡之時,當我的靈魂從塵世中抽離,上升至高山之巔。人一旦遠離平庸的日常生活,便會慢慢覺醒。在覺醒時刻,他的靈魂依然是純粹的,夢境中的畫面也是寓意深刻的。正是高處的這些畫面讓我們自由。不過問題在於,很快它們就會和稀鬆平常的畫面混雜在一起,難以分辨。這裡我們能確定的就是,時間是不可逆轉的。這讓我相信,時間和空間只可能以物質形態存在。時間不是客觀存在的。

……

詹森:你如何看待現代主義?

塔可夫斯基:我就像一個雙腳分別踩在兩條船邊緣的人。一條船要往前開,另一條要向右開。漸漸地,我意識到自己正在落入水中。人類現在就處於這樣的位置。如果人類意識不到他在自欺,我認為人類前途會一片黯淡。不過我知道,人類遲早會意識到這一點。他不可能像血友病患者一樣,因為睡覺前抓破了自己,在睡夢中流血而亡。藝術應當提醒人類,他是一種精神存在,是廣闊無際的精神體的一部分,而這個精神體也是其最終歸宿。如果他對這些問題感興趣,哪怕只是問一問自己這些問題,他就已經在精神上得到了救贖。答案是什麼不重要。我知道,人類一旦開始問這些問題,他就不可能繼續按照以前的方式活著。

詹森:挺奇怪的,喜歡你電影的人,也是史匹柏科幻小說的粉絲。他也深受孩子們喜愛。你有沒有看過他的電影?你覺得怎麼樣?

塔可夫斯基:問出這個問題,說明你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史匹柏、塔可夫斯基……這些對你來說都是一樣的。大錯特錯!世界上有兩類導演。一類導演把電影視為一種藝術形式,他們會問自己關於個人的問題,會把拍電影當成磨鍊,當成恩賜和義務。而另一類導演則把電影當作賺錢的工具。比如說《E. T. 外星人》這種商業電影,從故事設計到拍攝,都是為了最大限度地取悅觀眾。史匹柏借這部電影達成了目標,自己也名利雙收。我的目標從來不在於此。對我來說,這些都索然無味……

作者:[美]約翰·吉安維托 編

編輯:蔣楚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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