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梵谷最迷我的,就是他那個憨

當代油畫 發佈 2023-11-01T12:00:20.027027+00:00

我經常更換牆上掛的畫,可是這幅畫掛了三十年了,還在那裡,每次看,都會心裡嘆氣,可是我說不出好在哪裡:你看,這個小混蛋站在海邊,臉上的五官一筆給抹掉了,肯定給作者事先畫砸了,上身、褲腿、鞋子,都畫得歪歪扭扭,可是整幅畫真是有味道。

梵谷自畫像 1886

梵谷最迷我的,就是他那個憨

/陳丹青

初學畫畫的梵谷,生活漂泊,無所寄託,他遊走在故鄉紐南的田野上,尋找繪畫的題材,觀察農民耕作、紡織工人生活,以拙劣的畫技完成了他的早期作品,由此確立了「農民畫家」這個身份標籤。

有人指責梵谷畫中的形象不准,但他不以為然。對他來說:「我要努力學會的,不是畫一個比例正確的頭像,而是畫出生動的表情。簡單地說,不是描摹沒有生命的東西,而是畫鮮活的生活。」

就是這樣被人指責的作品,在同為畫家的陳丹青看來,它們卻是他「心中最完美的藝術作品」,陳丹青講述,在一張梵凡初期的作品之中,「我解讀到了人性的繪畫」。

這是一件怎樣的作品,讓陳丹青有如此高的評價?在畫家、作家、評論家陳丹青的眼中,梵谷又是怎樣的一位藝術家?

陳丹青講凡高作品

80年代,我在紐約弄到一幅小畫的印刷品,喜歡極了,配了框子,掛起來看——大家認得出是誰畫的嗎?

我經常更換牆上掛的畫,可是這幅畫掛了三十年了,還在那裡,每次看,都會心裡嘆氣,可是我說不出好在哪裡:你看,這個小混蛋站在海邊,臉上的五官一筆給抹掉了,肯定給作者事先畫砸了,上身、褲腿、鞋子,都畫得歪歪扭扭,可是整幅畫真是有味道。

1993年劉小東來紐約,博物館許多名作,他看一眼就走過去了,劉小東懂畫,他在我家牆上瞧見這幅畫,看了好久,臉色痛苦,忽然聲音軟下來,輕輕地說:「我操!畫得太好了!」

這幅畫畫於1883年,那時,作者學畫才幾年,完全是初學者的塗抹,之後他又畫了七年,1890年,他就死了。死後,他開始有名,變成人人知道的凡高。

凡高《海邊的男孩》

凡高早就想像他會揚名天下,他給弟弟信里放狂話,說:「有一天,全世界都會知道凡高的發音。」……

阿姆斯特丹市中心廣場有一座梵谷美術館,不遠處就是皇家美術館,藏著倫勃朗的大畫——說來感慨,我們這裡絕對不可能在國家首都的市中心,撥地撥款,興建一位畫家的美術館——凡高美術館有一幅他的名畫《盛開的杏花》,畫一棵樹上開滿花,後面是藍天。讀了說明,才知道是他弟弟生孩子,哥哥特意畫這幅畫,算是禮物。

梵谷《盛開的杏花》

這個心地善良的瘋子啊,我讀著讀著,眼淚流下來。

說起凡高,總是向日葵呀,鳶尾花呀,天上好幾個太陽呀,割了耳朵的自畫像呀,還有麥田和烏鴉……他早期最被關注的,只有一幅畫,就是《吃土豆的人》(The Potato Eaters)。

大人物,大藝術家,都會被歷史簡化。上次說過,請注意早期作品。每個大師的早期作品,都應該重新看看。

凡高《鳶尾花》

凡高《花瓶里的十四朵向日葵》

在荷蘭鄉下一片樹林子裡,藏著另一座凡高美術館。據說凡高剛死,就有一位荷蘭闊婦人買下兩百多幅,日後建了這座美術館。……

前幾年這座美術館出了兩本畫冊,一本黃封面,是凡高到巴黎後的油畫,一本藍封面,是凡高在荷蘭的作品。畫冊全是荷蘭語,我看不懂,可是終於看到了大量凡高早期的素描和水彩畫,十分之七從沒見過。我真後悔沒多買一本,把喜歡的素描裁下來,配上框子,經常看。

這些初習的素描,我以為比他著名的畫更耐看。為什麼呢?真是麻煩:繪畫的神品,你沒辦法,也沒有言辭可以形容的,連畫家自己都不知道怎麼畫出來。

凡高最早的素描作品

凡高

《穀倉》

凡高《吃土豆的人》

凡·高在1881年左右最開始下手學畫。他臨摹誰呢?他就一直臨摹米勒的畫。

在那個時候所有的畫家都是畫貴族,畫有錢人,畫才子佳人這些,米勒卻說一個在勞動的人是最美的。他自己就是農民,種過地。

凡高不同版本的《播種者》

凡高一輩子的作品,尤其是早期的,幾乎全是農民,全是受苦的人,窮人。然後到了巴黎以後,他開始出現一些不同的角色,也是在他身邊的下層人。

但是不管畫什麼人,所有的人到了凡高的畫裡,一律都變得非常憨。

憨人畫憨人,窮人畫窮人,就弄成凡高這個樣子,這種滋味,這種氣質。

凡高《女性頭像》

上海話「憨」就叫「耿篤」,「耿篤」魯迅的文章里也用過這句話,「耿篤」就是北方話傻子的意思。

在藝術上,文學不能太傻的;音樂我也很難相信一個憨傻的人在作很好的音樂;但繪畫可以,他一筆下去就是憨,下一筆下去還是憨。

大家不要小看這個憨字,我自己畫畫,我們知道,畫畫要畫得巧,不是那麼難。

你有才華,然後經過刻苦的磨鍊,你有可能熟能生巧,而越畫越巧,是有可能的。

可是有一種畫,他好就要好在憨,沒法學了。那個不是才能,那個是天分,你有就有,沒有就沒有,沒法學。

凡高《紡織工》

我想到幾位畫家,可以和凡高做比較。

一位是魯迅特別推崇的德國女畫家珂羅惠支,還有一位是20世紀中國的畫家王式廓,以及《流民圖》的作者蔣兆和。

他們非常卓越的技巧,凡·高遠遠不能跟他們比。凡·高即使活到八九十歲,都畫不到蔣兆和和珂羅惠支那個水準。

可是我每次看到凡高的這張毫無意思的畫(指《海邊的男孩》),就是一個混小子站在海邊,我心裡就會想,TMD,這才是真正的繪畫,這才是真正的藝術。

《流民圖》局部

凡高《挖土工》

我會忘記蔣兆和,我會忘記珂羅惠支,忘記我所喜歡的許多非常了不起的巧手,我會無可奈何。

我看到凡高早期學畫的這些畫,我就覺得如果他沒有後來巴黎那個階段,他仍然是凡高,世界會發現他有多了不起。

你們會說凡高很有名,這是我們被灌輸的一個概念。……

大家可不可以忘記這些東西,我們把兩種畫放在一起看看,都是初學的作品。

咱們中國大量的考前班,那些示範作品,有些也都是十來歲的孩子畫出來的,打死凡高都畫不出來。

中國藝術生的素描「標準」範式

凡高要是拿著1881年到1883年初習的這些畫,跑到中國排隊考,他估計准考證都拿不到。

可是我每次看到咱們考前班的這些畫,看到考場裡的這些素描,我就想死,我寧可一輩子不會畫畫。

為什麼凡高是偉大的藝術品,永恆的藝術品,為什麼咱們美術學院的這些素描死路一條,是一場災難,是反藝術的?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我希望觀眾也許可以幫我回答。

凡高《農民頭像》

凡高《永恆之門》

凡高《苦悶的老人》

凡高《博里納日煤礦》

凡高《窮人與金錢》

凡高《吃土豆的人》素描稿

凡高《雪地上的曠工》

凡高《播種的農民》

凡高《手拿犁耙的女孩》

凡高《戴帽子的西恩》

凡高《戴帽子的女人》

凡高《抱著孩子的西恩》

凡高《戴著寬檐帽的漁夫頭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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