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周丨我的兩位詩人同事——何敬君、於榮健

人文小棧 發佈 2023-11-18T13:19:09.832424+00:00

在一個單位工作了一輩子,同事過的人很多,有兩位特別值得記住:一位是何敬君,一位是於榮健,他倆的特別之處,是因為都是我佩服的詩人。


在一個單位工作了一輩子,同事過的人很多,有兩位特別值得記住:一位是何敬君,一位是於榮健,他倆的特別之處,是因為都是我佩服的詩人。兩位詩人同事都比我年長,何敬君兄大我八歲,於榮健兄大我兩歲,他們都是我的好兄長,在工作中給過我很多支持,生活中給過我很多幫助,人生經驗給過我很多很多啟示。每每想起與他們共事和交往的一些細節,心裡總會有一種被溫暖的光照過的感覺。


何敬君是散文詩的名家,於榮健是現代詩的高手。一位曾是我的領導,一位曾是我的搭檔。一位面黑心熱,一位面善性強。一位量好擅飲,一位滴酒不沾。我是先認識何敬君(老何),後知道於榮健(阿健)的。認識老何是因為他對我的「不客氣」,知道阿健是因為總在報刊上看他的作品。與老何算是不打不相識,由認識進而了解後來成了朋友。知道阿健時,他在大學教書,後來他來電視台幫忙後正式調入,與他因工作而認識再到從了解到理解漸成莫逆。


與老何認識緣於我們先後同住一間單身宿舍。我1985年畢業分到電視台,開始住在單位招待所,後來單縣路39號倒出來一間單身宿舍,單位安排我住進去,我拿到鑰匙打開房間,霉味撲鼻,房間不大,四張床上都堆著破爛,顯然這些破爛都是有主人的,我看屋子中央還能派上用場,就用兩張凳子搭上木板算是自己的床了。說實話,與其說這是一間宿舍,還不如說是一個破爛市,不過總算有了屬於自己的窩。就這樣,我算是在單縣路39號住下了。有一次,我外出採訪,一兩天沒回,當我再進到宿舍時,看到我臨時支起的木板床撤掉了,我的被窩被放置在靠窗的床上,疊得挺整齊,原來睡覺的位置,堆著一堆垃圾,其他床上的破爛也好像被整理過,房間顯得亮堂了不少,再看垃圾堆上有一張紙條,字很遒勁,寫著:「小伙子,房間我們給收拾了一下,你把垃圾倒出去。何」,我因為剛剛採訪回來,累得慌,懶得動,那堆垃圾根本不影響我睡覺,也就懶得去管它了,第二天還是沒處理,第三天回到宿舍,看到垃圾沒了,房間清爽了,心裡也隨著清爽起來,至於那堆垃圾是誰倒騰出去的也懶得去關心,甚至早忘在腦後了。直到有一天在單位大院碰到一個烏髮茂盛的黑臉漢子,上來沒客氣,開腔就問:你就是剛來的大學生?我說,是啊。接下來沒容我多說,劈頭蓋臉就是一通訓,無非指摘我懶得出奇,房間不知道打掃,別人打掃好了連垃圾都不知道處理。我意識到,這無疑就是那個留紙條的「何」,畢竟自己有些許理虧,再加上剛到單位,我沒敢回懟,只好唯唯。心裡卻不免埋怨,你們離開了單身宿舍,卻讓破爛占著床位,我還沒說什麼呢。又想,你在廣播我在電視,誰也挨不著誰,我也必要理會他。但是很快,不打交道的念想就打破了,一次我把鑰匙鎖在房間裡,進不去門,只好到老何家要他的鑰匙,我走進了他家,一個不到十平方的三角結構的房子,還不如單身宿舍寬敞,我怯怯說了鑰匙的事,他讓我進屋,在那間暗無天日的房間,我突然覺得他的臉並不黑,在家裡,氣氛不一樣,我們都各自表現了足夠的客氣,就這樣算是認識了老何。


和阿健相識就沒有多少曲折離奇的故事了。1992年,電視台拍攝《大青島暢想曲》,決定從社會招攬人才加盟,在海大當老師的阿健正好想跳出自己的圈子,就這樣校園詩人走進了電視圈。他長發飄飄,頗有詩人氣質。早在幾年前我就知道他的名字了,記得有一次我們山大中文系78級系友作家楊爭光來青島,中文系幾位系友在青島日報張幼川那裡聊天,我忝列其中,聽他們說到青島的青年一代作家詩人,當時他們說到了阿健,由此可見青島文壇上,阿健早就有了一席之地。阿健畢業於華師大中文系,比我早畢業一年,差不多是同齡人,儘管他進電視門比我晚幾年,但心理上絲毫不覺得自己處於劣勢,而我也從沒覺得自己在電視業務上占優勢,反倒對他在詩歌、散文創作上的成績頗為艷羨。他調入電視台時已經發表很多作品,進到電視門裡,投名狀很好看,自然是有身價的。現在想,虧得當時電視行業正在上升通道,這才引來像阿健這樣名頭很大的人才。時移勢易,就像我們各自的青春不再了,電視媒體的優勢也在消減,如今的電視媒體是否對人才還有這樣的吸引力?還真說不好了。


老何是北京廣播學院畢業的,開始分在國家廣播電視部一家直屬單位,因為妻子在青島,就申請調了回來。與老何越走越近,源於相同的農民家庭出身,他老家即墨,我老家平度。農民出身有一種天然的氣質,這可能就是城裡人眼裡的「莊戶孫」氣質。曾經共同的貧寒經歷,讓我們很快忘卻了乍見面時的種種不快,很快熟絡起來。我依舊住著他曾經住過的單身宿舍,他自己的居住環境得到了改善,從三角房換到了我單身對面的筒子樓。有一次,他夫人帶剛出生的女兒回了娘家,我到他家吃飯,他用半斤羊肉做的羊肉湯,一碟花生,一點鹹菜,我們喝了將近兩瓶白酒,一瓶是「文君大曲」,一瓶是「沱牌」白酒,羊肉湯不停注水加鹽和味精,花生米數著「個」吃,就這樣一頓酒宴,讓我銘記終生。後來和他、和別人喝了很多酒,吃過若干大餐,但細節和味道都記不得,唯有那碗清湯寡水的羊肉湯讓我不能忘卻。再後來他在九水路分了「大」房子,房子「裝修」是我和他小舅子去乾的,就是用白粉刷了一遍牆。他九水路的房子對我來說就像宮殿一樣氣派,老何的夫人熱心腸,每到年節,都會讓老何叫我們單身去他家過節,有一年中秋節,我、徐希臻和徐的女友一起在老何家過節,徐喝醉了,乾脆宿在了他家。後來我好幾位大學同學到青島,我都帶他們去老何家蹭飯、聊詩、談天說地。這期間,他還用詩為我做了素描,後來他將寫給我的那首詩收進了自己的第一本詩集《沉默的帆》。再後來,老何升官了,當了電台專題部副主任,再後來,他參與創辦經濟台,從副台長到台長,勢頭旺盛,意氣風發,我們會偶爾吃個飯,但私下的交往淡下來了。


阿健調到電視台,正是電視的一個井噴式發展的起始階段,幸運的是他一腳踏進電視台,就在一個創新意識超強的標誌性部門名利雙收,而我卻在另一個部門不受待見,一度還下了崗。阿健當時所在的專題部,是一個五湖四海的部門,有老員工也有新生力量,創辦的幾檔節目一經播出廣受好評,錢也賺得盆滿缽盈,從大學教書匠到媒體人,當時,阿健享受到一些學校里享受不到的好處。我下崗以後,有一次我實在閒得難受,就去他們部門辦公的自來水公司找人聊天,聽說了阿健打撲克的一件逸事。那時候,單位不太要求工作紀律啥的,什麼遲到早退,休息時打打撲克都沒人管,甚至領導帶頭做這些今天看來不太靠譜的事情,這在當時是一種風尚,沒經歷過的,絕想不出一個道貌岸然的領導會和普通員工在牌場上混戰,輸了同樣臉上貼紙、頸上戴環的景象。正是這樣的文化氛圍,才能有阿健在牌桌上的「壯舉」,據說,有一次,一向溫文爾雅的他,因為牌技不濟總受到一位牌油子的揶揄,讓他十分難堪,當即將一杯熱水潑在那位牌油子身上,滿場愕然,都被這位看上去溫文爾雅的眼鏡男的暴怒震撼了,那位揶揄他的牌油子也始料不及,連聲道歉,這才了事。菩薩心腸也有金剛怒目的時候,沒有白白受欺負的道理,後來阿健受到一位同事的污爛行徑傷害,但因對方是異性,好男豈能和惡女斗,只好氣在心裡,只能搖搖頭徒喚奈何。


山不轉水轉,2002年7月,老何和我先後到了青島廣播電視報,他任總編,我給他當副手。命令下達後,他夫人很擔心我們能不能合作好,怕因工作關係導致幾十年的友誼翻船,我一再表示,自己經歷過很多領導,絕對不會和老何怎樣。老何當一把手慣了,在經濟台一言九鼎,很多人私下都叫他「大黑臉」,沒想到,他到了電視報,性情大變,讓我負責編務,自己基本不插手,給我充分的空間。人就是這樣,各自有了騰挪的空間,就不會輕易衝突。當時,我經常和他開玩笑,讓他出出差,我好主持一下全面工作。這樣的話,副手一般不敢和正主說,我說了也就說了,他知道我不會搶班奪權搞陰謀,我也相信他不會因為一句玩笑話而雞腸小肚忌恨人。那時候,電視報已經走進下滑通道,我們用了不少心思,終難使其起死回生。後來,老何調整到局裡工作,我接任電視報總編,我們搭檔兩年時間,沒有任何衝突,在此期間,他寫了不少隨筆和散文詩,後來出版了一本隨筆集和一本散文詩集,這兩部作品集是他創作成熟的標誌,尤其是那本散文詩集《逝水年華》,可以稱得上是他散文詩的代表作,後來我專門為這本詩集寫了評論。


阿健到電視台後,報刊上很少見他發表詩作了,倒是常見他寫的隨筆。當時《青島晚報》正火,他和其他幾位文友開了專欄,後來幾位作者分別將這些專欄文章結集出版,他送了我一本。我主持電視報工作後,常常讓編輯約阿健的稿子,編輯也樂意約他寫稿,說是他的稿子基本不用費事,拿來就能用。那是肯定的,一個鍛詞造句的詩人,寫流水一樣的文章,那還不是小菜一碟嗎?


我是1998年底競爭上崗當的「芝麻綠豆樣」小官,阿健也曾參加了競爭上崗,他沒能如願,為此發過這樣的牢騷:阿狗阿貓都當上官了,我怎麼不能?我說,就因為你不是阿狗阿貓!沒成為「阿狗阿貓」的阿健在電視紀錄片領域深耕細作,頗製作了一些好片子,像《青島的路》《膠州灣》《青春青島》等等,但是他不太會宣傳自己,不僅在官場上難以躋身「阿狗阿貓」行列,在職稱評比上也屢屢受挫,儘管我的職稱評得也不早,但相對心安理得,因為很多年我沒參與,我不想考職稱英語,覺得那是對自己的苛刻,直到取消了英語考試,我才報名參評,可他一直在努力,所有的硬體早早夠了,就是一再蹉跎,陪跑了無數屆,直到2019年和我同榜評上了高級,這時,我們都離退休不遠了,真是白首新高級,見人頗羞赧。


老何、阿健和我,三人交集是在電視台。2009年底,我工作崗位調整到電視台國際部擔任主任,那時,老何是分管副台長,阿健是國際部的製片人。第二年又是一輪競爭上崗,阿健終於躋身「阿狗阿貓」行列,競聘上國際部副主任成了我的搭檔。當時國際部在新聞中心的盤子裡是邊緣化的部門,獎金福利都低於中心的其他單元,乾的活也是拾遺補缺,總之,姥姥不親舅舅不愛。我想,國際部有自己的實力和傳統,應該抓大題材做大片子,於是和阿健策劃為青島建置120年製作一部12集歷史文化紀錄片,從2010年動議,報選題,找資金,到2011年12集《青島時刻——120年12個瞬間》播出,我們兩人和幾位年輕的編導攝像殫精竭慮,終於沒有辜負這個題材,也沒有浪費寶貴的資金。片子播出後,獲得好評,中央台紀錄頻道在黃金時間播出了其中六集,並於年底給了一個「最佳製作」的獎項,也算是對我們的肯定。這其中有一個插曲不能不說,2011年春分那天,老何突然出現在新聞中心例會上,因為他覺得我們的工作節奏慢了,怕到點播不了片子,影響大局,對我和阿健祭出批評的利器,言辭之激烈讓會上三十幾個人面面相覷,我一度從會場離開,再回到會場,老何的言辭更如烈火烹油一樣,火辣得很,甚至說到要建議黨委撤我們的職,我聽後,火直往頭上竄,會議結束,在電梯裡,我沒有克制自己的情緒,衝著他說道,你現在就撤我們吧!他黑著臉,一言未發。其實這件事發生的原因我心知肚明,他也不會不知道,阿健也應該清楚。不管因為什麼原因,為了工作我們曾經直面矛盾,很快就釋懷了。對我而言,相比面子,友誼價更高,別說老何這樣多年的朋友,就是一些毫無交情的領導或同事與我產生過節,我也會選擇忘記怨恨,只記好處,阿健更是如此。


《青島時刻》後,我和阿健又帶領同事完成了另一部文獻紀錄片《青島製造》,這部片子後期播出時,我去美國當訪問學者了,是阿健一力承擔完成的善後。值得一提的是,這兩部片子都是老何分管電視台時的作品。遺憾的是我們特別想完成的青島三部曲缺了一部,終於沒能如願,也好,留點遺憾,不求圓滿不正是人生應該有的樣子嗎?當時還策劃了紀錄片《大沽河》,這部片子開拍的時候,我已經出國,只完成其中兩集的初稿,最後給我掛了策劃之名,算是對我的安慰。《青島時刻》《青島製造》《大沽河》都是申請市里專項基金完成的,都出版了同名書籍。算是我和阿健搭檔的紀念。


值得慶賀的是,我和阿健搭檔期間,他出版了自己的詩集《虛位以待》,我的同學,出版社資深編輯吳清波兄是這本詩集的責任編輯,我自告奮勇當了這本詩集的特約編輯,說白了就是當了第一讀者,後來我為這本詩集寫過一篇評論,儘管詩評有點隔靴搔癢,但畢竟有我一份情誼在裡面。詩集出版對阿健是一個概念,了卻了他一樁心事,詩集請德國漢學家顧彬先生給他寫序,我因此有幸與這位漢學家相識,並和他喝了幾次酒。阿健在出版了詩集之後,又用一年多時間,整理自己耗費數年之功寫成的關於卡夫卡的書《有意拖延的告別》,這本讀卡夫卡,我認真拜讀了,對其中一篇「打到父親」感觸尤深,為此我專門請阿健簽了一本送給了我那個讓我愛、讓我憂、讓我牽掛的兒子,叮囑他一定好好讀讀這篇文章。後來「良友書坊」舉辦了一次新書推介,阿健請了顧彬、高建剛和我在「塔樓」做嘉賓,儘管拙於言辭,我還是粉墨登場了一把。


退休後的老何經歷過一次不期遇的波瀾,等到自己心情平復了,一次,約即將退休的阿健和我到嶗山一游,在山裡找了一戶農家,要了幾個家常菜,面對青山,吹著山風,我和老何喝酒,阿健喝著茶,聊著與世俗不相干的虛無縹緲的文學,他倆都深得個中三昧,我是文學的業餘愛好者,聽他們談詩說文,很愜意,很享受,真有一種超脫感。老何、阿健是我的良師益友,職業生涯得這樣的詩人為同事是我的幸運。

【作者授權專稿】


作者於學周,青島電視台編導、宋詞達人、作家、訪美學者、資深票友


首發世說文叢 組稿編輯:周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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