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周丨京劇名角馬連良與「漢奸案」

人文小棧 發佈 2023-12-06T07:23:10.849032+00:00

20世紀整個上半葉,藝人們見多了政權的更替,城頭變幻大王旗,誰坐金鑾殿都得娛樂,而那個年代,京劇是影響力最強的娛樂方式,「角兒」自有角兒的生存空間,在那個空間裡,他們是「王」,活得可自在了,所以,藝人對政局大多不關心,馬連良就是其一。

題記:京劇老生「馬派」創始人馬連良,成名於1920年代,前後「四大鬚生」他皆榜上列名,1930年代組成「扶風社」,與周信芳在天津同台演出,被稱為「南麒北馬」,各領老生行風騷半邊江山,是20世紀與梅蘭芳齊名的最具影響力的京劇大師。
毫無疑問,就藝術天賦而言,馬連良是天才,其藝術造詣不僅俯視後人,甚而不被他俯視的前人也不多。其雍容華貴的扮相,瀟灑儒雅的颱風和高亢、華美的唱腔風靡大江南北,很多名唱段如「勸千歲殺字休出口」「此時間不可鬧笑話」等,直到今天仍具有流行性,被稱為「世界名曲」。在京劇鬚生行當里,他是當然的翹楚。對京劇這門藝術,他的貢獻之大有目共睹,可以認為對京劇他是開竅到了極致。





相比馬連良在京劇藝術上的開竅,他在政治上的「不開竅」也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20世紀整個上半葉,藝人們見多了政權的更替,城頭變幻大王旗,誰坐金鑾殿都得娛樂,而那個年代,京劇是影響力最強的娛樂方式,「角兒」自有角兒的生存空間,在那個空間裡,他們是「王」,活得可自在了,所以,藝人對政局大多不關心,馬連良就是其一。他做自己戲班老闆,憑著藝術天上的「開竅」走南闖北,遊刃有餘。但是,縱觀各個時期,在大時代面前,他的人生抉擇,幾乎就沒有對過。



中國全面抗戰時期,梅蘭芳在上海蓄鬚,程硯秋在北京種地,都離開了舞台,名頭堪與梅、程等量齊觀的馬連良好像壓根未受山河破碎的影響,甚至應邀前往關外,到當時滿洲國的地界去走穴。




事情是這樣的:清末民初,從關內遷徙到關外的一些回族人於1911年在瀋陽建立「奉天女子小學堂」,1918 年該校改為「奉天清真小學」。1936年 5月,奉天文化清真寺教長張德純(字子文)發起建立了一個伊斯蘭教的經學院,定名為「私立奉天回教文化學院」,同年8月正式成立。由張子文任院長,共有學員20餘人。隨著生源擴大,學校已容納不下前來求學的回族子女。此時距學校不遠處,一所日本人辦的「鍋山女子高中學園」想轉手出賣,所需資金高達40萬元,這成了一大難題。1942年初,張德純和在奉天的一些回族上層人士組建了「滿洲文化促進會」,並請偽奉天第一軍管區司令王殿忠(回族)任促進會會長。為了籌到買校款項,張德純等準備借偽滿洲國慶祝「建國」十周年,搞一些慶祝活動借力造勢。大阿訇張德純時任清真寺教長,系晚清秀才,會阿拉伯、波斯、德、俄等多國語言,有「德國張」的雅號,是宗教界的知名人士,他與馬西園(馬連良之父)是好朋友,有了這一層關係,遂決定請馬連良來奉天唱戲,借他的名頭進行籌款。為搞好義演募捐這件事,張德純等人還專門成立了籌辦義演董事會。不久,奉天方面一切準備就緒,張德純等揣著關東軍陸軍特務機關的公文,去北平邀請華北文化使節團。受到邀請後,馬連良一來覺得為自己的同胞辦學義演義不容辭,二來張德純是自己敬仰的長輩,他親自出面也不好駁回面子,三來為了錢,是一個關鍵因素,這大可不必為尊者諱。章詒和乾脆認為:「一九四二年,偽『滿洲國』成立十周年,偽總理大臣特請偽華北政務委員會派遣演藝界前往祝賀。開出的條件,除了包銀,還有煙土。當時北平的煙土不好買,馬連良為此而動心,也為此而前往。」當時因戰禍連綿,關內經濟每況愈下,通貨膨脹嚴重,生活動盪,民不聊生,戲班的演出收入一直不好,而關外以「大劇場、大票價、大包銀」為招徠,吸引名伶前去演出。在這一時期,以生行挑班的名伶如言菊朋、譚富英、李盛藻、李萬春、李少春、奚嘯伯、周信芳等都去過東北,收入頗豐,這使馬連良動了心。當時,在扶風社裡唱戲的有幾十口人,他們要供養各自的家庭,也就是說,要養活上百口人。為了大家的生計起見,馬連良也要走這一趟。但是,也有說法,當時馬連良並無經濟之虞,而更多的原因是東北開出的條件,除了包銀,還有煙土。當時北平的煙土不好買,馬連良為此而動心,也為此而前往。京劇伶人抽大煙已成梨園陋習。老一輩的如程長庚、余三勝、譚鑫培、汪笑儂等都是老煙槍,晚輩一點的如裘桂仙、譚小培、楊小樓、余叔岩、高慶奎等也是癮君子,更晚的如張春彥、馬連良、孫毓堃、譚富英、高盛麟、裘盛戎等,各自都有一部吸毒史,這並不是什麼秘密。



這一消息很快就被一家名為《三六九》畫報報人朱復昌知道了。當時《三六九》畫報是一份流行期刊,其中很大篇幅刊登梨園動態、名伶軼事、戲劇評論,也登演員劇照。平日,朱復昌經常以報人的身份與梨園界人士混在—起,相互熟稔,實際上此人是個文化漢奸。恰在此時,日本占領軍在北平設立的「華北演藝協會」,因「滿洲國」的「國慶節」即將臨近,「滿洲國」方面要求「華北演藝協會」找一個高水平的劇團前往新京(長春)做祝賀演出。馬連良的扶風社要去奉天為「回教學院」義演這件事,讓此機構主腦山家找到了一個移花接木,幫助自己完成任務的契機。朱復昌作為山家的說客,前往豆腐巷馬宅,並表示,赴奉天(瀋陽)義演的一切事宜,他願「無私」地大力相助,並為扶風社聯繫了新京(長春)和哈爾濱方面的接待戲院及當地有影響力的報刊、雜誌。惟一的條件就是馬上籌備動身,務必於3月1日之前到達新京(長春),以「華北演藝使節團」的身份,做祝賀演出。馬連良演了半生「忠孝節義」的戲,他深知此行意義。本來是簡單的籌款義演,現在已演變成「祝賀演出」。雖然演出收入可能比以前想像的要多,可「漢奸」的罵名也就從此背上了,這是他當初答應奉天的阿訇們時沒有預料到的。當馬連良把朱復昌的原話與友人講過之後,大家的意見就是一個字——「拖」,能拖多久就拖多久,拖過了3月1日再說。與此同時,朱復昌為了完成「使命」,整天像長在馬家一樣,催促馬連良早日動身。馬連良以日期臨近、一時無法湊齊配角、底包為名,婉言拒絕。




然而,事情的發展並沒有想像的那樣簡單,一方面當局急需一個像扶風社這樣高水平的演出團體在東北巡演,為其渲染「歌舞昇平」的「王道樂土」;另一方面,北平的山家已對偽「滿洲國」方面誇下海口,派遣馬連良的扶風社作為使節團前去祝賀。由於馬連良用緩兵之計拖延行期未能成行,令他無法下台。於是,山家對馬連良直言警告說:「如果不儘快做新京、哈爾濱之行,奉天的義演籌款將被取消……」甚至動用武裝人員上門恫嚇,逼馬連良成行。就這樣,1942年10月下旬,一支包括老生馬連良,青衣李玉茹,丑角馬富祿,花臉劉連榮,小生葉盛蘭,武生黃元慶等眾多京劇名角的「華北文化使節團」,乘火車前往東北演出。在關外演出10天,共10場,場場爆滿。每天票房收入高達幾萬元(偽滿幣),全部下來共計25萬元偽滿幣,馬連良隨即將全部所得都捐給了「奉天私立文化學院」。馬連良回北平不久,得知擴校購買鍋山女子專業學園校舍資金仍然缺口很大,又另寄來10萬元捐款。沒想到,偽滿洲當局及其所控制的宣傳機構為了達到給「滿洲國」裝門面的目的,在所謂的「三·一國慶節」過了8個月之後,竟然荒誕地說馬連良的扶風社是為慶祝「建國十周年」而來,把「華北使節團」的名義強加在馬連良的扶風社頭上,使馬連良和扶風社成了偽滿反動宣傳的犧牲品,這就為日後馬連良遭遇陷害埋下了伏筆。



抗戰勝利後,位於南寬街的馬宅常常有慕名而來拜訪的國民黨官員。而在來訪的官員中,多數是來辦「接收」的大員。其中一些慕名前來馬宅拜訪的官員,見到南寬街這所深宅大院擺放的都是造價不菲的明清家具,牆上掛的是價值連城的名人字畫,不由得垂涎三尺。而在那段時間裡,最流行、最有效的達到目的的招數就是把敲詐的對象打成「漢奸」,這樣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清算「漢奸」的財產,把它作為「敵產」和「逆產」,明目張胆地「充公」到他們自己的腰包里。於是「大員們」便開始搜尋馬連良的把柄,一出「馬連良漢奸案」的大戲便編成了。「官司」足足打了近一年,最後,經回教協會理事長白崇禧的斡旋,北平地方法院的結案陳詞是:經查明,偽華北政務委員會委員長王揖堂執政時期並沒有官方派出過「使節團」的案底,查無實據,不予起訴,這才脫了干係,這一天,是1947年8月16日。人出來了,家卻負了債,除了一所空空的南寬街大宅院,其它財產蕩然無存。



在家中被軟禁了一年多的馬連良終得解脫,一口惡氣出來,心裡說不出的暢快,梨園同仁為了安慰他,特意在長安大戲院唱了一場合作戲《龍鳳呈祥》,陣容強大:馬連良的前喬玄、後魯肅,程硯秋的孫尚香,金少山的張飛,李少春的後趙雲。演劉備的譚富英,從第一場的「過江」一直唱到後面的「回荊州」,卯足了氣力,一句一個好。江湖規則,朋友義氣,給馬連良以萬分的感動和一生的感激。接著他以十餘場義演奉獻給北平的戲迷。為了還債,同年秋,又赴上海,連續演出四個月,直演至1948年春。1948年1 1月初,馬連良應邀離滬赴港,並從此寓居香港。



【作者授權專稿】

作者於學周,青島電視台編導、宋詞達人、作家、人文學者、資深票友


原載世說文叢
原標題為《大師的「開竅」與「不開竅」——閒話馬連良》 (1-4)
本文為節選之一
組稿編輯:周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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