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楚《過香河》選讀 | 百花中篇小說叢書

小說月報 發佈 2023-12-06T17:45:04.185297+00:00

異鄉人的身份焦慮北漂小人物的踉蹌前行《過香河》張楚 著百花文藝出版社2021年1月故事梗概小說講述的是舅舅和外甥兩代人共同去大城市追夢的故事。已人到中年的舅舅辭去公職,來到陌生的北京,開始他想像中的新生活。在這裡他遇到了自己的外甥,一位做小本生意的年輕人。

異鄉人的身份焦慮

北漂小人物的踉蹌前行

《過香河》

張楚 著

百花文藝出版社

2021年1月

故事梗概

小說講述的是舅舅和外甥兩代人共同去大城市追夢的故事。已人到中年的舅舅辭去公職,來到陌生的北京,開始他想像中的新生活。在這裡他遇到了自己的外甥,一位做小本生意的年輕人。在舅舅看來,年輕奮鬥的外甥似乎就是這座城市的一個小小註解,他並不渴望了解外甥,卻又不停地捲入外甥的生活旋渦;而外甥對舅舅除了應有的尊重,並沒有與舅舅交流的渴望,他們是並不太陌生的陌生人。兩條平行的直線都在同一個平面內延展,談不上希望,也談不上奢望。外甥不停地換女朋友,異想天開地做事,而舅舅作為冷靜的旁觀者和轉述者,看著他踉蹌前行。

小說選讀

《過香河》

蜜蜜叫葉蜜蜜。蜜蜜是老艾和老葉的兒子。老艾是我老姑的大閨女。老艾生了龍鳳胎,大的是女孩,叫葉甜甜;小的是男孩,叫葉蜜蜜。葉甜甜很皮,十歲那年偷著去河裡洗澡,淹死了。那段日子,老艾差點把眼哭瞎了。老葉呢,患了恐水症,從河邊走哆嗦,看到水缸哆嗦,喝口水也哆嗦,當然水不能不喝,不過後來他再也不洗澡了。冬天還好,夏天老葉穿行在村莊的葬禮或婚禮上,猶如隨身攜帶著簡易垃圾箱,都是老艾趁他睡著了,偷偷地給他擦胳膊擦屁股。葉蜜蜜當時倒沒什麼,悶了幾天,該吃吃該喝喝,照樣鼓搗他的收音機。

他打小就喜歡收音機,一開始聽中央台的小喇叭,後來聽單田芳的《白眉大俠》,再後來就拆了收音機,將零件卸得七零八落,關鍵是卸了他還能裝起來。我們當時都對這個長得比水芹還細的男孩抱了無限的幻想,他讓我們想起歷史課本中的瓦特,想起愛迪生,我們都以為我們的後輩中總算要出個人物了,即便不能是愛迪生那樣的大人物,好歹也能到大型國有企業里當名工程師。可蜜蜜長大後只考上了普通本科,學的機電,卻天天打籃球,要不就抱著吉他唱民謠,還組了支樂隊,樂隊的名字叫「夏天的雲梯」。據說畢業前他們舉辦過一場校園演唱會。我從沒見過他在舞台上的樣子,按照他的說法,那至少是他人生的高光時刻之一。當他在空曠龐大的舞台上唱那首Beyond的《海闊天空》時,透過冒著煳味的燙過的棕色鬈髮,他看到黑暗中渺小的人們舉著手機,一束束的光捅向夜空,猶如無數把《星球大戰》裡的雷射劍,在無邊的夜幕上寫著激昂的情詩。當「情詩」兩個字從他的厚嘴唇里哆嗦出來時,他的眼睛以暗夜閃電劈過曠野的速度眨了兩眨。

畢業後他去北京混日子。我搞不懂為何這些孩子都喜歡到北京扎堆,哪怕住地下室吃鹹菜,哪怕送快遞送外賣。那時我還在縣城裡當公務員,跟他來往稀鬆。我向來對年輕人的熱忱充滿了懷疑。我似乎從來沒有年輕過。按照蜜蜜的說法,他在北京飯店的後廚切過菜,能將土豆絲切得比銀線還細,要不是老被一名住房部的胖阿姨騷擾,沒準早混成涼拼了。那可是北京飯店啊!他眯著眼說。可據我所知,那是家很老舊的飯店了,除了離王府井和天安門近些,菜不見得比胡同里的蒼蠅館好吃。

據他說,還在後海的閣樓酒吧里當過駐唱,一小時七十八元,唱到後半夜他感覺嗓子都冒煙了,如果不是不想跟那個專唱法語情歌、長得貌似黑猩猩的海拉爾姑娘糾纏,他極有可能也會在後海開酒吧,專門賣瀏陽河威士忌和駐馬店生產的傳教士啤酒,「一瓶進價五十元的洋酒賣一千五百元!」總之,當他敘述起那些年的北漂日子時,眨眼的次數比平時緩慢了些許,仿佛沉澱的、灰頹的時光給他的眼皮打了針鎮靜劑。

他還在海淀新中關大廈前,也就是十號線海淀黃莊B出口的空地上賣過唱。在我印象里,那裡基本上都是抱著孩子賣假發票的、手工擦鞋的、貼廉價手機膜的,還有就是衣冠楚楚、神態自若的小偷。可蜜蜜說,那裡是高校區,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他都唱英文歌,他的英語發音就像是平翹舌不分的南方人說普通話,不過他照樣吸引了很多音樂愛好者。「美妙的嗓音是愛的通行證」,那時候微信流行,他跟他的粉絲建了個群,群有個風騷甜美的名字,叫「蜜汁源」。蜜汁源群頂峰時期人數曾達到兩百○三人。他不定期在群里發布演唱的時間和地點,以及他PS了無數遍的照片,照片裡的他總是戴副黑色墨鏡,頭頂上是墨西哥寬檐草帽,吉他扛在肩膀上,總之看起來像位鬱悒的盲詩人。而他的那些歌迷,即便是下大雪,也會撐著傘將他圍圈起來,默默地聽他唱賈斯汀、山羊皮樂隊或槍炮與玫瑰樂隊的老歌。多年後那個群依然沒有解散,不過沒有人在裡面講話。按照蜜蜜的說法,那仿佛是塊肅靜的墓地,既然是墓地,當然不需要聒噪的讚美詩,也不需要早已死亡的上帝。

你知道嗎舅,蜜蜜有次說,我過得苦呀,你想都不敢想!為了省房租,我在地下室跟對情侶合租,一間房,十平方米,還是張雙人床。兩男一女擠一張床,幸福吧?我們在牆上釘了根鐵絲,睡覺時就把布簾拉上。布簾上有四個戴紅頭套、穿藍色緊身褲的蜘蛛俠,他們分別朝上下左右四個方向爬,燈熄滅了,還在不知疲倦地爬。要是他們吐的蜘蛛絲能堵住我耳朵就好了。為啥不買耳塞?難道買了耳塞就感覺不到床鋪像海嘯時的波浪那樣咆哮嗎?媽的,那個推銷假藥的重慶小子又黑又瘦又矬,咋就那麼能折騰!……舅啊,我就是那時患上失眠症的。

舅啊,你知道失眠有多難受嗎?

眼睜睜看著天黑下來,眼睜睜看著天亮起來。

他可能不知道,我也有失眠症,只不過,比他初到北京的日子幸運些,我有張屬於自己的單人彈簧床。那張床也老了,哪怕是打個噴嚏,也要等著樓下投訴。我辭了公職,跑到這個在兒歌里詠唱過的地方,住在一所比麻雀腸子還細的學校里,念狗屁編劇班,在我那些親戚看來,也許比蜜蜜強不了多少。

用老艾的話來講,就是人要死活不肯過好日子,連菩薩也勸不住。不過你一個人,在哪裡都一樣,怎麼歡喜了怎麼來吧,老葉安慰我說,實在混不下去,就找蜜蜜。放心,蜜蜜哪怕只有半碗飯,也不會讓他老舅餓著!老葉說完幹了盅二鍋頭。你看,說不定我比蜜蜜還不如。

我那時才曉得蜜蜜在北京過得不錯。初到北京時,他約我在國貿地下餐廳吃貴州跑山雞。我等了很久,才看到他晃著比火雞還長的脖子進來。他套件黑色敞領翻毛飛行員夾克,夾克有些短,這顯得他的腿跟鷺鷥似的;他脖子上掛著條粗金鍊,看成色即便在澡堂子裡泡澡也漂不起來;腳上呢,是雙沒腳踝的油亮皮靴。總之他把自己打扮得像東北那片的直播歌手。他快速眨著眼,大聲呼喊著我的名字,猶如歐洲人見面般熱烈地擁抱著我,又長輩似的拍拍我的肩膀,說,胖了,胖了。他蹺著腿點了跑山雞,點了糟辣脆皮魚,點了稻草燒鯽魚,還點了鍋苗寨酸湯魚。他不停地給我夾菜,盯著我囫圇著吞咽。當我不停地打著飽嗝兒時,他眨著眼說,舅啊,我帶你到房子裡看看。

你在北京買房了?我驚訝地盯著他,在哪裡買的?哎,三環內的房價比紐約都貴,我在通州買的,不大,一百八十平方米,夠我住了。

他似乎在期待著我繼續問點別的。我沒問。至於他怎麼賺的錢,我也沒問。他有些失望地掃我兩眼,舅啊,你胃口真好,要不我再給你匯碗雞湯?

當我跟他到地下停車場時,才發現他是騎摩托車來的。那是輛黑色寶馬摩托,看上去手扶拖拉機那麼龐大,當他乾癟的屁股騎上座位時,仿佛一枚五十毫米的麻花釘釘到了鋁合金窗上,從車玻璃擋板看過去,他只露個扁螞蚱似的狹長腦袋。我很嚴肅地勸他晚上最好別騎摩托出行。他問為啥,我說,路人遠遠瞅著一根細絲瓜架車把上,沒上身,也沒下身,會嚇死的。他愣愣地看著我,半晌兒才說,舅啊,你幽默起來挺瘮人的。我說,讓你意外的事多著呢。他拍了拍後座說,上來吧,帶你兜兜風。你們這些老人家,肯定沒體驗過心率一百五十的感覺。

那天我確實體驗到了心率一百五十的感覺。不僅如此,還體驗到了什麼是心率過緩。當他將房間牆壁上的儲物櫃挨個兒打開時,我看到了整齊如鍵盤的白色方格,每個格子裡都有雙鞋,像是每個佛龕里都供著尊佛像。鞋是新鞋,只手寫的,字侉大侉大的。這麼多年了,這孩子的字還那麼丑,但寫得很認真,丑得非常一致。

據說,老艾第一次去蜜蜜那裡頗費了番周折。她先從周莊村頭坐短途汽車到縣城,從縣城坐長途汽車到市裡的東站,再從東站坐2路公交車到火車西站,然後坐一個半小時的高鐵抵達北京南站。她不會坐地鐵,蜜蜜叮囑她直接打車,到蜜蜜的公寓花了一百三十多元。老艾可能沒想到計程車費那麼貴,她面色通紅地說,咱們縣城的趙四燒雞才四十二元一隻,這……三隻燒雞就沒了?蜜蜜知道她對燒雞情有獨鍾,知道趙四燒雞對她而言不啻另外一種貨幣,他對老艾抱怨似的疑問並未介意,他穿著條紋睡衣睡褲趿拉著拖鞋悠閒地領著老艾參觀完自己的臥室和辦公室,又領著老艾參觀未來員工們的辦公室、衛生間、廚房和儲物間。當然,他的員工們都還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等待著他的呼喚,此時連一個人影也沒有。

那天陽光不錯,老艾走在一間又一間明亮的房間裡,房間裡飛舞著寧靜的灰塵,窗台上擺放著盛開的紫色滿天星,這一切讓她的眼眶漸漸潮濕起來。她不停地嘟嘟囔囔,至於嘟囔了什麼蜜蜜半句都沒聽清。後來老艾扶著門把手問,我住在哪裡呢?蜜蜜一愣,他竟把最重要的事情忘記了,可他畢竟從小拆過二十多台收音機,他說,媽啊,你住我臥室,我住辦公室。老艾說,那王如雲來了怎麼辦?蜜蜜咧嘴盯著老艾說,媽呀,我現在是單身狗。老艾笑著問,咋,為了養狗不要女朋友了?蜜蜜說,媽呀,王如雲被我踹了。我倆分了。

老艾瞪著蜜蜜,不曉得說什麼才好。後來老艾跟我叨叨,她覺得特別對不起王如雲。王如雲是北京延慶的姑娘,以前跟蜜蜜是同事。王如雲臉大眼大,身坯大,手腳也大,老艾第一眼就看上了,覺得這姑娘幹活肯定是把好手。那年春節王如雲在老艾家住了三天,頭天晚上燒的土炕,有些倒煙,老艾聽到王如雲咳嗽了半宿,晨起時眼睛比巨型安哥拉兔還紅,心裡不落忍,從兜里踅摸半天,好歹掏出兩百六十元,讓王如雲和蜜蜜晚上去鎮上住旅館。王如雲說,阿姨,我沒您想得那麼嬌嫩。於是老艾當天讓村裡的鐵匠和水暖工安裝了兩組暖氣,又從她妯娌那裡背過來半袋大同煤塊。刷碗也不用老艾,王如雲那蒲扇大手三兩下就將碗底的油漬蹭得乾乾淨淨,連絲瓜瓤都省了。沒事了也不多言不多語,坐在炕沿上嗑瓜子看各地方台的春節聯歡晚會。人家可是北京姑娘呢,老艾跟我說,半點架子也沒有,聽說聽道。王如雲還為蜜蜜墮過胎。本來老艾老葉想那年將婚事辦了,可蜜蜜死活不同意。你個王八羔子!有啥洋氣的!人家是北京戶口,家裡有房有車,你咋就不開竅!老艾罵了一上午,罵也就罵了,蜜蜜只是坐椅子上用手機打遊戲。他打遊戲時,眼就眨得慢。老艾喜歡蜜蜜打遊戲。

如今竟然不要王如雲了,老艾覺得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翌日天還沒亮,老艾就從床上爬起來,躡手躡腳去廚房給蜜蜜做早餐。蜜蜜最愛吃煎柴雞蛋,八成熟,上面塗層老艾春天做的酸豆醬,再塗層蒜蓉汁。做完早餐老艾去洗漱,才發現唇角生了排細密的水皰。據老艾說,她想了兩天,才鼓足勇氣給我打電話。在她看來,親戚中只有我混過仕途,當過股長,發展過黨員,做過上訪戶的思想工作。我是出面勸慰蜜蜜最合適的人選。我對老艾說,年輕人的事我們不要管,管也白管。你當初要死要活,偏要嫁給老葉,我姑父用皮帶抽你,我姑戴著頂針掐你,你不照樣沒鬆口?戀愛中的男女,做烈士的心都有;分了手的男女,做殺手的心都有。

老艾就不說話了。可能老艾沒想到我會把話說這麼絕對。她的沉默讓我有點心疼。我說,哪天我去蜜蜜那兒看看你吧,咱姐弟倆喝點小酒,我這裡還有瓶陳年茅台。老艾這才結結巴巴地說,弟啊,我忌酒了,糖尿病,血糖九點多。我勸她注意飲食,水果少吃,含糖的飲料也別喝了,胰島素該打就打,別捨不得。她心不在焉地嗯嗯啊啊。後來才知道她嫌每年兩百元的農村合作醫療費太貴,根本就沒交。

我記得以前老艾有事沒事就喝紅糖水,一茶缸一茶缸地喝,咕咚咕咚地喝,像是三伏天裡饑渴的騾子。

作者簡介

張楚,天津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在《人民文學》、《收穫》、《十月》、《當代》等雜誌發表過小說,出版小說集《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樣黑下來的》、《中年婦女戀愛史》等。曾獲魯迅文學獎、郁達夫小說獎、《人民文學》短篇小說獎、《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北京文學》獎、《十月》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作家》金短篇獎、《小說選刊》獎、孫犁文學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茅盾文學新人獎、華語青年作家獎等,被《人民文學》和《南方文壇》評為2012年度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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