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勇對話薛冰(下):對歷史多點敬畏,對城市多點情懷

政邦智庫 發佈 2023-12-23T03:41:00.838146+00:00

政邦茶座>>薛冰先生是南京人,述說城史款款深情,點評往事如數家珍,被稱為「南京城歷史活名片」。讀他的文字,能感受到「濃郁的鄉愁」,他出版過一本書,就叫《漂泊在故鄉》,被評論說是「在場的鄉愁」。

政邦茶座>>

薛冰先生是南京人,述說城史款款深情,點評往事如數家珍,被稱為「南京城歷史活名片」。讀他的文字,能感受到「濃郁的鄉愁」,他出版過一本書,就叫《漂泊在故鄉》,被評論說是「在場的鄉愁」。

本期政邦茶座邀請他談談如何為城市立傳,如何以「文學」定位一座城市,在城市化的浪潮里,如何確定一座城市的角色?

本期政邦茶座嘉賓:薛冰 知名學者、作家、江蘇省地方志學會常務理事。著有長篇小說《城》《盛世華年》,文化隨筆集《家住六朝煙水間》《漂泊在故鄉》《書生行止》《拈花意》及專著《南京城市史》《格致南京》《秦淮河》等六十餘部。

政邦茶座主持人:高明勇 政邦智庫理事長


高明勇:在我的印象中,南京有很好的文人交流「圈」,有很多可供交流的場所,如新雜誌咖啡館、半坡村酒吧、先鋒書店、鳳凰台、清涼山等,那時「開卷」也吸引了一批讀書人。目前您所熟悉的南京文化地標有哪些?

薛冰:很高興您還記得21世紀初的南京文化地標,讓我也回憶起當年的歲月,可惜其中只有先鋒書店堅持到現在。「文化鳳凰台」成為全國書人文友聚合之地長達十年之久,《開卷》文化圈影響廣及海內外,終也因飯店經營方針改變而退場。

南京文人交遊素有傳統,六朝時期就有劉義慶文學社團、竟陵八友、蕭統、蕭綱文學社團等,各有傑出成果傳世。李白在南京有「金陵子弟」,「韓熙載夜宴圖」亦是文人交遊圖,王安石與蘇軾晚年惺惺相惜成為佳話,明代文人雅游蔚為風氣。龔賢掃葉樓、李漁芥子園、袁枚隨園、甘熙津逮樓、胡恩燮愚園,三山街、龍蟠里、鐘山、玄武湖、莫愁湖、雞鳴寺等都是雅集勝地。

改革開放以來,南京學者、作家人才輩出,其時常有「四世同堂」「五世同堂」的比喻。南京有史以來的寬鬆文化氛圍,與文人的友好相處是分不開的。「君子和而不同」,學術見解可以不同,寫作風格可以各異,但不影響平素交遊切磋。與此相應,新興的文化地標層出不窮。

先鋒書店多次獲評中國和世界「最美書店」,也是南京文化地標的代表,文人聚談、新書發布的首選。繼起的有可一書店、復興書店、大眾書局、錦創書城、萬象書坊、奇點書局等。去年開放的世界文學客廳,擇址於1500年前中國第一個文學館所在地域,成為城市文學空間的重要樞紐,展示、交流、分享中心。半坡村的升級版是錦上和雲幾,我也喜歡復建的芥子園和愚園。與當年類乎自發的單體營造不同,近年來南京文化交流場所是一種社會性的噴發,各級文化館、圖書館、美術館、博物館以至街道、社區等固是題中應有之義,越來越多的非文化行業場館也紛紛打造文化空間,吸引文化活動進入。其社會基礎則是活躍在南京的近千個民間讀書組織。群學書院今年與可一書店舉辦的「可一論壇」,每周一期,精彩紛呈。悅的讀書會與舉辦的「游見秦淮」系列,每月一場,上半場室內講座,下半場實地導覽,別開生面。這都是南京文脈傳承的新氣象。


高明勇:自國家提出長三角一體化發展以來,南京市積極融入這一國家戰略,努力在服務構建新發展格局中發揮南京優勢。作為長期關注南京的文化學者與研究者,在您看來,南京在長三角一體化戰略中的定位應該是什麼?

薛冰:長三角一體化的《南京實施方案》提出:南京是驅動長三角一體化發展的戰略支點,推動長三角高質量發展的創新引擎,也是支撐長三角國際化發展的門戶樞紐,在長三角城市群中應更好地發揮「承東啟西、聯通南北、銜接海陸」的作用。這個是南京的基本定位。

早在1980年代,南京已提出市域內的「南京都市圈」建設,21世紀初又研究構建「南京一小時都市圈」,以南京與周邊一百公里範圍內的鎮江、揚州、馬鞍山、蕪湖、滁州六城組成,總面積3.5萬平方公里,人口約2000萬,可謂得風氣之先。後獲國家發改委批覆的《南京都市圈發展規劃》,成員有南京、鎮江、揚州、淮安、馬鞍山、滁州、蕪湖、宣城和常州的溧陽、金壇,含33個市轄區、11個縣級市和16個縣,總面積6.6萬平方公里,常住人口3500餘萬人,地區生產總值超過4萬億元。2021年3月交全國「兩會」審查的「十四五規劃綱要草案」中提出:「鼓勵有條件的都市圈建立統一的規劃委員會,實現規劃統一編制、統一實施,探索推進土地、人口等統一管理。」據此,南京城市規劃和建設的先進理念與成功經驗,必然將在更大的範圍內發揮引領作用。

高明勇:作為一個老城、古都,南京有很多的名人故居、古建老宅,像南京這樣的城市還有很多,然而隨著近些年城市更新的推進,有些問題也逐漸暴露在公眾面前。您認為怎樣才能找到老城區保護與開發的平衡點?

薛冰:從我親歷的南京老城保護和開發進程而言,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2000年前後的大拆遷,有人宣稱「不怕打破罈罈罐罐」,將歷史文化遺產視為城市現代化發展的障礙。2006年、2009年兩次因歷史街區遭到破壞,引起專家學者群起呼籲,經國務院領導批覆得以制止。尤其後一次,激起全社會包括政府各部門的不滿,也引起了全市對於歷史文化保護的反思。2010年制訂《南京市歷史文化名城、名鎮、名村保護條例》,經省人大批准成為法規,又成立了南京市歷史文化名城保護專家委員會。此後進入「平衡點」階段,即如何在儘可能保護好歷史文化遺產與城市現代化建設中,找到最佳平衡點。這是一種很大的進步。

2019年大板巷復興開街,特別是肇端於2015年、2021年「舊貌換新顏」的小西湖街區更新,為南京歷史文化保護走出了一條新路。立足於以人為本、城市更新為市民謀福利,以「共商、共建、共享、共嬴」,實施小尺度、漸進式微更新的新模式。小西湖成為住建部的示範典型,並獲得了2022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亞太地區文化遺產保護獎創新設計項目大獎,評委會認為小西湖項目「在社會和技術創新方面,提供了可推廣、可複製的經驗」。

這是對「平衡點」階段的一種超越。正在進行中的門西歷史街區更新,區政府明確表示將比小西湖做得更好。值得注意的還有南部新城建設中,對大校場機場跑道的全面保護,追求的也不是某種平衡點,而是先確定建設機場跑道公園,在此基點上,再規劃周邊建設。我覺得這應該成為一種方向。對於南京這樣的古都名城,歷史文化資源是城市可持續發展最可貴的資源,這一資源不是越用越少,而是越積越厚,運用好這種資源,才是城市管理的大學問、真能力。

高明勇:前些年關於古都的研究比較多,比如西安、洛陽、杭州等等,近兩年給人的印象是「古都熱」有點降溫了,您認為出現這種現象的原因是什麼?

薛冰:說「古都熱」降溫,在南京不會有這樣的感受。

有些古都的研究顯得難以為繼,我想可能有幾方面因素的影響。首先是對於一座城市而言,相較於向後看,更重要的是向前走,向後看的目的是為了更好地向前走。當城市有意識地以歷史文化作為可持續發展的資源,「熱」度自然越來越高。換個角度說,現實發展良好的城市,歷史文化研究也會相應地發展提高,即如深圳的歷史文化研究風生水起,恐怕會令不少人意外。

其次是人才問題。抄檢史料,搜羅軼聞,編造故事,高中生也能做得來。但是進入到學術層面的研究,就必須有專家、學者的支撐,尤其是持之以恆的堅守。而研究成果轉化,推動文化建設,更是一個社會工程。

第三是市民關注支持,也就是城市凝聚力的反映。城市不以市民為中心,市民感受不到城市的溫暖,對城市自然會漠不關心。我在南京對此有深切體會。20年前,南京城市文化研究完全是個人的事情,成果發表、著作出版都得靠自己努力。但是讀者支持了我,這才會有報刊和出版社的不斷約稿。每次有大學生對我說,讀了你的書,我決定留在南京,我都十分感動。我為南京這座城市寫了20多本書,每次動筆都告誡自己,要拿新的成果奉獻給讀者,不能重編舊文去浪費他們的錢和時間。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幸運,南京城市文化的研究隊伍越來越壯大,且不斷有新人加入,研究越來越深入,學術水準越來越高,所以寫南京的書才會特別多。

第四是地方政府的支持力度。即如《金陵全書》持續十餘年、不斷豐富與擴容的出版,沒有政府傾力支持是不可能的。《金陵全書》將大量珍稀史料影印出版,成為城市文化研究的重要資料庫。此外還有各種文化研究項目的組織引導,多種社科、文化項目基金的資助等。政府無心支持,或無力支持,就難說了。

第五,考古發現一度是「古都熱」的重要因素。城市大開發中的大量考古新發現,固然會成為古都新熱點,隨著老城區被挖過一遍,新發現不會再有。考古發現的新聞熱點是一過性的,重要的是後續研究和研究成果的轉化。南京在台城遺址建起六朝博物館,在石頭城遺址建設石頭城遺址公園,越城考古還在進行中,也已規劃建設越城遺址公園。相關研究同樣在不斷拓展。2021年底落成的南京城牆博物館,對於城牆研究與成果展示,也有很大提升。

高明勇:2022年,您所著的《家住六朝煙水間》第四次再版。有讀者評價:「喜歡南京的人必讀。」您在南京生活了幾十年,對南京的感情自不必說,對這座城市的認知一定也是極為獨特,作為一個老南京人,南京讓您感到最「遺憾」的是什麼?

薛冰:2000年初版的《家住六朝煙水間》,是我為南京寫的第一本書,也是繼黃裳《金陵五記》之後第一本全面、系統呈現南京風采的文化散文。去年面世的增補本仍然受到讀者的熱情歡迎,尤其許多年輕讀者的厚愛,是對我寫作的最大激勵。



南京讓我感到的最大遺憾,是直到1980年代,南京的古都格局、歷史街區、建築風貌仍基本保存完好,主幹道行道樹綠蔭如蓋,卻在20世紀末的短短數年間,遭遇史無前例的大拆大建,支離破碎,面目全非。雖然後來努力整合,畢竟難復舊觀。我寫過一本記述個人城市變遷感受的小書《漂泊在故鄉》,城市的急劇變化,令人有鄉愁無所寄託之憾。

其實南京城市發展史上,一直有跨越式發展、保老城建新城的優良傳統。最典型的是明初建都,朱元璋將皇宮完全建造在老城區之外,新建的都城為南京預留了此後600年的發展空間。而且1950年代國務院已明確將河西地區作為南京城市發展的預留地。假如20世紀末就將南京城市發展的重心轉向河西地區,南京老城區可以完整保存歷史古都風貌,河西現代化新城區也有望早10年建成。那樣的南京,會是一幅多麼令人振奮的圖景!

當然,歷史就是歷史,無法假設。

高明勇:我聽說您在撰寫《南京人文史》,不知進度如何?

薛冰:謝謝您關心拙著!《煙水氣與帝王州:南京人文史》今年三月脫稿,70餘萬字,現在出版編輯流程中,如無意外,年內可以面世,也算了卻十餘年來的心結。

作為一種人文史著作,本書主要闡述南京城市空間中的人文內涵。貫串全書的四條主線:王氣隱顯、文脈綿延、商貿集散、佳麗沉浮,最重要的就是文脈傳承,展現南京「世界文學之都」的豐彩。書名《煙水氣與帝王州》,正是四條主線的凝聚。「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南朝謝朓這兩句詩,早已被公認為南京的文化符號。不同於「金陵王氣」的虛幻,「帝王州」是不可磨滅的城市印記,也曾是經濟繁榮的重要推手。煙水氣則是文脈的象徵。納蘭性德有言:「花間之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貴重。李後主兼有其美,更饒煙水迷離之致。」煙水氣的朦朧含蓄,意在言外,別有寄託,正是美學意義上的至高境界。

高明勇:關於南京書寫,您有什麼理想和期待?

薛冰:在本書的序言中,我寫下了這樣一段話:「讀者有理由要求聽到新故事,但更有意義的是從舊故事中讀出新知。對歷史多一分敬畏,對城市多一分情懷,對讀者多一分尊重,當是一種基本的態度。」這可以算是我對南京書寫的一種理想。

若說期待,也有一點:作為中國唯一的「世界文學之都」,南京至今沒有一部文學通史,沒有一座文學博物館。如今「文學之都經典文庫」在陸續出版,南京又在建設「博物館之城」,籌建文學博物館,組織專家學者撰寫《南京文學史》,也可以提上議事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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