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質今妍別談——讀虞龢《論書表》有感

中國書畫報 發佈 2023-12-24T21:07:08.754543+00:00

縱覽我國從古至今的文化史,圍繞著「厚古薄今」與「厚今薄古」的論爭始終持續不斷。這種論爭不僅代表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歷史觀,也代表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價值觀。問題的核心是圍繞著對過去與現在的存在價值持有什麼態度而展開的。

縱覽我國從古至今的文化史,圍繞著「厚古薄今」與「厚今薄古」的論爭始終持續不斷。這種論爭不僅代表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歷史觀,也代表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價值觀。問題的核心是圍繞著對過去與現在的存在價值持有什麼態度而展開的。若以發展的眼光看,這本是不該成為問題的問題,但是在我們這個具有悠久歷史的國度里,卻成為難得正解且具有普遍意義的大問題。尤其是在一些講求傳承、注重程式的文化藝術樣式中,過於關注當下的創新,往往被認為是旁門左道、野狐禪,而過於鍾情傳統的承繼,也容易被看作無生命力、少時代感。

上述現象在書法領域裡表現得尤其突出,一方面,人們多好將「取法高古」「上追魏晉」當作書法格調追尋的終極目標;另一方面,又有人希求「自出新意」「自成一格」,以探前人之所未及、書當下之所崇尚為書法風格形成的出發點。人們為了調和此間的矛盾提出了類似「出古入新」「借古開今」「以古為新」等一系列觀點或口號,也確實從某種程度上解決了一些兩廂間的對立。不同時期緣此而展開的各種言論並沒有從根本上找尋出能徹底抹消深藏於意識深層的古今觀,但不可否認的是也因此生發出了書法藝術上的種種變化,使得人們得以從中各取所需。

我們看看距今1500多年前的南朝虞龢《論書表》中是如何表述他的古今觀的——

夫古質而今妍,數之常也;愛妍而薄質,人之情也。鍾、張方之二王,可謂古矣,豈得無妍質之殊?且二王暮年皆勝於少,父子之間又為今古,子敬窮其妍妙,固其宜也。然優劣既微,而會美俱深,故同為終古之獨絕,百代之楷式。

虞龢的「古質今妍」說不僅成為傳統書法美學的兩個重要觀念,並且也成為後人書法史觀的一個重要原點。比如唐孫過庭在《書譜》中的論述,他說「今古不同,妍質懸隔」「質以代興,妍因俗易」。雖然孫過庭和虞龢所言的意指有所不同,但其觀念的緣起可以明顯看出虞龢的遺痕。

不過需要指出的是,虞龢之所以提出「質」與「妍」的差異,意在表明書法風格形成與變化過程中所呈現的一個規律。「質」與「妍」、「古」與「今」、「老」與「少」相對應,可以互相轉化並延續不斷,既具「數之常」的恆常性,又有「人之情」的必然性,其間並無好壞優劣之別。「質」通常被認為與質樸淳厚、簡素古拙等一系列審美詞語相關聯,「妍」被認為與清秀妍雅、精巧輕鬆等審美詞語相關聯。若從人們的普遍審美心理來看,自然是喜歡後者多於前者,這是因為優美妍雅的事物與形象所引發的審美享受更容易獲得並引起共鳴。而古拙質樸之美則因對其接受與欣賞的不僅人群較少,且有時還需要一些如學養儲備等附加條件,所以「愛妍而薄質」才會成為普遍現象。


米芾《盛制帖》


不過,如「鍾、張方之二王,可謂古矣,豈得無妍質之殊?且二王暮年皆勝於少,父子之間又為今古,子敬窮其妍妙,固其宜也。」虞龢清楚地認識到「質妍」相互轉換的可能性,而恰恰是這種可能性,造就了書家不同時期的風格,也形成了豐富多彩的時代面貌。以米芾為例,雖說他的整體風格是偏於妍美一系,但是對比其32歲時書寫的《盛制帖》與55歲時書寫的《張都大帖》,可以明顯見出20年間米南宮是如何從流美外溢、八面玲瓏向相對含蓄溫潤方向傾斜的。儘管這種質妍轉變的幅度不大,但確實折射出了作者在生活閱歷、學養積澱、身處環境不斷變換下書寫狀態的不同。30多歲時他十分關注書寫技巧的表現,那種想要炫技的意識很強烈,人們也確實看到了他那聰明外露的高手段。但是到了50多歲的時候,或許是多變的世事讓他變得圓融了許多的緣故,其書法風格也相比從前更圓潤溫和了。


顏真卿《王琳墓誌》


如果說米芾的變化還不具有鮮明性,那麼從顏真卿33歲書寫的《王琳墓誌》與71歲時所寫的《顏勤禮碑》兩件作品中可以明顯見出「妍」與「質」在作者身上伴隨著年齡的增長而產生的根本性轉變。在《王琳墓誌》中我們看到一種峻峭挺拔、爽朗精勁的風神,但是在晚年書寫的《顏勤禮碑》中又讓我們看到了截然不同的一種蒼勁虬婉、剛健篤實的姿態,這種莊重沉雄、寬博雍容的氣格使顏真卿的偉岸形象呼之欲出。


顏真卿《顏勤禮碑》


一般而言,伴隨著從青年到老年的成長過程,人的審美觀也會發生相應的變化,比如年輕人多喜歡聽刺激性的音樂,覺得不震耳欲聾就不能找尋到活力釋放的對應點,但到了老年就會更喜歡悠揚的樂曲,覺得只有深沉舒緩的節奏才能將其帶入對往事的追憶與回味中去。同樣,在書法家的身上也會形成早年與晚年藝術風格追求上的差異。

一個人況且有如此的差異,自書法藝術誕生以來的數千年間就更是「古今不同」「質文代變」了。同是章草,隋人的《出師頌》與明代宋克的《急就章》相比,「古質今妍」的特點不言自明,前者是那樣的質樸溫潤,後者又是這般的精美清麗,讓我們分別從中品味到截然不同的審美感受。

先外公王頌余在其晚年書畫作品中喜用「質健為妍」印,我也經常在自己的書畫作品中鈐蓋此印。時常有人問及此語如何解讀,是的,「質健為雄」容易理解,因為「質」「健」「雄」彼此之間是在一個層次之上產生的疊加效果。而「質健為妍」中的「質樸」「剛健」「妍美」則貌似不太搭界。不過,恰恰就是這感覺對立的兩端,如果能調和好相互關係,從中找尋到最大公約數之處,使作品呈現瀟灑的同時透出剛健、妍美,盡顯質樸的風姿神韻,那確乎可以為佳作。雖說此境界實難企及,但若將其作為一個追求的高標應該是不會錯的。(本文作者:喻建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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