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俞閒話丨閱讀對於生命的意義

俞敏洪 發佈 2023-12-24T23:31:36.695597+00:00

(本文源自2022年11月4日直播「對話許知遠」)2019年,我應邀拍攝了《十三邀》,並結識了北大師弟許知遠。

(本文源自2022年11月4日直播「對話許知遠」)

2019年,我應邀拍攝了《十三邀》,並結識了北大師弟許知遠。時隔三年,2022年的冬季,他又邀請了我做第八屆單向街文學節的開幕對談,對談的主題是「愛與生命的歷程——我們的閱讀史」,我們在這場對談中,分享了彼此文學記憶中關於愛與生命的決定性瞬間。現在整理如下,分享給各位讀者。

吳琦(主持人):各位朋友好,今天的活動,我們請到兩位大師兄,很多讀者、觀眾對他們應該再熟悉不過了。

俞敏洪:各位朋友大家好,我是俞敏洪。

許知遠:大家好。

吳琦(主持人):今天聊天會是非常具體、切實的角度,所以我的第一個問題再自然不過:在最近的生活中,兩位一定非常忙碌,閱讀在你們最近的生活里占據了什麼樣的位置?

許知遠:談論閱讀對我個人來說有點像談論空氣和水一樣,始終在你生活中的一部分,你非常依賴它。閱讀、書籍是我通向世界最主要的方式,我跟世界的接觸是通過書抵達的。這幾年在發生一個有趣的變化,好像書籍到閱讀本身越來越成為某種防衛機制,當我不知道怎麼應對突然混亂、龐雜的世界,一本書給我帶來非常大的秩序感、穩定感。如同毛姆的那句,閱讀是一座隨身攜帶的避難所。

最近我開始重讀米沃什的詩歌和散文,以前我也喜歡看,但沒有(現在)那麼強的感觸。人怎麼面對巨大時代的變遷?人都是根據此刻的需求產生閱讀的需求,某種意義上,我們都是實用主義者和功利主義者,此刻你內心需要應對的事物,在原來讀過的書里找到強烈迴響,這是我最近特別有感觸的。

我寫的梁啓超,是完全不同的感覺。梁啓超發現之前的道路是行不通的,新的道路他又想不清楚,他就彷徨。你看那時候他的詩,就能得到一種慰藉,給我一種新的動力、能量。使你不容易被外界影響,有種自我重組的感覺。

俞敏洪:我沒你那麼深刻的感受,其實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是沒有時間讀書的,剛開始做新東方,為生計而奮鬥,覺得賺錢比什麼都好,就拼命做新東方,新東方起來以後又忙碌,自我管理能力又不夠,各種亂七八糟的內部事物、外部事物,很長一段時間我讀的書就是企業管理相關的,所以從1991年到2006年,有15年左右的時間,我讀的書非常少。主要還是在北大的十年讀了不少書,還有近六七年,可能年齡到了,過了50歲以後有了一種回歸的感覺,而且新東方的業務相對穩定了,管理者也比較完整,就有時間多讀一些書了。最近讀的比較多,確實有回歸讀書的心態。

我讀書不像師弟要尋找未來的路,或者太過迷茫需要從書中找答案,我沒有這樣的感覺,我讀書就是讀書,沒有太功利的目的,不是讀了書就要去學會什麼專業或者做一件事,我就是哪本書有意思就讀一讀。後來由於網際網路的發展,在平台上推薦書籍變得很方便,所以如果我讀到什麼好書,就會在「老俞閒話」寫這本書,有時候有人會問在哪兒買,同事們就說可以在「老俞閒話」里加一個連結,方便大家購買。我一開始也不知道有佣金這回事,是過了很長時間,有人問我推薦書賺了多少錢,我心想推薦書還能賺錢嗎?我就開始短視頻推薦、直播推薦,漸漸進入了視頻商業生態。

後來新東方遭遇轉型,大家都在討論要做什麼,我畢竟已經做過直播帶貨了,就說乾脆做直播帶貨吧,大家就說賣什麼,我就想,光賣書肯定不夠,而且我自己賣書賺佣金也挺好的,新東方一賣我就不能賺了,利益衝突(笑)。就想要不就賣農產品,國家政策支持,人民也很需要,所以東方甄選就開始賣農產品了,不過現在賣書也是東方甄選很重要的業務。

我仍然會在我的平台上推薦我讀的書,我推薦書並不是出於商業目的,而是這本書我讀了以後確實感覺挺舒服,覺得有思想,有教育,讓人有收穫,我才會推薦。所以近幾年讀書的數量越來越多。

吳琦(主持人):每個人和書發生的關係是完全不同的。兩位都是畢業於北大,有很相似的背景和起點,那時候大家都上學、讀書,在那個時候,書和你們的關係或許和現在是完全不一樣的?

俞敏洪:本質上讀書跟做生意是沒關係的。

吳琦(主持人):每每聽到從書中衍生出這麼大的商業世界時,你心裡真實的感受是什麼?

許知遠:我突然想到自己很喜歡的一本書,《美麗失敗者》。閱讀會帶給你生命的縱深感,你會讀三百年前、五百年前的書,思想是可以穿透時代的。但現在我們時常對過去和未來,某種意義上喪失了真正的興趣,我們只要此刻的獲得和感受。但我相信,這些書終究會活過我們,我也希望我寫的書能活過我們。

我之前讀到羅馬尼亞一個詩人寫的書,說自己生活的小鎮到處是書店,很多人都在賣書。他說我來自一個屬於人的地方。這種話永遠會擊中我。我為什麼想開那麼多的書店,雖然也不算太多,我特別希望在這兒成長的人,他們的小朋友長大以後說他來自書與人的地方。我最近經常碰到年輕的導演、作家跟我說,自己在小時候到單向聽了講座,西川講了什麼,誰誰講了什麼,對他們的影響很深,這個回報超過一切其他的東西。

吳琦(主持人):有的朋友不知道,我們在書店開會的時候,許老師會把他的失敗與浪漫講給我們聽。最近幾年因為疫情,大家的工作上有一些困難,我們正在想對策,開會,做報表。許老師說我們的公司應該做冬天的樹,整個會議室氣氛都凝固了,大家都不知道怎麼理解冬天的樹和一門生意的關係。現在想,這就跟美麗的失敗者是連接起來的。

俞敏洪:其實讀書和成功之間,是沒有必然聯繫的,尤其和做生意是沒有必然聯繫的。讀書跟一個人內心的成功與失敗有關係,哪怕他是一無所有的人,他通過讀書充實了自己的內心,覺得自己的人生過的很有意義,哪怕他家徒四壁,也會贏得自己內心的成功,在這種時候,他內心的富有、成功可能會大於百萬富翁、億萬富翁。有的富翁儘管擁有資產,但他並不知道自己的生命除了享受錢財以外,還能幹什麼。古代說書中自有黃金屋,功利主義、科舉考試似的讀書,和我們現在講的讀書是兩個概念,現在在學校上學約等於高考,通過高考可以進入北大、清華,進而進入人生另一個發展階段。但進入人生另一個發展階段也不等於成功,最多是一個起點而已。

讀書和世俗的成功沒有關係,而是跟內心的需求有關係,你感到孤獨的時候會讀書,你感到需要有人交流的時候,會讀有思想的書,為了內心的恐慌,內心的某種疑問,內心的探索,你也會在書中尋找答案。你,可以跨越千年,從蘇格拉底、孔子、老子、莊子的書中,還能找到今天你面對現實世界問題的答案,這就是讀書的好處。

為什麼中國很多老闆跟著所謂的國學專家去讀《道德經》,去讀《莊子》《論語》,甚至還要讀《弟子規》,其實他們也是在尋找內心的某種答案,這個事情本身,就意味著書和知識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如果家裡有一千本書,可能人類文明五千年的重要智慧、重要人物思想都會在裡面,你只不過按需所取,哪本適合你現在的心境,你就會抽出哪本書去讀。

吳琦(主持人):讀書是很長期的過程,從一開始貫穿到整個人生,它跟人生發生關係,並在內在層面和人建立起了一種關係。現在我們把時間倒回到在北大求學的時候,那時候大家對讀書的看法和今天有什麼差別嗎?那時候的人對書的理解是功利的還是浪漫的?

許知遠:我到現在都記得,中午吃完飯無所事事的時候在北大圖書館閒逛,陽光非常好,我在各種門類的舊書架之間亂轉,那時候就有很大的衝勁,想著將來我也要寫一本書放在書架上。

我會亂翻各種書,我現在都記得《哈默自傳》,一個美國的石油業巨頭,80年代跑到中國來,看的我驚心動魄,原來中國是這麼開始改革開放的。我們這兩代人成長經歷中,沒有這麼多的美術館,也看不到新的電影,視覺上的衝擊是很少的,書給了我們最豐富的可能性。薄薄的一本就是一個嶄新的世界。那時候書對於我們來說,每一本都像是潘多拉的盒子,你打開以後進入那個世界,你就被帶走了。

俞敏洪:許知遠可能趕上了北大最後一個浪漫主義時代,再到2000以後,各種遊戲、智能設備占據了大量學生的注意力,大家讀書的熱情一直在下降,我現在跟北大學生交流,問你們一年能讀多少書,有個別學生能讀不少的書,大量的學生讀五本、十本就了不起了,也有不少學生已經只讀教科書了。我們那個年代是不讀教科書的,就聽老師講課,老師講課不精彩我們也不聽,就是泡在圖書館,去讀所謂不正經的書。不正經書的來源主要是上課老師有時候提到的書,要麼是跟同學交流出來的,要麼是自己摸索出來的。

許知遠是從理科走向文科,很明顯他的天性中帶有對人文思想和文科內容的興趣。我本身就是學文科的,上來就學西方文學史,老師講課提到的書就變成我們日常必須要讀的書,再加上當時北大讀書氛圍非常濃,我進北大第一天,把行李放在床上以後,回頭一看,對面一個同學躺在床上讀一本很厚的書——《第三帝國的興亡》,我覺得我們到北大不就是為了學英語的嗎?我就問他為什麼讀這麼厚的書,他白了我一眼,根本沒理我。

這樣的舉動對我來說帶來強烈的衝擊性,我立刻就明白了,在北大讀書不再是上課,上課不等於讀書,教科書也不等於書,你得讀大家都在讀的書。前兩年讀的書目,都是同學們談論的,基本上除了學習、戀愛,我們的時間都用在讀書上了,讀書以後就用在了臥談討論、編雜誌上。當時在北大,學生編的雜誌就有二三十種,我到大二大三還組織過《大學生詩刊》。像我們本身學文學的,看的書也會非常雜,小說、詩歌、散文、社會學、心理學、歷史、哲學都會讀,即使讀不懂,也會假裝讀,黑格爾的哲學演講論我讀不懂,但會去圖書館借,也會裝模作樣的看,主要是為了吸引女孩子的注意力,當時北大女孩看你在讀她不懂的書,會對你很崇拜。

許知遠:硬通貨。

俞敏洪:不過我也沒在北大談戀愛,大家一看就知道我在裝樣子(笑)。我畢業後之所以留在北大,也是因為在北大讀書和借書非常方便。進入北大圖書館會有一種神聖感,尤其我當了老師以後,基本上除了珍本書庫以外,什麼書庫都可以進去,可以在一排一排書架挑你喜歡的書。我們當學生借書是很痛苦的,每次拿著十個借書條去,出來告訴你那些書全沒有。今天我去北大圖書館,管理員說現在的書不難借,借書的學生不多了,要麼在準備出國考試,要麼就是考研究生,基本上不讀我們讀過的那些書。我留在北大還有個原因,新學生來了以後,如果有學生問我為什麼在讀《第三帝國的興亡》這個書,我就可以白他一眼(笑)。

吳琦(主持人):兩位都算是從書中建立了自己對世界最初的認識,在後來漫長的生活、工作中可能就漸漸失去了對書籍的熱情,甚至俞敏洪老師中間有一段時間也沒有讀書。所以我很好奇,你們曾經的同學們,他們現在依然和書保有關係嗎?

許知遠:我學微電子,設計晶片的,我估計我的同學都不怎麼讀了。

俞敏洪:99%的同學都繼續在計算機領域工作,除了像他這樣的「逆子」(笑)。

許知遠:我也有中文系、哲學系的同學,如果他們只是繼續教書,應該也會讀書。書在當時,真的是人和人連接的暗號或者是某種共通的語言。但當手機出來以後,大家不知為何對書會產生一種羞怯感,大家本質上不太好意思在等人的時候翻書,包括我們談論文學思想,這些事情對我們來說是如此重要,但大家不願意來談。

俞敏洪:想靠在地鐵、圖書館努力讀書來吸引姑娘注意力的事情已經不太可行了。

許知遠:這個時髦會再回來的。

俞敏洪:在我們那時候,讀書最多的男生會比較受女生親睞,比如西川,他讀書也多,詩也寫的很好,老開個人詩歌朗誦會,一朗誦,北大成百上千的男女學生都會去聽,詩歌朗誦會完了以後,一大堆女同學追著他跑,我就在後面追著一大堆女生跑。我在北大也寫詩寫到了大四,我寫了半天,唯一一次發表的詩是在詩歌報上,總共加起來有六行,從此以後再也沒有音信了。

剛才說到這一代人有多少人讀書的問題,我本身就是文科出身,更加能夠散漫的讀書,我的大學同學至少還有二十個以上都是在各個大學當教授,還有的在國外當終身教授,這裡面很多人比我的水平要高很多,他們常常能夠讀英語原著。我的同學現在讀書的還挺多的,有時候到大學同學家里去,家家戶戶至少都有兩三千本書,像王強,家裡的書有上萬冊,他的書都很貴很貴,他應該算是私人藏書珍本比較多的。我周圍的同學和朋友還是有比較濃厚的讀書氛圍,我和周圍的朋友,也常常是因為讀書和對書的愛、對文化的喜歡才會交往得比較多。

現在年齡大了以後,就會想我後半輩子最想做什麼事情,我最想做的事情,第一個是閱讀,第二個是行走,第三個是寫作。我的寫作沒辦法跟許知遠相比,我的寫作就是感悟型寫作,許知遠寫北大的那本書,已經是研究型寫作了,我現在還沒進入研究型寫作,太累了,就讓他寫,我讀就行了。《青年梁啓超》寫得挺好,每個人都有相同的迷茫,每個人都有家國情懷。

整體來說,現在年齡越來越大,閱讀背後不再是目的了,可能是更高的閱讀境界,閱讀不是為了在屏幕前面吹牛,不是為了閱讀以後拿一個職稱,也不是閱讀以後要做一個什麼樣的生意,讀書對我來說變成了純粹的快樂。我可以把書讀到三分之一就扔到一邊不讀了,也可以把喜歡的書讀個三四遍,這是我感覺現在最好的地方。

許知遠:你已經進入蒙田和陶淵明的狀態了。

俞敏洪:哪有到這個地步,向他們努力靠近。讀書是為了純粹的快樂,讀書有感悟也可以記錄,記錄就是為了純粹的記錄,不是為了讓別人看、出版,現在我很多的記錄還是為了讓別人看,我每周要寫一篇周記,讀的人還挺多的,有時候為了讓別人看,不得不在言辭上有所掩蓋、扭曲,這是沒辦法的事情,不夠純粹,我希望再過一段時間,能夠更加純粹一些,不加掩飾的交流我還是很願意的,這種交流也是人心的碰撞。當然,為了功利讀書也沒有錯,因為不管怎樣,讀書本身能給你帶來人生更加美好的感覺就是好事。

吳琦(主持人):兩位都會有面對公眾的層面,不管是通過公眾號、直播、節目,很多對書、文化有興趣的年輕人也會找你們請教、交流。但他們世界的構成和我們已經大不相同,對於這樣一代又一代的人,你們二位的感受是什麼?你們又怎麼看待新的創造力、新的書寫方式、新的娛樂方式對出現?創新科技的發展是否衝擊了書本,是不是要替代書?今天許知遠老師開書店,俞敏洪老師賣書,看起來書的生命力並沒有被終結,那麼,這些遊走於遊戲、智慧型手機之間的年輕朋友們,應該如何建立一種和書、閱讀之間的關係?當你們遇到他們的時候,你們會對他們說什麼?

俞敏洪:年輕人現在獲取信息的能力比我們強很多,比如某些信息我不知道,他們立刻就能搜索出來,同時在十幾個平台之間來迴轉,我搜信息只知道上百度,他們卻能夠宇宙上下縱觀千年,這些孩子對於信息的瞬間接受能力比我們要強,在某種意義上這也是一種閱讀。但是掩卷沉思永遠是有價值的,只有在安靜的環境中讀書,知識才有可能真正轉化成你氣質的一部分。

不到萬不得已,原則上不應該在手機、平板上讀書,手機、平板這種介質的現代性和你需要安靜的掩卷沉思是相反的。但我並不反對電子書,出差帶很多書不方便,就會讀電子書,這並不矛盾,但還是希望年輕人每個月至少有一到兩本深度的紙質閱讀,對於培養他的氣質、沉靜的心理狀態一定是有好處的。

許知遠:我之前對紙質書有更強烈的喜歡,帶有一種時代的印記。這些年發生了一些變化,反而更樂觀了,不管媒介怎麼變化,我對人性有信心,人性始終要尋求自己對生命的意義是什麼,每個人始終會受到對愛的強烈渴望的召喚,每代人使用的媒介發生很多變化,但是每代人又是相似的。他們看 30 秒的抖音或者是短視頻,很可能一無所獲,但像我們翻很多書也有可能一無所獲,但這些或許慢慢累積,會編織成他們對生命、愛的理解和感受。

他們看新出來的網劇,跟我們那時候看金庸很像。我們這幾代人,屬於印刷文化的尾聲,書之前都是羊皮紙,抄得亂七八糟的,在印刷文化發展下突然標準化,成為工業化產物。我們迷戀它的連貫性、線性,這都是工業時代的標準。而更年輕一代他們處於文化技術革命的開始,他們肯定是迷茫的,新的秩序尚未形成,他們現在的感覺有點像工業時代,機器還沒有被馴服的狀態。我相信未來,他們會產生自己表達領域的巴爾扎克,海明威,叔本華。因為人性本身是不會變的,我們對友情的渴望,我們對世界的愛,儘管假裝厭倦,但仍然不知疲倦地尋求。所有東西本質上是沒有變的,我很有信心。

俞敏洪:我覺得我們不太需要為年輕一代的閱讀擔心,他們現在已經是處在一個立體化閱讀時代,甚至有時候閱讀不一定非是文字性的,現在的視頻、短劇、連續劇,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閱讀。你去看西南聯大、河西走廊的電視紀錄片,帶來甚至比閱讀更強的衝擊感,所以我們不用太為未來的年輕人擔心,人類未來的傳承一定會有不同時期不同的方法,我們不用擔心因為這種傳承方式的不同,人類的文明文化就會消失掉。當時收音機出來的時候,大家就說閱讀完蛋了,大家只聽了,不讀了,電視機出來的時候,大家又說完了,不聽不讀,只看了。但到現在為止,全世界印書總量每年增長的速度還是很快,並沒有因為各種閱讀平台的出現而受到影響。

中國每年紙制書的增長有5%-10%,很多人很有意思,會在電子閱讀器上讀完一本書以後再買下紙制書,我也是如此,不買紙制書總感覺沒著落,總覺得電子書讀完跟我沒關係了,萬一電子書弄丟了,裡面三千本書就都丟了,但我要是把書放在家裡的書架上,就不可能丟。

吳琦(主持人):我們此次文學節,不僅把做書、寫書的人放在一起,那些對書有興趣的人,不管在做脫口秀,還是在做歌劇表演,他們都會帶著新的創作前來。文學節的這樣的會面,許老師看來意義來自於什麼?

許知遠:單向空間應該是第一家持續搞活動的書店。因為有一天我們突然意識到,一本書在書架上是不夠的,它應該走下來,讓作者把它講出來。你可以參與提問、表達,單向就變成更活躍的空間。知識應該在你的耳邊、眼前,走到你邊上跟你喝一杯。見面的碰撞會激發出更多靈感火花,產生奇思妙想,這種場域的建立是非常重要的。《美麗心靈》告訴我們雙螺旋結構就是在酒吧里發現的,突然間的爭論激發出了一個理念。

俞敏洪:閱讀和交談是相輔相成的,當你孤獨一個人的時候,閱讀是最好的充實。現實中的碰撞也是非常重要的。北大有兩種聊天場景,一種是臥談,男孩子們為了一個觀點能半夜跳起來打架,就在這個過程中,大家的思維、見識、判斷能力在不斷改變,這種碰撞是非常重要的。

另外一種,是北大不同專業的同學在一起聊天,大家對某種事情的觀點和看法是不同的,就會產生碰撞。當初我在北大,尤其是在大四的時候,最大的收穫就是闖進了老師群里,徐小平,他之前是北大老師,到周末的時候,會有一幫年輕老師到他那裡聚會,我就是普通學生,我想辦法擠進這個圈子,為他們倒水泡茶,就可以坐在邊上跟他們聊天。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是不夠的,一定要不斷碰撞,而且是沒有功利的碰撞,就是聊兩三個小時,聊一個通宵,可能有一兩個點,就能打通你智慧的任督二脈。

吳琦(主持人):提起爭論和碰撞,我感覺現在的網際網路輿論是非常抗拒、害怕爭論的,面對很多事情,很多人選擇不說或者是選擇不跨越自己的舒適區,包括很多愛讀書的人,也會習慣守在自己的書房內或者是守在非常狹窄的角落,覺得這個角落是世界上最純淨、純粹的地方,不太會跨出這個舒適區,但兩位一開始就跨出去了,比如許知遠做《十三邀》,比如俞敏洪老師做自己的對談節目,你們跨出去的勇氣和決心到底來自於哪兒?

許知遠:分兩個階段,一開始就是好奇心,會好奇他們為什麼幹這個事情,他們是怎麼想問題的,而在和他們交流的過程中,慢慢也會意識到自己的狹隘性。我確實很依賴閱讀,閱讀本身也有它的偏狹。世界是很立體的,書籍則是濃縮高效的,而且書籍不會反抗你,讀不懂黑格爾,那就跳過去,不用面對那種尷尬。我們需要安全,需要適度的安全,書籍給我們適度的安全,各種產品給我們適度的安全,但安全對人也是有傷害的,在安全之後是需要某種危險的,這是我最初做書店的衝動。

說到這裡,我想起之前我和俞敏洪師兄去貴州拍《十三邀》,那個過程真的讓我倍受鼓舞。我們在貴州,他非常忙,我都累的不行,但有一天我跟他去那個山區的中學,他一進中學就講他高考的事情。那些孩子上學很累,他們的眼睛很疲倦,但他講了幾句,所有孩子就都坐起來了,我看到有一些孩子眼睛明顯發亮了,可以感覺到他們的命運是有可能發生改變的。他點燃了這些人,而且他在不知疲倦的點燃,今年師兄的事就更不用說了,我真的非常受鼓舞。

俞敏洪:對我來說,只要是我出現在我應該鼓舞別人的場合,我就會對別人進行鼓舞。這一方面來自於你必須要這樣做,因為你沒有必要把你的失望或者悲觀帶給別人,即使你自己內心有失望和悲觀。另外就是,我說服了自己,我自己能夠不斷鼓勵,不斷燃燒自己才有感染力去鼓勵別人,讓他們把自己也點燃。許知遠說到的貴州山區的孩子的現狀就是這樣,我相信通過我個人的奮鬥,至少改變了我自己從農村走出來的命運,只要孩子有這樣一股勁,或多或少也能改變自己。比如現在那麼多粉絲喜歡東方甄選上的小年輕,也是因為他們背後有一種鼓舞的能力,而且他們有恰當的語言表達能力,這也是我值得驕傲的,某種意義上帶有新東方的傳統——用語言和人生態度給別人更多的希望。我個人一直相信通過個人的努力和奮鬥,一定能夠給人生帶來改變。

許知遠:你用生命力證明了這些東西。

俞敏洪:主要還是趕上了好時代。一個好時代對於一個人能力的發揮是非常重要的,我常常說,如果我們早生二十年,可能這輩子就一事無成。

吳琦(主持人):願意鼓勵、懂得鼓勵,俞老師和他的東方甄選真的很鼓舞人心。

俞敏洪:我會跟他們一起唱歌、喝酒,這也是另一種鼓舞。60歲,某種意義上算是老年人了,我願意參與到青春洋溢的活動中,他們的青春洋溢也鼓勵了我,所以這算是一種互相點燃。

吳琦(主持人):在這樣的歷程中,正向的鼓勵真的可以給人的生命力提供很多動能。

吳琦(主持人):在跟沃爾沃的合作歷程中,是不是也存在鼓勵和被鼓勵的關係?

許知遠:我某種意義上是被沃爾沃「忽悠」了,我去他們的公司,上來就放了一個紀錄片,關於「生命奇蹟俱樂部」,裡面每個人會去描述自己在經歷極端生死考驗時的狀態。看完之後,我更體會到人在極端體驗下會變得特別強大,要存續生命的欲望超過一切,這股能量超過我們的想像,不經歷可能永遠都不知道。

對我們這家小小的公司也是一樣,有時候這種極端體驗、壓力反而會讓我們對自己有一個更新的理解,對生命本身的感受,對愛的感受,也都是在極端體驗中釋放出來的。某種意義上,我們要接受命運帶來的各種不確定性,而書籍、思想、藝術會給我們帶來精神的安全。閱讀會陪著我們,在某些時候給我們保護,給我們某種安全、某種確認。當然,順風順水給你的安全也是真實的,但往往是一種虛幻的真實。

「冬天的樹」——我很喜歡這個比喻,樹在夏天枝葉繁茂,你不知道樹真正的樣子,只有冬天的時候,當所有葉子掉光,你才能知道樹幹的樣子。無論是組織、個體、品牌,還是群體,最終那個真實的個體,才是動人的。

俞敏洪:人有兩個不可把控性,第一,作為個體,並不是能100%把控。第二,對於外在環境,也不可能100%把控。有一句比較庸俗的話,意外和明天到底哪個先來你是不知道的。當我們感覺追求未來確定性比較高的時候,就會努力用時間節點為未來做準備,當未來不可預期的時候,就會願意為現在做準備。從經濟理論的視角去看就能明白,未來越是有不確定性,借錢的成本就會越高。面對不確定性,人其實會不自覺的把現在和未來結合起來,只是你到底是把比重放在現在還是未來?年輕的時候我會放在未來,因為未來很長。現在我會把更多時間、精力、資源放在現在,我覺得我的現在更加重要,這是分配的問題。

人的另外一個能力是,當你遇到事情的時候,你會去尋找出路。比如一個動物,它的視力範圍內沒有食品,它最多移到旁邊一點點去找。人如果覺得有機會,可能幾個小時就到上海了,再幾個小時就到廣州了,人轉移環境的能力會比動物強。命運和環境,我們不一定100%能掌控,但在你可以掌控的範圍內,你可以做出主動的選擇。我認為個人主動選擇是解決問題的重要方法,作為人,最主要的就是自主性。人不可能絕對自由,在你能夠自由的範圍內,你應該做儘可能以你個人意願為核心的選擇,這樣回過頭來看的時候,才會覺得此生沒有白過。

吳琦(主持人):兩位老師在社會、文化語境下提到了我們面臨的各種問題、不確定性,也試圖在宏大的焦慮之中幫我們建立安全感、秩序感。我在想,或許我們每一個人都把注意力放到具體事物中,那些焦慮、不安全感是不是會慢慢得到一些緩解?

俞敏洪:你不能忘了未來,依然要走向未來,對未來要有布局,布局不影響你對今天的布局,你把今天事情做好的時候,稍微想一想今天這個事情是不是跟未來有一定關係?比如讀一本書,表面上是今天讀完的,但其實它對你未來的走向、思想會產生長久的影響,這就已經跟未來掛鈎了。我現在比較願意把更多時間放在既是我現在的選擇,又能部分意義上構成我未來的事情上,比如我現在選擇鍛鍊身體,每天在小區里走一萬步,這就是一種選擇。我更願意到全國各地不同的地方去走,因為後者既構成生命的豐富性,又完成了鍛鍊身體的意願。

吳琦(主持人):今天時間差不多了,我們看看各位朋友還有什麼問題。有人問俞敏洪老師,你為什麼做東方甄選?

俞敏洪:我已經有了一個做教育的平台,再去做教育,一是重複,二是如果你在原有思維中再做一個簡單的調整,其實是沒什麼用的,你在國道上不可能變成高速公路,在高速公路上不可能變成飛機跑道,所以一定要轉化到完全不同的狀態中。當時就是討論一圈以後,覺得賣農產品、生活用品跟原來新東方做教育不一樣,而且也不違反新東方的價值觀,因為第一能夠幫助到人,第二能夠鼓舞到人,第三是能跟社會的進步吻合。賣農產品和生活用品既符合國家方針,又符合社會的進步。不是我能做成功我就選擇去做,而是覺得做的有意思,那就做好了,做到山窮水盡疑無路,還能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做過了,就不會遺憾。

我做東方甄選的時候,很多人跟我說不能做,直播現在已經沒有機會了。而且農產品是風險極高的東西,確實比較容易出問題,大部分是非標化產品。但我覺得還是要試,我可以親自參與選品以確保農產品的質量,我可以親自參與直播,在我自己可以掌控的範圍內我去做一個新的嘗試。

吳琦(主持人):謝謝俞敏洪老師。第二個問題,如何緩解自己缺乏安全感和焦慮的情緒?

俞敏洪:缺乏安全感和有焦慮是特別正常的,當然,如果你的焦慮變成抑鬱或者是徹底消極則是另一回事。之所以缺乏安全感和有焦慮,是因為你在現實中沒有能力得到某種你想要的東西,以及你發現以你的能力,要想得到那個東西,你得付出更多。缺乏安全感和有焦慮不是壞事,它們可以適當激發人的潛力,但這不能過度,像我在新東方最初組織結構調整轉型的時候,我好幾年根本睡不著覺,差不多十年時間吃了三千片安眠藥,直接導致我現在變笨了。

人會遇到自己處理不了的缺乏安全感和焦慮的時候,這是人最痛苦的時候。遇到這樣的情況,首先要想能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如果解決不了怎麼辦?絕對不能走到極端的狀態,這是最沒出息的、消極的想法。有一次我在國外出差,當時住在20樓,我就一心一意想跳下去。當時我女兒已經出生了,我知道肯定不能跳,我就穿著羽絨服在零下二十多度的雪地里走了四個小時,硬生生把想跳樓的想法給壓下去了。第二天一早,我就坐飛機回家,當我女兒出現到我面前的時候,哪種感覺就開始消除了。

而且,實在解決不了的時候,是不是可以放棄?新東方當時為了組織結構、股權,打架打的半死不活,我當時是新東方45%的股東,我說我把我的股票分給你們,我一分不要。過了幾天,他們說你還是要回來,你不回來,我們干不下去。就這樣,事情解決了,而且因為這個行為,他們對我的態度就好了很多,我的焦慮也就解決了。就像小時候,我媽把我給打急了,我就兩天沒回家,第三天回家的時候,我媽再也不打我了,也不罵我了,這也是一種抗爭。

有一定的焦慮和缺乏安全感不算是壞事,完全沒有焦慮,完全舒適的狀態下,你的反應速度會變慢。一隻狼能在大自然中生活很久,但如果把家養狼狗放到大自然,它不一定能活,因為它對外面的反應速度沒有了。保持一定的不舒適性,讓自己對外界有更加敏感的反應速度,不算是壞事。我到現在老給自己加壓,甚至某種意義上是主動的加壓。

許知遠:你自己加了什麼壓?

俞敏洪:要求自己一個月至少要讀幾本書,其實就是加壓。包括我現在仍然每天都會去上班,原則上我現在一個月不去新東方,新東方也不至於倒閉,但我依然每天都去。偶爾還帶著新東方的員工爬山,垂度一千米,爬的半死不活,這對我來說也是產生了一點壓力。

許知遠:他還是喜歡極端情況,他喜歡壓力。

俞敏洪:我喜歡自我完善,我給自己訂一個每天行走一萬步以上的目標。有一天工作特別忙,回家打開手機一看,只有三千步,我就邊走邊聽書,直到走到一萬步以上。

吳琦(主持人):今天的時間差不多了,再次感謝兩位老師的分享,大家再見。

今天(5月30日)18:40,「老俞閒話」直播間,我將對話梁建章,我們將圍繞樑建章的雙重身份——企業家、人口經濟學家,聊聊他求學、創業等經歷,以及他關心的人口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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