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李娟散文:前山夏牧場·寧靜悠長的下午時光

讀寫探祕 發佈 2024-01-14T15:29:49.433328+00:00

但到了下午,羊全都回來了,他還沒回來。扎克拜媽媽說:「斯馬胡力在大石頭上睡覺呢!」說著趴到花氈上,蜷著身子,做出睡得極香的模樣,嘴裡還呼呼有聲。


斯馬胡力放羊去了。但到了下午,羊全都回來了,他還沒回來。

  扎克拜媽媽說:「斯馬胡力在大石頭上睡覺呢!」說著趴到花氈上,蜷著身子,做出睡得極香的模樣,嘴裡還呼呼有聲。

  我一想,也是,斯馬胡力這傢伙到哪兒都能睡著,下雨颳風都不成問題。何況是這樣難得的溫暖天氣,一點風也沒有。

  至於回來的羊,很詫異為什麼沒人管自己,它們三三兩兩聚在門口山坡下,有的在舔空鹽槽,有的咩咩咩地喚寶寶。

  過了一會兒,小羊群從北邊的山頭漸漸出現了,兩支羊群遙遙打過照面後,哄然奔跑起來,在北面山谷里驚喜急切地撞合在一起。我們站在氈房後面看了一會兒這幕情景,回到房間裡開始喝當天的第四遍茶。

  要是上午或中午時分,大小羊是不能被允許見面的。重新把它們分開是麻煩的事,若不分吧,剩下大半天足夠它們拖家帶口、心無掛礙地走得好遠好遠,直到走丟為止。

  在滿山谷迴蕩的羊群咩叫聲中,我們掰開堅硬的干饢泡進茶水裡,食物的香氣低低地瀰漫在碗邊。天窗蓋住了一半,室內光線很暗,陽光從氈房頂上的破洞裡投下來八個明亮的大星星。當羊群靜止下來時,布穀鳥的聲音重新迴蕩在森林中。

  茶還沒喝到一半大家都昏昏欲睡了。我草草收拾了餐具,轉身一看,媽媽和卡西已經東倒西歪躺在花氈上。外面開始颳風了,森林急切地呼嘯著。我們躺在氈房中,氈房像是在大海的風浪中孤獨航行的小船。

  因為每一天都容納著漫長的下午時光,因此每一天都顯得那麼緩慢悠長一似乎這樣的每一天都能做完好幾天的事情。

  每一天,一過了中午,連時間也恍恍惚惚地遲頓下來了,連時間也同我們一起躺倒進入了睡眠之中。一過了中午,時間「嘩一」地大大敞開,時間內部的精確刻度拉伸、變形。時間不清晰了,我們的意識也不清晰了。我們躺倒在花氈上,夢見緊貼著臉龐的那朵繡花,夢見很久以前它是怎樣在一雙手的撫摸下,一針一線地緩慢綻放……在夢中隨著那針腳無邊無際走了很遠很遠。

  睡啊睡啊,感覺到睡過了很多年很多年,但終於醒來時,看到氈房裡的八個大星星的位置較之睡前只偏移了一點點。於是困意的水又漫過頭頂,翻個身繼續。因為每天的下午時光都容納著漫長的睡眠,因此,每一天的下午時光才那麼漫長無邊。如洪水泛濫,四面漫延。

  夏牧場真好,牛羊每天都能吃得飽飽的,心滿意足。羊羔長得飛快,嗅嗅嗖幾下就大了。原先傍晚入欄後,還空著大半個羊圈。現在整個羊圈都擠得滿滿當當,擠得最緊的角落裡,羊羔們想轉個身都很難。

  羊羔進了圈,安靜了下來,一起扭頭轉向你,定定地看你,每張面孔都極為相似,那情景頗為震撼……大約是牙痒痒,羊圈裡總有一些小朋友喜歡啃旁邊的小朋友腦袋上尖尖細細的小角,啃得津津有味。很多羊羔開始長羊角了。

  駝峰也紛紛尖尖地聳了起來,神氣活現。

  但還是有幾峰駱駝不爭氣,吃到肚皮滾圓,都快撐爆了,駝峰還是癟癟軟軟,東倒西歪。

  牛的產奶量也大增,每天晚上煮完牛奶後,媽媽都會給我們一人勻半碗喝。

  有一頭奶牛失蹤了兩天,大家誰有空了,就出去找一找。卻都不是很著急。第三天,牛自己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小寶寶。原來,它的時間到了,獨自生產去了。

  初生的牛寶寶笨不啦嘰,瘦骨伶仃,瞪著大眼睛什麼也搞不明白。

  晚上天冷,我們把它牽進氈房過夜,誰知它一進來就開始尿了,尿啊尿啊,像漏水的大水箱一樣,一直尿了好幾分鐘才打住。我們又趕緊把它趕出去了。

  總之,一年之中最豐盈從容的季節來臨了。

  我們每天下午睡醒一覺後,都會在氈房裡八個明亮的大星星中間翻翻照片,互相擺弄頭髮,唱唱歌,提起很多很多往事。沒有客人,山谷中的小路深深地靜止著。牛羊還在幾座山外欣喜地吃草。馬兒好幾天沒回家了,越走越遠,但又惦記著家裡鮮美的鹽粒,此刻正猶豫著要不要回一趟家。上午脫脂的牛奶中午就分離出乾酪素顆粒了,裝滿潮濕的乾酪素的布口袋掛在草地中央的木頭架子上——在它完全瀝乾水分形成結結實實的一整塊之前,我們都無事可做。

  卡西掏出一張紙給我,接來一看,上面寫滿了漢文,是從某本書上撕下來的一頁。真親切啊!覺得好久好久沒看到漢字了。上面印的是一篇學生作文,標題格局相當廣闊:「回首過去,展望未來」。細細讀下來,果然內容空泛,措辭激烈而毫無用處。儘管如此,我還是又認真讀了一遍。再看作者,是一名高一的學生,名叫「瑪依努兒?阿依恆」。是青格里中學的。青格里在阿勒泰地區最東邊,是一個遙遠的地方。

  這一頁紙我保留了很久很久,一想起來就會掏出來讀一讀,每次都渴望能讀出什麼新花樣來。早上起來若碰到下雨天,生爐子非常麻煩,但無論如何都捨不得拿那張紙引火。

  那個叫瑪依努兒的孩子陪伴我度過多少寂寞漫長的下午時光啊。

  那些由漢字排列成的句子,原先的用意已經全面退潮,只剩得貝殼一樣的字眼乾乾淨淨地擱淺在沙灘上,筆畫漂亮勻稱。一句一句讀下來,竟能滋生異樣的希望似的。看著看著,翻個身就睡過去了。

  一些獨自睡醒的時刻,悄悄起身推門出去,坐在門口面對整個空蕩蕩的山谷。很久以後,一個騎白馬的女人抱著穿紅衣的孩子,從南面河谷走來。等她完全走過後,好像山谷里的一切都被她帶走了。

  門口草叢寂靜。但蹲在那兒看久了,會發現那寂靜的草叢其實是熱鬧的森林,小蟲子們你來我往,忙忙碌碌,彼此間連打個招呼的工夫都沒有。

  有一隻長腿長腳、長了翅膀的大螞蟻,逮了一條粗粗大大的肉蟲子,比它自己的身子還要胖好幾倍呢。這麼大,如何運輸?若一般的小螞蟻的話,會趕緊回家呼朋喚友,然後一起合力咬住往洞口拖。可這一隻螞蟻很聰明的,它把肉蟲子翻來覆去研究了一會兒,然後騎在蟲子上,把蟲子抱在懷裡,用兩條前腿緊緊摟住,用剩下四條長長的後腿大踏步前進。腿多了就是方便!

  我蹲在那兒啾了半天,看著它在家門口的空地上跋山涉水,迂迴輾轉,兜了一圈又一圈,繞了足足七八米的彎路,才總算將蟲子拖進一米外自己的洞口裡了。看來個子矮了是沒法做到高瞻遠矚的,再聰明也沒辦法。

  看著看著,就有些迷糊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躺了下去。本來只想在陽光下曬一曬肚子的,誰知一躺倒,睡意像滿滿的一盆水當頭潑了下來,渾身透濕。於是眼睛一閉,順勢舒舒服服陷進睡眠的大沙發里了。

  在草地上睡著,也不知擋住了多少小蟲子回家的路,不知有多少迷路的小傢伙在我身體上四處流浪。

  還有些睡醒後的時光,我忍不住一個人走進東面那個狹窄的溪谷里。一路上會分別經過幽密的落葉松林,明亮耀眼的白樺林,然後是盡頭的楊樹林。楊樹光潔的樹幹上睜滿了大大的美麗的眼睛。

  林木深深,林間小徑沿著溪流緩緩向高處延伸,並不時地左右傾斜。路面上滿是牲畜打滑的蹄印。這是暮歸的牲畜走出的路,一路上只有牛羊欣賞著這裡的美景。

  有一株掌狀葉片的植物,簇擁在水邊潮濕的沼澤里,葉子又大又美,色澤淺淡嬌嫩,團團裹圍著中間一支抽出的箭杆。寒溫帶的北方山地森林植被裡,多是細碎深綠的葉片,因此當這種妖嬈溫柔的植物突然出現在眼前,感覺說不出的古怪。像是因為我的突然出現而躲閃不及的精靈就地幻化的形象。穿過整條溪谷,卻只看到這麼一株,再也沒有第二株了。不知是怎樣一粒神奇的種子被遺忘到了這裡。

  一路上還有七八個巨大的螞蟻窩,像神秘的墳墓靜靜聳立在林間陰影中。最大的有一米多高,直徑兩三米,上面布滿成千上萬個洞口,壯觀極了。螞蟻們進進出出,忙得一塌糊塗。螞蟻窩附近交叉遍布著螞蟻的道路,路面不到一指寬,被螞蟻們走得光滑乾淨,細晰地分布在鋪滿針葉和林間苔蘚的空地上,蛛網一般密織交錯。走在路上的螞蟻匆忙沉默,像走在黑夜之中。溪谷中潮濕陰暗,沼澤遍布。那一小片樺樹林卻乾爽明亮,林間空地上堆積了又厚又軟的往年落葉,純然一色,錦光燦燦。與周遭廣闊的藍綠色深暗叢林相比,樺樹林是輕盈溫暖的。

  楊樹林則整齊青翠,像一群孿生少女驕傲地站在一起。楊樹林也不大,但林間沒有一棵雜樹,地上也鋪滿了厚厚的落葉,甚至不生一株雜草。使得這方天地在整個世界中乾乾淨淨剝裂開來,連外面世界的一絲微風也沒法吹進來似的。

  有一次在穿過那條溪谷的途中,面前突然晃過一個極微小的綠點。

  本來不太經意,正想徑直走過去的,卻不知怎麼的心裡一動,停下了腳步。定睛一看,才發現竟是一根長長的蛛絲懸住了一粒小小的青色肉蟲子!蛛絲細若無物,從上方高高的樹梢一直懸到眼前。湊近了看,原來這條蟲子還挺漂亮的,晶瑩剔透,像一顆薄荷味的水晶糖柱被吮得細細小小,一觸即折。再仔細觀察,發現它和其他肉蟲子還長得不一樣,並不是渾身長滿腳的那種,只有頭部和腰部後側長著四對足。此時它的身子美妙地弓起,左右緩慢扭動,脫身不得。又像是在兀自享受著這團寂靜世界中的寬和與自在。我便小心地繞過它走了。

  山谷雖然幽密,卻並不深遠,不一會兒就走到頭了,盡頭的溪水邊橫著一大塊平平坦坦的石頭。石頭後是一小段急陡的上坡路,爬到高處,便會出現在另一個世界,面對一大片高敞明亮的坡地。在天氣晴暖的日子裡,我每次走到這裡都會躺在石頭上小睡一覺。當然也睡不深的,只是靜靜躺在那裡,閉著眼睛傾聽遠遠近近的各種聲響,然後漸漸有所遺忘地進入恍惚破碎的夢境之中。但哪怕已經進入了夢中,仍能感覺到自己正躺在那塊山谷盡頭的石頭上。那時巨大深重的風正從局處經過森林,它仔細地辨認著森林裡的每一棵樹和樹上的每一隻鳥巢。

  總是想像著斯馬胡力獨自在外放羊的情景……他趕著羊群翻過一座座大山,重重美景讓人疲憊,寂寞也讓人心生倦意。於是他系了馬,躺倒在森林邊的大石頭上睡過去了,羊越走越遠,他的睡眠卻越陷越深。哎,睡吧,心裡還能有什麼掛礙呢?況且什麼樣的力量都不能像寂靜那樣,讓人輕易地就完全停止下來。斯馬胡力睡著的時候,山野的另一個角落,我們的家,我們的氈房,在歸來羊群的環繞下,也承載著我們沉重的睡眠,穩穩噹噹擱放在群山之間,像扎了根的種子一般堅定。而氈房中沉人夢境的我們呢,卻仍是左飄右盪,隨著孤舟漂流在無邊的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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