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春仍在」,人生重創之下,還能突圍出嶄新的生命風景

文學報 發佈 2024-01-23T01:12:12.222668+00:00

一次人生的重要轉折,促使俞樾走向退隱歸田、治學立說的道路,並且以一個嶄新的生存方式,實現了生命的突圍。

俞樾,清末文學家、經學家、古文字學家、書法家。命運的捉弄,是禍也是福,坎坷與困境帶給人思考人生的機會。一次人生的重要轉折,促使俞樾走向退隱歸田、治學立說的道路,並且以一個嶄新的生存方式,實現了生命的突圍。

花落春仍在

The rains

文 / 周華誠

刊於2023年4月6日文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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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春仍在,天時尚艷陽。」

清道光三十年(1850年),俞樾中了進士,離中舉已很久,那是六年前的事了。看到發榜上,自己和兄長俞林的名字赫然在列,俞樾百感交集。

俞樾

會試發榜十天後,要進行殿試,殿試過後是朝考。這一年朝考的題目是,要求以「淡煙疏雨落花天」為題寫一首詩,並敷衍成文。這個題目意境雖美,但有一種傷春悲秋的頹廢氣息。只是,俞樾看到這個題目,寫下了「花落春仍在」的句子,呈現了精神昂揚的一面。

幾天之後發布消息,俞樾在朝考時中了頭名。後來俞樾才知道,這個頭名是曾國藩力薦的。

曾國藩當時任禮部侍郎,與主管科舉的禮部尚書同為該部堂官,在這次閱卷中有很大的發言權。大部分考生都寫了落花的悲傷低沉之意,唯有俞樾詩文里有昂揚明朗之意。一句「花落春仍在」讓曾國藩撫案激賞,曰:「此與『將飛更作迴風舞,已落猶成半面妝』相似,他日所至,未可量也。」於是名上金榜,賜進士出身,改翰林院庶吉士。

庶吉士是朝廷的人才儲備庫,也是士子們步入仕途的起點。

修業三年期滿之後,俞樾被咸豐皇帝召見,被任命為翰林院編修,成為真正的翰林。後受咸豐皇帝賞識,放任河南學政。到了河南之後,俞樾便投入到緊張的工作之中。他的任務是為朝廷招選人才,希望能通過科舉考試,使真正有才能的人步入仕途,為國效力。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咸豐七年(1857年)秋闈過後,御史曹澤上書參劾俞樾「命題割裂經義」,有戲君、反君之意,因而罷官。

人生之事,真如塞翁失馬,自河南學政任上被彈劾,永不敘用,對於世俗的人生來說無異於天大的打擊,但對俞樾來說,終於促成了他人生方向的突圍。

從此,俞樾走上了一條艱辛的講學、治經之路。

罷官之後的俞樾不得不為生計奔波。聽說蘇州雲間書院講席有了空缺,俞樾去蘇州教書。但是好景不長,戰爭的到來打破了寧靜的生活。俞樾攜家人從德清、上虞、定海、上海一路避亂奔波,之後又租了一條小船在黃浦江上生活了一段時間,然後抵達天津。然而寄居天津的日子,比想像中的還要艱難。

自被罷官,俞樾十年間沒有跟恩師曾國藩聯繫過,不是不想聯繫,而是他自覺慚愧。他仕途停滯,深覺有愧於恩師當初的殷殷期許。直到十年後,他與同年李鴻章在南京見面聊天,李鴻章向他說起恩師還問到他的情況,俞樾才覺得,是應該給恩師寫一封信了。

很快,曾國藩寫了回信。這讓俞樾十分感動。曾國藩盛情邀請俞樾到他上任的兩江總督府里見面。當天夜裡,二人秉燭夜談,直至東方露白。受曾國藩的熱情挽留,俞樾在總督府里住了二十餘天才回去。

「花落春仍在。」多年以後,曾國藩仍然深刻地記著當初俞樾寫在試卷上的那句詩。多年以後,曾國藩還幫俞樾在蘇州馬醫科巷隱居的房子庭宅「曲園」題寫了書齋名「春在堂」。

這書齋的名字,正是從那句「花落春仍在」中摘取而來。一來,紀念昔日的輝煌起點,二來表示自己雖罷官,「花落」,但志氣不衰,「春仍在」。當初在朝考卷子上寫下的首句詩,竟與他的一生軌跡相印相合。

蘇州文管所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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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樾(1821-1907),字蔭甫,自號曲園居士,浙江德清人。清末學者、文學家、經學家、古文字學家、書法家。他是現代詩人俞平伯的曾祖父,章太炎、吳昌碩、日本井上陳政皆出其門下,被稱作「一代大儒」。

罷官之後起初的那一段生活,是俞樾人生中最為動盪、思想最為迷惘的時期。之前所受的教育與訓練,都是為了仕宦之路而準備的,突然被罷官,便是生性超脫曠達的俞樾,心中也不免充滿迷茫失望的情緒。

在幾年之中,他顛沛流離,輾轉於蘇州、上虞、上海、天津各地,聲名未著,坐吃山空,經常要靠借貸為生。在那樣艱困的生活之中,他逐漸找到了一個人生的目標,希望「立言」以傳世。使他名滿天下的《群經平議》和《諸子平議》就是在這一時期完成的。

著作完成,刊刻是個大問題。他連基本的生活問題都解決不了,哪有能力刊刻著作呢?好在這時天津有一個富家子弟,名張汝霖,也是讀書人,平時與讀書人來往比較多。他聽說俞樾有著作後,就把書稿拿去讀了一遍,把自己最感興趣的《考工記世室重屋明堂考》單獨拿出來刊刻行世。雖然只有一卷,但也是俞樾著作在社會流傳的開端。

但俞樾希望能刊刻全文,他開始求助於師友。他想到昔日的座師祁壽陽,給其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信,報告自己自官場罷免之後以著述為業的情況,並將自己的著述目錄也一併附上。不久,祁公果然回信,詢問其他各卷的情形,於是俞樾又寫了一封《再上春圃相國》,進一步談到刊刻之事。然而讓俞樾失望的是,這封信寫出不久,因為祁公老疾頻作,一年多後才收到對方回信,此時俞樾已回蘇州;收信不久,祁公也去世了,而刊刻之事仍遙遙無期。

俞樾當時生計十分困頓,在官府邸報中看到李鴻章被任命為兩江總督,就不揣冒昧去信請求幫忙謀事,後來果然接到了李鴻章的回信。信中不僅重敘師門之誼,而且說蘇州紫陽書院教席有一空缺,已推薦俞樾前往。同治四年(1865年)秋天,俞樾回到了蘇州,結束了流離動盪的漂泊生涯,開始在蘇州紫陽書院教書上課。

同上

為了讓《群經平議》刊刻出版,俞樾不斷往返於蘇浙滬,尋找出版機會。同治四年(1865年)冬天,俞樾到杭州拜會浙江巡撫蔣益澧,後者爽快答應願意出錢百萬相助,商定在第二年春天便寫定開雕。之後,俞樾又去拜訪杭州太守劉汝璆,劉太守為官清正,家境清貧,派人從錢莊借來洋錢四十枚,幫助俞樾在刊刻之前找人寫個副本。

《群經平議》刊刻過程一波三折,進程緩慢,俞樾一直很不安心且無奈。後來蔣益澧調離浙江,劉太守也調走了,校刊者高均儒也臥病,俞樾心中十分焦慮。對於俞樾來說,他對自己官場之事都已超脫,但對書的刊刻,卻極為在意,因為那是他新的人生、有意義的人生的開端。他一生所寄予希望的人生目標,便是立言,這也是他生活的意義。

立言藏之名山,傳之後世。他對自己重新選擇的道路,充滿了自豪感。

同治六年(1867年)春天,《群經平議》終於在杭州刊刻完成,全書共有35卷。這部書和隨後出版的《諸子平議》,奠定了俞樾在古文經學界的地位,也給他帶來了極高的聲譽。

此後,他的其他著述,如《古書疑義舉例》《賓萌集》《賓萌外集》《曲園雜纂》《春在堂詩編》《湖樓筆談》《春在堂雜文》《第一樓叢書》《俞樓雜纂》等都相繼刊刻出版,各方人士爭相資助,成為文壇雅事。

在蘇州紫陽書院主講兩年後,俞樾拜訪浙江巡撫馬新貽,馬新貽已讀過俞樾的《群經平議》,竭力邀請俞樾到杭州主講詁經精舍。俞樾欣然答應,到杭州任詁經精舍的山長。

這時他已經47歲。

詁經精舍是當時杭州城裡最好的學校之一。當時杭州的高等學府,還有敷文書院、崇文書院、紫陽書院三所官辦書院。在詁經精舍任教的31年間,俞樾培養了一批又一批學有所成的人才。清中葉以來的兩浙學者,雖然不是全部出身於詁經精舍,但卓有成就者,大半都出於此。

俞樾的家在蘇州,每年他都不斷在杭州與蘇州之間往返。春節過後到杭州上課,初夏返蘇州消夏,初秋重陽節前後返回上課,元旦左右再回蘇州,三十餘年間都是如此。

3

曾國藩曾將同年鄉榜的李鴻章、俞曲園作過比較——「李少荃拼命做官,俞蔭甫拼命著書」。這兩個門生,一個拼命做事,一個拼命著書,都是積極追求人生的價值,立功立言,以垂名青史。曾國藩是能夠理解這兩個門生的人生追求的。

從蘇州到杭州,俞樾潛心學術達四十餘年。治學以經學為主,旁及諸子學、史學、訓詁學,乃至戲曲、詩詞、小說、書法等,可謂博大精深。他勤奮治學,著述甚豐,有五百餘卷。俞樾先後主講過紫陽書院、杭州沽經精舍、德清清溪書院、菱湖龍湖書院,海內外慕名求學者絡繹不絕,號稱「門秀三千」。

清光緒四年(1878年),俞樾掌教詁經精舍十周年時,以徐琪(字花農)為首的俞樾眾弟子共同出資,為恩師在孤山南麓營建一所私宅,此舉亦得到俞樾老友彭玉麟的資助。

光緒五年春天,俞樓正式落成,花木泉石,布置妥當。這裡雖說是「小曲園」,規模卻要比蘇州的曲園大得多。正門兩邊是俞樾自題的一副對聯,上聯是「合名臣名士為我築樓不待五百年後此樓成矣」,下聯是「傍山南山北沿堤選勝恰在六一泉側其勝何如」。

此樓依山面湖,坐收里外湖之勝,四時花木點綴其中,是個讀書著說、講經會友的佳處。俞樓落成時,徐琪寫了一篇《俞樓記》,全文如下:

「吾師曲園先生自中州還,杜門卻掃,一意以著書自娛。其高潔不在兩賢下,而羽翼經訓,啟迪來學,則又似過之。然子陵有垂釣之台,君復擅巢居之區,而先生主講湖上,課院而外,未謀游息之區,非所以慰山林也。於是,同門諸子,度地於六一泉側,行地數弓,面湖枕崗,極優秀之趣,其山即孤山也,與君復可把臂而語;登山南望,富春帆影落樽俎間,而子陵釣磯出沒雲霧,又如遙想揖讓者,以先生而居此,庶其宜乎!」

俞樓舊景

文中提到的「兩賢」,一是「子陵」,即東漢時期富春江上隱居的嚴子陵;一是「君復」,即南北朝時隱居西湖孤山的林逋。徐琪將俞樾與林逋、嚴子陵相比,認為俞樾在教育後人方面,比「兩賢」更出色,在西湖孤山築俞樓,使俞樾住於此地與浙東古賢比肩,最合適不過。

「曾向西泠橋下坐,安知他日有俞樓?」想當年,俞樾被人從官場彈劾,數年南北輾轉流離之時,哪裡會想到有一天會在西湖邊落下腳來,又能由眾弟子合力築成一座俞樓?孤山上的俞樓,也是代孤山建起的第一所民宅,時人稱之為「西湖第一樓」。

此後三十餘年,俞曲園在俞樓安心著書立說,直到78歲辭去詁經精舍山長一職。終其一生,「存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他的出世,是他超脫曠達,對現實中的功名利祿不再掛懷;他的入世,是他最重要的人生追求在於著書立說以留名青史,最大的人生樂趣在於著述能夠刊刻流傳,最高的希望是經學命脈能綿延相繼。

「拼命著書」或許對別人是一種苦差事,對他而言卻是一種快樂,這也成為他生命中的寄託,由此感到自己的生存價值與人生意義。

在《春在堂隨筆》中,俞樾記錄了一事,俞樓有很多老鼠,每天晚上活躍,把蠟燭都咬爛。他想或許是老鼠肚子餓了,就每天晚上放一隻餅在案頭,後來老鼠就不吃蠟燭了。他由此想到「一物有一命」,萬物皆平等,由此,也可以看出俞樾後來的思想。

俞樓楹聯之一

簡樸的生活,使俞樾的思想在平靜超脫中,又蘊含著深沉與凝重。大道至簡,寵辱皆忘,俞樾由此走向心靈的更高境界,終成一代經學大師。命運的捉弄,是禍也是福,坎坷與困境帶給人思考人生的機會。這次人生的重要轉折,促使俞樾走向退隱歸田、治學立說的道路,並且以一個嶄新的生存方式,實現了生命的突圍。

新媒體編輯:何晶

配圖:資料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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