贈先生一束西湖梅

北京日報客戶端 發佈 2024-05-01T22:34:14.972503+00:00

北京晚報·五色土 | 作者 王梅平淡無奇的敘述里,往往藏著伏脈千里的波瀾。1928年1月3日,魯迅在日記里記下了這麼一筆:「陶璇卿自杭州來,贈梅花一束。」陶璇卿即青年畫家陶元慶。

北京晚報·五色土 | 作者 王梅

平淡無奇的敘述里,往往藏著伏脈千里的波瀾。1928年1月3日,魯迅在日記里記下了這麼一筆:「陶璇卿自杭州來,贈梅花一束。」陶璇卿即青年畫家陶元慶。

就在一個多月前,魯迅給友人的信中還提到了梅花:「杭州蘆花,聞極可觀,心嚮往之,然而又懶於行,或者且待看梅花歟。」杭州的梅花自古便有別樣的神采,孤山梅花因梅妻鶴子的林逋而存於世,超山梅花的舊影里有雪地尋梅的吳昌碩。對梅花情有獨鐘的魯迅,早年曾有一枚「只有梅花是知己」石印。這年,還有一個來月,就要立春了。此刻,西湖邊的一束梅花帶著沒有消散的體溫,從杭州來到上海景雲里23號。「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人間繁花一路似錦啊,這是兩個藝術探索者生命的溫暖擁抱。

魯迅喜愛的梅花箋,圖片選自《北平箋譜》,魯迅、鄭振鐸合編。

孫福熙說魯迅「文學上的功績,遮掩了藝術上的記錄」,實非過譽之言。在北京魯迅故居,保存著一張他當年改建新居的手繪設計圖,我們熟悉的北大校徽、憨萌的貓頭鷹,都出自魯迅的畫筆。他非凡的天賦和才華,不只在字裡乾坤揮筆縱橫江海,他還有極高的審美趣味,好抄習古碑、收藏拓片箋譜、設計書刊封面、倡導木刻版畫。難怪他有底氣如此自陳:「過去所出的書,書面上或者找名人題字,或者採用鉛字排印,這些都是老套,我想把它改一改,所以自己來設計了。」在發軔於上世紀二十年代的書籍裝幀藝術的探索實踐中,魯迅是引路的先覺者。

1917年魯迅為北大設計的校徽

上天眷顧了兩個藝術上的同道人。1924年12月3日,陶元慶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魯迅日記中。這天,小魯迅12歲的陶元慶在好友許欽文陪同下,登門拜訪了魯迅。兩人合作肇始於魯迅的譯著《苦悶的象徵》,陶元慶為該書創作了一幅封面畫,魯迅盛讚「使這書被了淒艷的新裝」,它被業內視為「首創了新文藝書籍的封面畫」。《彷徨》問世時,很多人看不懂封面所繪的寓意,嘲笑陶元慶連太陽都畫不圓。品位、眼界獨到的魯迅,卻對此大加讚賞:「《彷徨》的書面實在非常有力,看了使人感動。」

陶元慶很幸運,遇到了珍惜自己的人。身處中西文化碰撞融合的大變局時代,魯迅在《木刻紀程》裡表達過一個鮮明觀點:「採用外國的良規,加以發揮,使我們的作品更加豐滿是一條路;擇取中國的遺產,融合新機,使將來的作品別開生面也是一條路。」陶元慶的繪畫正涵容了這種東西方激盪的氣韻意象。魯迅極欣賞陶元慶的才華,不僅親臨陶元慶畫展,還為展覽作序,向大眾介紹其藝術成就,評價陶元慶的畫「內外兩面,都和世界的時代思潮合流,而又並未梏亡中國的民族性」,「有中國向來的魂靈」。

陶元慶為魯迅設計的《彷徨》封面

魯迅也很幸運,找到了藝術上相契共鳴的人,他在陶元慶面前,宛若一位「迷弟」。書信往來中,一個率真坦誠的魯迅躍然紙上。「很有些人希望你給他畫一個書面,托我轉達,我因為不好意思貪得無厭的要求,所以都壓下了。」他無法掩飾內心的期許:「我很希望兄有空,再畫幾幅,雖然太有些得隴望蜀。」

陶元慶為魯迅創作了《墳》《彷徨》《朝花夕拾》《唐宋傳奇集》《中國小說史略》《苦悶的象徵》《出了象牙之塔》《工人綏惠略夫》等著譯的書面畫。它們的出現,在當時開了一個語驚四座的新境,在今天依然令人驚艷。我好奇地想,為什麼魯迅和陶元慶成了藝術上的知己?答案或許就在魯迅《熱風》裡的這段話:「進步的美術家,——這是我對於中國美術界的要求。美術家固然須有精熟的技工,但尤須有進步的思想與高尚的人格。他的製作,表面上是一張畫或一個彫像,其實是他的思想與人格的表現。令我們看了,不但歡喜賞玩,尤能發生感動,造成精神上的影響。」

《墳 1907-1925》1927年北京未名社出版。陶元慶作圖,魯迅設計扉頁。

這兩年,我開始重讀魯迅,隔三差五把年譜、日記和著作拿出來讀一讀。那個時代的人所留下的,我們還能常讀常新,魯迅是第一個。這些寂靜文字沉默在書頁里,依然有著穿過人心的力量。在B站,魯迅被UP主們以「rap魯迅」、「魯迅體」等各種方式復活著,沒有人生來就是真的猛士,這個愛下館子的美食家、懂穿搭的時尚達人、寫情書的戀愛直男,也彷徨過、絕望過、掙扎過、煎熬過。

1926年,魯迅已是45歲的中年人了。上年發生了「女師大風潮」,魯迅因支持學生而丟了教育部的官職。這一年,又發生了「三一八」慘案,死了很多人,連同魯迅的學生。在友人幫助下,魯迅先後移住莽原社、山本醫院、德國醫院和法國醫院避難。社會上還流布著有關魯迅與許廣平的流言和攻擊。1926年8月,魯迅離開了工作、生活了十四年的北京。這是他極為動盪不安的一年,他輾轉於北京、廈門兩地,後來又去了廣州。他生命最後九年的鋒芒,都在這裡埋下了伏筆。

《朝花夕拾》便是魯迅在流離轉徙中完成的。前五篇作於北京的寓所、醫院和木匠房中,後五篇則是在廈門大學圖書館的樓上。在九月的廈門,面對大海,魯迅提筆續寫的第一篇便是《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

九年後《故事新編》行將出版。序言裡,魯迅筆鋒縈迴,重提1926年在廈門的情景:「一個人住在廈門的石屋裡,對著大海,翻著古書,四近無生人氣,心裡空空洞洞。」「於是回憶在心裡出土了,寫了十篇《朝華夕拾》」。我讀此,不由被海邊石屋裡揮筆成行於紙箋的身影驚愧,原來以前根本就沒有讀懂過它。

就如這百草園,我去過好多次,它真的就像周作人在《魯迅的故家》裡說的那樣,百草園實在只是一個普通的菜園。周作人還說,園子裡還有一片廢地、一個馬桶池以及一座瓦屑堆和四五口糞缸。要知道,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這裡是一個多麼神奇而充滿童趣的樂園。自1919年魯迅回紹興變賣祖屋,接走了母親及家眷,他再也沒有回去過。這次,他「重返」故園,一改以往的風格,以罕有的溫煦之筆,重提往事,乃至時隔九年後,又舊事重提。該是怎樣情形,叫人如此意難平?

令我感念的,還有陶元慶為《朝花夕拾》作的封面畫,文字所蘊含的,被畫筆賦予了形與神。亭園裡一叢一叢草木密綴,一白衣女子走在亭園分岔的小徑,懷抱一條殘枝,枝頭上的花兒已經謝了。畫面滿目明黃,濃烈如曙日照耀大地。蕭瑟的殘枝和燦爛的色調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畫言心聲,這樣的畫裡有份相知與懂得。百草芬芳出自孤獨的獨醒者的靈魂,即便於絕望的黑夜裡。正如希望的曙日來自黑夜裡的長歌,冬末的萌芽正在悄然生長。這不啻心靈的映照,在《華蓋集續編》,魯迅說:「將來是永遠要有的,並且總要光明起來」。

陶元慶為魯迅設計的《朝花夕拾》封面

在魯迅的書信、日記,以及錢君匋、李霽野等人的回憶文章中,留存了諸多和《朝花夕拾》有關的細節,其中有一封書信談及《朝花夕拾》的印刷,在信尾魯迅特別交待:「該書第一頁上,望加上『陶元慶作書面』字樣。」

1926年,陶元慶正在浙江台州執教。這年他照著魯迅寄給他的照片,為其作了一幅炭筆素描像,它成了魯迅最喜愛的一幅肖像畫。畫中的魯迅,神似勝於形似,那特有的精神氣質,陶君也是真懂先生的人啊。魯迅收到陶元慶寄來的畫作後,去信說:「給我畫的像,這幾天才寄到,去取來了。我覺得畫得很好。我很感謝。」還在信中向陶元慶詢問掛畫事宜:「畫面上有膠,嵌在玻璃框上,不知道泛潮時要粘住否?應該如何懸掛才好,便中請示知。」

1926年陶元慶為魯迅畫的炭筆素描像,如今就掛在北京阜成門內西三條21號的魯迅故居南房會客室的牆上。

假如陶元慶沒有英年早逝,他和魯迅一起,不知還會出多少神品佳作來。1929年1月4日,魯迅日記里再一次出現贈花記錄:「留陶璇卿所寄贈之花一束,書面一幀。」雪季寄花,大概這回還是梅花歟。

生命無常,這卻成了陶元慶最後一次向先生表達敬意,不久陶元慶病逝於杭州。杭州,是魯迅從日本留學歸國後的第一個工作地,在浙江兩級師範學堂任教的他,經常帶學生到孤山、葛嶺、北高峰、玉皇山一帶採集植物標本,足跡踏遍了杭州的山山水水,他還曾有過編一本《西湖植物志》計劃。是夜,「起然菸捲覺新涼」,閱到陶元慶生前所贈《陶元慶的出品》畫集,許是年青的相貌又在眼前浮現,魯迅在畫集上不禁傷情地題曰:「此璇卿當時手訂見贈之本也。倏忽已逾三載,而作者亦久已永眠於湖濱。草露易晞,留此為念。烏呼!」

陶元慶

「永眠於湖濱」的陶元慶無法知曉的是,他為《墳》創作的封面畫,成了永恆的紀念。自他離世後魯迅又出版了10本雜文集,封面裝幀全都由魯迅自己設計了。他還無法知曉的是,魯迅為他這位小輩親自拿出了300大洋,托人在西湖邊的玉泉買下冢地,建了元慶園墓。上世紀二十年代,300元不是一筆小數目,魯迅買下北京阜成門內西三條胡同21號,出資為800元。這處小四合院,即現在的北京魯迅故居。

那幅炭筆素描像,如今就掛在北京魯迅故居南房會客室的牆上。近百年過去了,總有值得的東西留下來。那年,春天將要來臨,它是一束盛開梅花,在溫暖的目光里綿延。時光之所以值得銘記,就因有那麼幾個這樣的瞬間,沒有什麼精緻儀式,也沒有什麼特別安排,最真的情義,恣意奔涌的才華,赤誠肝膽的相照,是如此叫人難忘。那時,有很多與大先生同行的青年,命運將他們安排在亂世里活著,他們找尋六便士,也找尋月亮。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生亦有幸,生在了有魯迅的時代,他們與先生聲氣相投、憂樂與共,將先生安放在文字裡的那份浩茫心事、他關注無窮的遠方和無數的人們的悲憫,以另一種強烈的藝術表現力,向世人呈現出來。

這些中國向來的魂靈,就在遠處的山巔,他們的理想、抱負、生活的熱情,直到今天依然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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