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最早的女權主義者
我不知道有沒有很多朋友注意《紅樓夢》的女性觀點。
他講自己「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可是「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想到跟他一起成長的所有的女孩子，「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
自己的一生潦倒也就算了可是不能因為他的一事無成，讓這些閨閣當中他認識的精彩女子不被記錄。
所以，似乎他忍辱偷生活下來的目的，竟是為了給這些女子一一立傳。
這樣的立論是夠荒唐的，文天祥活下來、岳飛活下來，留下來的是《正氣歌》、《滿江紅》，是要為了表彰盡忠盡孝的；而《紅樓夢》是為了給女孩子立傳的。
中國古代封建文化當中，一個男性，能夠用這樣的態度去寫女性，是非常少的。有意壓低自己，說自己「一事無成」，去凸顯所有女性的行止見識。
《水滸傳》裡面幾乎是完全不為女人講話的，而且那三個女性都不像女性，一丈青出來就嚇死了，那個剁人肉包子的人。
《三國演義》裡面其實也沒那麼多女性，孫尚香是一個被嫁來嫁去的，賠了夫人又折兵，就是政權裡面的一個犧牲品，一個籌碼，小喬其實也是的。
那我們如果這樣看下來，紅樓夢倒是少有的一本書，完全把女性作為主體來看待，而相比之下男人是多麼不行。
《紅樓夢》這個作者，大概是最早的女權運動者。他自己的角色是男性，卻能夠跳脫他的時代以男性為中心的觀點，為女孩子講話。這是一個作者從男性的角度對女性的真正的疼惜。
紅樓夢值得我們重新在最現代的文學角度去思考它。
02 《紅樓夢》的現代性
《紅樓夢》裡有好多丫頭，她們在整部小說中占據的分量，被作者描述的用心程度，都絲毫不遜色於主要的貴族小姐們。
有我最尊敬的公正寬容的平兒；有我最心疼的天真單純的金釧；有我剛開始不容易十分了解，後來越讀越覺得動人心魂的晴雯；有大方氣派、嚴詞拒絕好色老爺糾纏霸占的鴛鴦。
有從唱戲轉為丫頭的藕官，她在舞台上一直演男角，愛上戲台上的女性角色，假戲真做，回不到現實，仍然迫求愛戀著女子，她是《紅樓夢》裡深情的「女同志」。
還有漂亮調皮的芳官，像個小男孩，寶玉也喜歡讓她男裝打扮；還有廚娘的女兒柳五兒，丫頭還沒做成，卻卷進竊盜官司里，身體病弱，令人同情悲憫。
用主人，奴僕的高下，排列品評《紅樓夢》角色的重要性，可能是對《紅樓夢》極大的誤解。
《紅樓夢》作者其實大大顛覆了他自己時代的階級觀念，他細細描述一生遇到的許多少女，一起長大，一起度過荒唐又美麗的青春，一起喜悅，一起受傷，一起分享心事、分擔心事。
她們雖然"身為下賤」，也都像是前世的知己，也都有「心比天高」的生命尊嚴。她們仿佛重來人間，要了彼此的因果，各人還各人該還的眼淚。
一個一個故事讀下去，恍然覺得《紅樓夢》的「葬花」，講的並不只是林黛玉的「儇今葬花"，講的不只是貴族小姐，已然是所有少女共同的預知死亡記事，是一座大觀園裡曾經擁有美麗青春的少女生命的飄零消亡。
作者為她們立了埴塚，為她們細細撰寫錐心刺骨的碑記。
在《不了情暫撮土為香》這一回，賈寶玉不參加王熙鳳的壽宴，快馬出城，他到了荒郊野外，他要香，要香爐。讀者於是想:寶玉是要祭奠什麼人吧?
然而寶玉不說，作者也不說，整整一回，不知道這個十幾歲的少年，為何滿眼淚水？細心的讀者或許才意識到，不久前有一個剛投「井"自殺的丫頭，但作者始終沒說出這丫頭名字。
《紅樓夢》的現代性，或許要到了二十一世紀，才慢慢被青年發現吧。現代或許沒有那麼難懂，對人性的關懷，對最微不足道的生命的關照，在她們受苦孤獨時多給一點溫暖安慰。
如同寶玉，燒一炷香，香菸裊裊，就是無量、無邊無盡的微塵眾生，一時都有了緣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