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毓芳:一生專注考古 矢志復原秦漢

花家地鑑古觀今 發佈 2024-01-24T06:46:19.561357+00:00

3月27日,著名考古學家、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李毓芳病逝,享年80歲。她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漢長安城考古隊隊長,阿房宮考古隊隊長,西安市考古研究所特邀研究員,享受國務院頒發的政府特殊津貼。

著名考古學家、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李毓芳。

3月27日,著名考古學家、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李毓芳病逝,享年80歲。

李毓芳1967年從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畢業後來到陝西,1979年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工作。她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漢長安城考古隊隊長,阿房宮考古隊隊長,西安市考古研究所特邀研究員,享受國務院頒發的政府特殊津貼。

李毓芳一生奔走在三秦大地復原秦漢。由於成績突出、事跡感人,她被國務院授予全國先進工作者稱號,被中國社會科學院授予「巾幗建功」先進個人稱號,被中央國家機關工委授予「巾幗建功」活動標兵稱號。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評價:「李毓芳先生是共和國培養的一代優秀女考古學家,一生執著奉獻於中國秦漢考古事業,取得了卓越成績,深受國內外同行的欽佩和愛戴。先生的去世,是中國秦漢考古學的重大損失。」

1 「要做名副其實的考古工作者」

李毓芳病逝當天,她的學生、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劉瑞正在「2022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終評會現場匯報秦漢櫟陽城遺址的考古成果。得知老師病逝的消息,劉瑞很是悲痛。他回想起前幾日出差途經鄭州,還專門去看望了老師,不想這一見竟成了永別!

劉瑞說:「老師從小在北京長大,家住頤和園旁邊,但是一點都不愛慕虛榮,非常質樸,也特別能吃苦。老師這幾年一直住在考古隊駐地,住所是一間由教室改造而成的房間,略顯簡陋。但她覺得特別好,比早期考古隊的住宿條件好太多了。老師將畢生心血灑在這片土地上,她常說陝西是自己的第二故鄉。」

1943年,李毓芳出生於北京市,1962年參加高考,被北京大學歷史系錄取,後選擇考古專業。上學期間,李毓芳終生難忘的是,她和同學們在人民大會堂聆聽了周恩來總理的教誨。她依稀記得總理教育他們要珍惜學習機會,畢業後要努力為人民服務好。從那時起,李毓芳便暗下決心:「即使考古工作再艱難,男同志能幹的,我也能幹,還要比他們幹得更好!」

1964年實習期間,李毓芳參加了第一次考古發掘。她懷著探索未知的熱情和好奇,把從現場發掘出的骷髏頭一一認真整理,並把那些枯骨拿回住處。當時,她住的是當地農民的破舊房子,條件簡陋。李毓芳把裝著頭骨的包放在自己床底下,很快安穩入睡。膽大的背後,是她心中對考古事業的篤定與堅守。

1967年,李毓芳大學畢業,和同班同學劉慶柱一起被分到陝西的部隊農場勞動鍛鍊,一待就是整整2年。離開農場以後,劉慶柱和李毓芳在旬邑縣當了一年半中學教員。其間,兩人喜結連理。

1972年,李毓芳被調到咸陽市博物館工作,館長通知她到楊家灣大漢墓去發掘。想到立刻就能幹考古工作,李毓芳非常高興。館長向她介紹,這座大漢墓1966年就開始發掘了,而楊家灣大漢墓發掘考古隊隊長為石興邦。當時,李毓芳還不敢相信,怕聽錯了,就追問館長:「是50年代發掘半坡遺址的那位大名鼎鼎的考古學家石興邦先生嗎?」館長給予她肯定的答覆。

李毓芳懷著愉快又忐忑的心情向楊家灣大漢墓考古隊駐地出發,奔赴她所熱愛的考古工作崗位。「那天雖然很熱,但在長陵火車站下車後,我腳底就像生風一樣,一路小跑,穿過玉米地間的農村小路,向咸陽塬下的窯洞奔去。」

石興邦在向李毓芳簡單介紹了墓葬發掘現狀及考古隊的組成情況後,就帶她去了考古發掘工地。在爬了4里多的慢坡後,石興邦指著前面對她說:「你就先負責發掘這兩個陪葬坑吧。」這是李毓芳考古生涯的開始,在這裡一干就是6年多。

李毓芳在回憶文章中這樣寫:「一開始我在工地接受了清理兩座車馬坑的任務。因為是彩繪的泥車、泥俑、泥馬,所以很難清理,我就用竹籤子一點兒一點兒地剔剝。石先生還是害怕我弄壞車、馬,或剝掉彩繪,就站在旁邊不停地說『慢慢!慢慢!』,還要我不時地用嘴吹浮土,以至於我的腮幫子都吹腫了,吃飯時嘴疼得厲害。清理過程中我找來一條破麻袋鋪在地上,一會兒趴著、一會兒側臥、一會兒蹲著……不斷地變換各種姿勢,認真仔細地完成了13輛車馬的剔剝清理任務,所繪的平、剖面圖也通過了石先生的嚴格審查。我才徹底地鬆了一口氣,接著又接受了發掘清理墓室的重任。」

石興邦的嚴格要求,在李毓芳的考古生涯中起了很大作用。不管發掘出什麼遺蹟現象,李毓芳都要仔細地清理,腳踏實地、認真負責地完成每一項發掘任務。

1976年10月,因父親病重,劉慶柱要回去照顧,5歲的女兒只能由李毓芳照看。當時李毓芳是發掘墓室的主力隊員,根本離不開。後經石興邦同意,她把女兒帶到了考古隊。石興邦允許李毓芳早晨可以晚些去發掘現場以便照顧女兒,但她每天都是早於工人到發掘現場。

每天5時許,李毓芳就把熟睡中的女兒從床上叫起來,早飯後帶著她出發到發掘現場。孩子實在走不動了,李毓芳就背著她走一段。墓室口距底部12米,當時下挖了6米左右,要進到墓室里去,上下都要靠墓室壁上的腳窩和一根大粗繩子。李毓芳和女兒上下進出都要靠工人幫忙,有時女兒會嚇得哭起來。就在這樣艱苦的環境下,女兒跟李毓芳在發掘現場待了20多天。

由於工作表現出色,1979年,李毓芳調入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她一直牢記石興邦當年的教誨:「要做名副其實的考古工作者」。

2 「這是崇高的科研事業心給我們的力量」

西北大學歷史學院教授、中國秦漢史研究會顧問王子今追憶:「李毓芳老師是一個熱情的考古學者。走路的時候,她永遠走在最前面,開會發言也非常踴躍,這對我來說是一種很大的激勵。」

王子今說:「未央宮遺址出土了數量巨大的骨簽,整理工作非常繁重,但是李毓芳老師從頭到尾地參與了,還幫助後輩完成了報告,最後定稿出版。」

1986年至1987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漢城考古隊發掘了未央宮中央官署建築遺址,出土了大量骨簽。這一重大考古發現震驚了國內外,而這背後凝結了李毓芳、劉慶柱等考古工作者的無數心血。

1986年春天,李毓芳等人在漢長安城內前殿遺址附近鑽探出一座大型建築遺址,進行試掘後出土了不少建築材料和數百片骨簽。李毓芳隨即意識到這是一個重大考古發現的開始,她和劉慶柱向考古所進行了匯報,決定秋天對該遺址開始正式發掘。

1986年9月,劉慶柱、李毓芳等人組成的考古隊正式對遺址進行全面發掘。骨簽的出土量每天都很大,由於怕丟失,隊員們的神經處於高度緊張狀態。每天下來,大家累得腰酸背痛,嚴重時,李毓芳的膝蓋處好似萬箭穿心,疼得直冒冷汗。但她還是咬緊牙關硬挺了過來。

在建築遺址的東部,考古隊員們發現了一套完整院子,稱為東院。東院東西寬57.3米,南北長68.8米,院四面築有夯土牆。院內有南北兩排房屋,骨簽均出土於每座房屋的牆壁附近。李毓芳說:「看著成千上萬片骨簽出土,我們欣喜若狂,勞累也隨之一掃而光。」

隨著發掘工作的進行,天氣逐漸變冷。在空曠的田野里進行考古發掘,刺骨的寒風吹透考古人員的衣服,李毓芳臉上凍得青一塊紫一塊,還凍破兩處,直流黃水,手背上更是有凍裂的血口子,腳也凍得生疼。骨簽還在不斷出土,李毓芳得不停地寫標籤,有時風太大,她只能跑到探方的一個角落去寫。

1987年春節前,李毓芳和劉慶柱騎自行車返回研究室,準備回去和獨生女兒一起過年。一進家門,女兒緊緊抱住李毓芳,哭著說:「你可回來了,我太想你們了,這回可以改善生活了。」聽女兒這麼一說,李毓芳鼻子一酸,眼淚奪眶而出。她說:「為了干考古,在孩子的成長中,我沒有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愧對孩子呀!」正月初六,大多數人還沉浸在過年的喜慶氣氛中,李毓芳和劉慶柱就趕往工地,繼續進行考古發掘。

白天,李毓芳、劉慶柱在工地勞累一天,晚上回去他們還要做記錄。李毓芳曾說:「睡覺時,只要一關燈,老鼠就肆虐橫行,為此我們堵過幾次老鼠洞,但都無法抵擋老鼠的進攻。黑暗中,大小老鼠一起出動,在我們頭上、身上跑來跑去,嚇得我根本無法入睡,劉慶柱也是睜一會兒眼閉一會兒眼地睡不著。一天早晨起來,劉慶柱發現在他的床上竟然有一隻被他壓死的小老鼠。」

是什麼信念支撐他們在那樣的條件下還能堅持下去?李毓芳和劉慶柱篤定地說:「這是崇高的科研事業心給我們的力量」。

1987年4月底,發掘清理工作勝利結束,出土了近6萬片骨簽和數千件遺物。遺物包括建築材料、生產工具、生活用具、兵器等。

發掘工作結束後,李毓芳立即投入到緊張的資料整理工作中。他們發現該遺址出土的大量骨簽,應是西漢王朝中央政府備查的重要文字資料,屬於中央檔案。

對漢長安城未央宮遺址的發掘,使人們意識到未央宮作為西漢王朝政治中樞的皇宮,是都城長安的核心建築。2014年,漢長安城未央宮遺址作為中國、哈薩克斯坦和吉爾吉斯斯坦三國聯合申遺的「絲綢之路:長安—天山廊道的路網」中的一處遺址點成功列入《世界遺產名錄》。

2018年6月,作為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90冊卷的《漢長安城未央宮骨簽》由中華書局正式出版。這套書厚度達到3米多,是中國考古出土文獻中一部體量空前、意義深遠的巨著,對中國年代學、文字學、檔案學、軍事學、手工業史、書法史、職官研究等都有著極其重要的學術價值。這部跨越30個年頭的大部頭著作成為劉慶柱和李毓芳考古生涯的里程碑。

3 「從事考古,就是純粹的熱愛」

還原歷史真相,是考古人的使命擔當。在李毓芳的考古生涯中,最令她自豪的考古收穫當屬秦阿房宮遺址考古。

2002年至2008年,李毓芳領隊開展秦阿房宮遺址考古、秦漢上林苑遺址考古。通過一系列紮實而嚴謹的工作,李毓芳提出了阿房宮「未建成」「未火燒」的科學認識。

秦阿房宮遺址考古的重要成果,是她6年多來不間斷執著鑽研得來的:「冬天在工地寒風刺骨,雙腳凍得生疼;左胳膊從肩膀發麻到手指長達幾個月;左膝蓋不慎扭傷;胃腸功能紊亂的毛病多次復發……我仍然堅持在發掘現場,咬緊牙關終於挺過來了。當時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堅持到底,要很好地完成國家文物局交給我的任務。」

最初,考古隊在鑽探了一個多月後,李毓芳並未發現秦代宮殿建築遺蹟。她決心挖兩個探方看看情況,結果在探方內也未見秦代文化層,未發現秦代建築材料,也沒有宮殿建築遺蹟,只有東漢乃至宋代的磚瓦殘塊。

阿房宮的建築哪裡去了?在進行了一系列嚴謹的考古發掘和調查訪問後,李毓芳驚訝地發現,阿房宮根本就沒有建成,連前殿都沒有建成。從文獻分析來看,別的地方就不應再有阿房宮的建築了。他們發現項羽燒的是咸陽宮,沒有燒阿房宮。

頂住重重壓力,堅持實事求是原則,李毓芳得出結論——兩千多年前,秦始皇所修築的阿房宮根本就沒建成,只建成了一個長1270米、寬426米,現存最大高度12米的夯土台基,它也沒有遭到大火焚燒。

2012年,國家文物局通過了《關於阿房宮遺址的保護規劃》。至此,李毓芳帶領的考古隊所得出的「阿房宮沒有建成,亦沒遭到火燒的結論」得到了正式認可。

整個秦阿房宮遺址考古工作期間,劉慶柱是考古隊的顧問。當考古隊每完成一個遺址的發掘工作時,他都會在百忙之中去現場考察。他對李毓芳在發掘後所得出的結論都非常認可,給了她很大的支持和鼓勵。

李毓芳與劉慶柱是考古界模範夫妻。幾十年來,夫婦二人在中國古代都城和帝陵的研究方面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他們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同一片田野里挖掘,一起整理資料、編寫考古發掘報告,共同承擔重要考古研究課題。在他們倆的人生詞典里,沒有花前月下,一片片考古工地都在無聲地見證著二人的忠貞愛情。

退休後的李毓芳,儘管生活充實,但仍想著有朝一日重返考古第一線。2011年1月,她作為上林苑考古隊的成員,時刻聽從新隊長召喚。2012年,李毓芳作為考古隊員參加了渭河古橋發掘隊,共發掘了7座渭河大橋。渭河古橋——「絲綢之路第一橋」的考古發掘被評為「2013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同年,李毓芳所在考古隊對「昆明池」考古項目進行鑽探和發掘。「昆明池」考古項目曾入圍「2016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終評名單。

2013年後,李毓芳所在的考古隊在劉慶柱、李毓芳進行的秦漢櫟陽城遺址考古發掘的基礎上,又確定了三號古城是秦孝公任用商鞅變法的都城。中國古代歷史上著名的改革之都——櫟陽城的考古工作,被評為「2017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

陝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館員、漢陵考古隊副隊長曹龍回憶:「李毓芳老師退休後多次來我們西漢帝陵考古工地進行指導。對於我向她請教的一些問題,她總是能一語中的,直擊問題關鍵,讓我深為欽佩。」

2021年4月底,李毓芳在鄭州體檢後又急忙趕回西安考古隊。體檢發現她的胃裡有癌細胞。當她得知這個常人難以接受的結果後,一點兒也不驚慌。經過四個療程精心治療,李毓芳順利出院,又回到考古隊。同年10月16日,她來到三門峽,參加了仰韶文化發現暨中國現代考古學誕生100周年紀念大會。

陝西省考古研究院女子考古隊隊長朱瑛培有過數次和李毓芳接觸的機會。她說:「去年院裡邀請李毓芳和劉慶柱兩位專家對陝西考古工作進行指導。前輩對我們非常親切,跟我們一起聊學術、聊田野發掘經驗。李先生傳授我們跟村民聊天的小技巧,特別提到要跟村民嘮家常,增加親切感,這樣才能獲取更多有效的信息。」

朱瑛培記得李毓芳在說到女兒時有些哽咽。「她說干我們這一行,戀愛、生育、家庭關關難過,要咬緊牙關過。我們要以先輩為燈塔,知責於心、擔責於身,紮根田野做好考古工作。」

李毓芳曾對考古專業的學生說:「從事考古,就是純粹的熱愛!我每次在趕往工地的路上,心情十分愉悅,因為期待著在工地上能有新的發現、新的線索。你們一定要熱愛考古,只有熱愛,才不怕吃苦,才能忍受工地上的風吹日曬;只有熱愛,才能不畏困難,從考古發現中認識中華文明起源、發展脈絡及燦爛成就,更好地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這是考古人的歷史擔當,也是價值追求。」

李毓芳的精神品格將激勵更多考古人高擎探索的火炬,不斷前行,傳承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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