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再生緣》之思想、結構、文詞

古今人文擷英拾萃 發佈 2024-01-26T21:32:25.526321+00:00

茲論陳端生寫作《再生緣》之經過既竟,請略論《再生緣》之思想、結構、文詞三點於下:(一)思想 今人所以不喜讀此書之原因頗多,其最主要者,則以此書思想陳腐,如女扮男裝、中狀元、作宰相等俗濫可厭之情事。

茲論陳端生寫作《再生緣》之經過既竟,請略論《再生緣》之思想、結構、文詞三點於下:

(一)思想 今人所以不喜讀此書之原因頗多,其最主要者,則以此書思想陳腐,如女扮男裝、中狀元、作宰相等俗濫可厭之情事。然此類情事之描寫,固為昔日小說彈詞之通病,其可厭自不待言,寅恪往日所以不喜讀此等書者,亦由此故也。年來讀史,於知人論事之旨稍有所得,遂取《再生緣》之書,與陳端生個人身世之可考見者相參會,鉤索乾隆朝史事之沈隱,玩味《再生緣》文詞之優美,然後恍然知《再生緣》實彈詞體中空前之作,而陳端生亦當日無數女性中思想最超越之人也。夫當日一般人所能取得之政治上最高地位為宰相,社會上最高地位為狀元,此兩事通常皆由科舉之途徑得之,而科舉則為男性所專占之權利,當日女子無論其才學如何卓越,均無與男性競爭之機會,即應試中第、作官當國之可能。此固為具有才學之女子心中所最不平者,而在端生個人,尤別有更不平之理由也。當清代乾隆之時,特崇獎文學,以籠絡漢族,粉飾太平,乾隆初年博學鴻詞科之考試,即是一例。(此科之發起雖在雍正時,而高宗即位後,繼續於乾隆元年二月諭,給發先期到京應試者膏火銀兩。又於臨試之期,以天氣漸寒,著在保和殿內考試。此皆是表示特重是科之意,其借文詞科試以籠絡漢人之用心,亦可窺見矣。)此科試題較康熙十八年博學鴻詞科特難,其得中式者,不過十五人,當時以文章知名之士,如袁簡齋之流,雖預試,而未獲選,其難可以推見也。端生之祖句山,即由此華選,望重當世。端生在幼年之時,本已敏慧,工於吟詠,自不能不特受家庭社會之薰習及反應。其父玉敦伯父玉萬輩之才學似非卓越。(寅恪未能多見玉敦作品,自不敢確言,然丁申、丁丙《杭郡詩輯》三輯一 O ,載有玉敦挽天都汪復齋先生五古一首,觀其詩,仍是紫竹山房之派,與繪影繪聲姊妹之作才華綿麗者,固區以別矣。)至於其弟安生春生桂生等,當時年尚幼稚(《耆獻類征》一九七《疆臣》四九《陳桂生傳》止載桂生卒於道光二十年,而不言其壽至何歲。但據《紫竹山房文集》一五《冢婦吳氏行略》所述玉萬納妾林氏即桂生母事推計之,則端生於乾隆三十三年初撰《再生緣》時,桂生之年齡至多不過十歲上下耳),亦未有所表見,故當日端生心目中,頗疑彼等之才性不如己身及其妹長生。然則陳氏一門之內,句山以下,女之不劣於男,情事昭然,端生處此兩兩相形之環境中,其不平之感,有非他人所能共喻者。職此之故,端生有意無意之中,造成一驕傲自尊之觀念,此觀念為他人所不能堪,在端生亦未嘗不自覺,然固不屑顧及者也。如《再生緣》第三卷第九回云:

已廢女工徒歲月,因隨母性學痴愚。芸窗紙筆知多貴,秘室詞章得久遺。不願付刊經俗眼,惟憐(寅恪案,坊間鉛印本「憐」作「將」似更佳)存稿見閨儀。

(此節譚正壁《中國女性文學史》下冊第七章第四節已論及)

可見端生當戲寫《再生緣》時,他人已有不安女子本分之議論。故端生著此一節,以示其不屑顧及之意。「因隨母性學痴愚」之語,殆亦暗示不滿其母汪氏未能脫除流俗之見也。《再生緣》一書之主角為孟麗君,故孟麗君之性格,即端生平日理想所寄託,遂於不自覺中,極力描繪,遂成為己身之對鏡寫真也。

觀《再生緣》第十卷第三九回述皇甫少華迎娶劉燕玉一節云:

皇甫家忠孝王的府第造於外廊營內,阮京兆大人的私衙卻在爛面胡同,這邊迎親的花轎轉來,正從米市胡同孟家龍圖相國的衙門前經過。

及同書第一一卷第四一回中,述劉燕玉至孟麗君之父母孟士元韓氏家,拜認為孟韓之繼女時,士元送燕玉至廳院前,其言曰:

嗯!人夫們,轎子拍穩呵!

連日晴明雪水流,泥濘一路是車溝。小心仔細休輕忽,外廊營,進口艱難我卻愁。

然則皇甫少華家在外廊營即是孟麗君終身歸宿之夫家在外廊營,據上引《陳句山年譜》乾隆三十五年條,知陳兆侖亦寓外廊營。端生乾隆三十三年秋間初寫《再生緣》時,即在外廊營宅也。端生無意中漏出此點,其以孟麗君自比,更可確定證明矣。至端生所以不將孟麗君之家,而將皇甫少華之家置於外廊營者,非僅表示其終身歸宿之微旨,亦故作狡獪,為此顛倒陰陽之戲筆耳。又觀第一七卷第六七回中孟麗君違抗皇帝御旨,不肯代為脫袍;第一四卷第五四回中孟麗君在皇帝之前,面斥孟士元及韓氏,以致其父母招受責辱;第一五卷第五七回中孟麗君夫之父皇甫敬欲在麗君前屈膝請行,又親為麗君挽轎;第八卷第三十回中皇甫敬撩衣向麗君跪拜;第六卷第二二回、第二三回、第二四回及第一五卷第五八回中,皇甫少華即孟麗君之夫,向麗君跪拜諸例(寅恪案,端生之祖兆侖於雍正十三年乙卯考取內閣中書一等一名,又於乾隆元年丙辰考取博學鴻詞科。至乾隆十七年壬申,副兵部侍郎觀保典順天武鄉試,此科解元顧麟即於是年中式會元狀元,為武三元。可參《紫竹山房文集》八《順天武鄉試錄後序》、一九《順天武鄉試策問》,及《陳句山先生年譜》有關諸年等條。《再生緣》中述孟麗君中文狀元,任兵部尚書,考取皇甫少華為武狀元,豈端生平日習聞其祖門下武三元之美談,遂不覺取此材料,人所撰書,以相影射歟?),則知端生心中於吾國當日奉為金科玉律之君父夫三綱,皆欲藉此等描寫以摧破之也。端生此等自由及自尊即獨立之思想,在當日及其後百餘年間,俱足驚世駭俗,自為一般人所非議。故續《再生緣》之梁德繩於第二十卷第八十回中,假皇甫敬之口斥孟麗君,謂其「習成驕傲凌夫子,目無姑舅亂胡行」。作《筆生花》之邱心如於其書第一卷第一回中,論孟麗君之失,謂其「竟將那,動勞天性一時捐。閱當金殿辭朝際,辱父欺君太覺偏」,可為例證也。噫!中國當日智識界之女性,大別之,可分為三類:第一類為專議中饋酒食之家主婆;第二類為忙於往來酬酢之交際花;至於第三類,則為端生心中之孟麗君,即其本身之寫照,亦即杜少陵所謂「世人皆欲殺」者。前此二類滔滔皆是,而第三類恐止端生一人或極少數人而已。抱如是之理想,生若彼之時代,其遭逢困厄,聲名湮沒,又何足異哉!至於神靈怪誕之說,地理歷史之誤,本為吾國小說通病,《再生緣》一書,亦不能免。然自通識者觀之,此等瑕疵或為文人狡獪之寓言,不可泥執,或屬學究考據之專業,更不必以此苛責閨中髫齡戲筆之小女子也。

(二)結構 綜觀吾國之文學作品,一篇之文,一首之詩,其間結構組織,出於名家之手者,則甚精密,且有系統。然若為集合多篇之文多首之詩而成之巨製,即使出自名家之手,亦不過取多數無系統或各自獨立之單篇詩文,匯為一書耳。其中固有例外之作,如劉彥和之文《心雕龍》,其書或受佛教論藏之影響,以軼出本文範圍,故不置論。又如白樂天之新樂府,則拙著《元白詩箋證稿》新樂府章中言之已詳,亦不贅論。至於吾國小說,則其結構遠不如西洋小說之精密。在歐洲小說未經翻譯為中文以前,凡吾國著名之小說,如《水滸傳》《石頭記》與《儒林外史》等書,其結構皆甚可議。寅恪讀此類書甚少,但知有《兒女英雄傳》一種,殊為例外。其書乃反《紅樓夢》之作,世人以其內容不甚豐富,往往輕視之。然其結構精密,頗有系統,轉勝於曹書,在歐西小說未輸入吾國以前,為罕見之著述也。哈葛德者,其文學地位在英文中,並非高品,所著小說傳入中國後,當時桐城派古文名家林畏廬深賞其文,至比之史遷。能讀英文者,頗怪其擬於不倫。實則琴南深受古文義法之薰習,甚知結構之必要,而吾國長篇小說,則此缺點最為顯著,歷來文學名家輕視小說,亦由於是。(桐城派名家吳摯甫序嚴譯《天演論》,謂文有三害,小說乃其一。文選派名家王壬秋鄙韓退之、侯朝宗之文,謂其同於小說。)一旦忽見哈氏小說,結構精密,遂驚嘆不已,不覺以其平日所最崇拜之司馬子長相比也。今觀《再生緣》為續《玉釧緣》之書,而《玉釧緣》之文冗長支蔓,殊無系統結構,與《再生緣》之結構精密,系統分明者,實有天淵之別。若非端生之天才卓越,何以得至此乎?總之,不支蔓有系統,在吾國作品中如為短篇,其作者精力尚能顧及,文字剪裁,亦可整齊。若是長篇巨製,文字逾數十百萬言,如彈詞之體者,求一敘述有重點中心,結構無夾雜駢枝等病之作,以寅恪所知,要以《再生緣》為彈詞中第一部書也。端生之書若是,端生之才可知,在吾國文學史中,亦不多見。但世人往往不甚注意,故特標出之如此。韓退之云:「發潛德之幽光。」寅恪之草此文,猶退之之意也。

(三)文詞《紫竹山房文集》七《才女說》略云:

世之論者每雲,女子不可以才名,凡有才名者,往往福薄。余獨謂不然。福本不易得亦不易全,古來薄福之女,奚啻千萬億,而知名者,代不過數人,則正以其才之不可沒故也。又況才福亦常不相妨,嫻文事,而享富貴以沒世者,亦復不少,何謂不可以才名也。誠能於婦職餘閒,流覽墳索,諷習篇章,因以多識故典,大啟性靈,則於治家相夫課子,皆非無助。以視村姑野媼惑溺於盲子彈詞,乞兒說謊,為之啼笑者,譬如一龍一豬,豈可以同日語哉?又《經解》云:溫柔敦厚,詩教也。由此思之,則女教莫詩為近,才也而德即寓焉矣。

寅恪案,句山此文殊可注意,吾國昔時社會惑於「女子無才便是德」之謬說,雖士大夫之家,亦不多教女子以文字。今觀端生、長生姊妹,以才華文學著聞當世,則句山家教之力也。句山所謂「嫻文事,享福貴」者,長生庶幾近之。至若端生,則竟不幸如世論所謂「女子不可以才名,凡有才名者,往往福薄」,悲夫!句山雖主以詩教女子,然深鄙彈詞之體。此老迂腐之見囿於時代,可不深論。所可笑者,端生乘其回杭州之際,暗中偷撰《再生緣》彈詞。逮句山返京時,端生已挾其稿往登州以去,此老不久病沒,遂終身不獲見此奇書矣。即使此老三數年後,猶復健在,孫女輩日侍其側者,而端生亦必不敢使其祖得知其有撰著「村姑野媼所惑溺」之彈詞之事也。不意人事終變,「天道能還」(《再生緣》第一七卷第六五回首節云:「問天天道可能還」),《紫竹山房詩文集》若存若亡,僅束置圖書館之高閣,博雅之目錄學者,或略知其名,而《再生緣》一書,百餘年來吟誦於閨幃繡闥之間,演唱於書攤舞台之上。近歲以來雖稍衰歇,不如前此之流行,然若一取較其祖之詩文,顯著隱晦,實有天淵之別,斯豈句山當日作《才女說》痛斥彈詞之時所能料及者哉!今寅恪殊不自量,奮其譾薄,特草此文,欲使《再生緣》再生,句山老人泉底有知,以為然耶?抑不以為然耶?

《再生緣》之文,質言之,乃一敘事言情七言排律之長篇巨製也。關於天竺、希臘及西洋之長篇史詩,與吾國文學比較之問題,以非本文範圍,茲不置論。僅略論吾國詩中之排律,以供讀《再生緣》者之參考。

《元氏長慶集》五六《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志銘並序》略云:

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予觀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於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氣豪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

姚鼐《今體詩鈔序目》略云:

杜公今體四十字中包涵萬象,不可謂少。數十韻百韻中運掉變化如龍蛇,穿貫往復如一線,不覺其多。讀五言至此,始無餘憾。余往昔見[錢]蒙叟箋,於其長律,轉折意緒都不能了,頗多謬說,故詳為詮釋之。

同書五言六杜子美下注略云:

杜公長律有千門萬戶開闔陰陽之意。元微之論李杜優劣,專主此體。見雖少偏,然不為無識。自來學杜公者,他體猶能近似,長律則愈邈矣。〔元]遺山[論詩絕句〕云:「〔排比鋪張特一途,文章如此亦區區。 ]少陵自有連城壁,爭奈微之識珷玞。」有長律如此,而目為珷玞,此成何論耶?杜公長律旁見側出,無所不包,而首尾一線,尋其脈絡,轉得清明,他人指成褊隘,而意緒或反不逮其整晰。

寅恪案,微之、惜抱之論精矣,茲不必再加引申,以論杜詩。然觀吾國佛經翻譯,其偈頌在六朝時,大抵用五言之體,唐以後則多改用七言。蓋吾國語言文字逐漸由短簡而趨於長煩,宗教宣傳,自以符合當時情狀為便,此不待詳論者也。職是之故,白香山於作《秦中吟》外,更別作新樂府。《秦中吟》之體乃五言古詩,而新樂府則改用七言,且間以三言。蘄求適應於當時民間歌詠,其用心可以推見也。(可參拙著《元白詩箋證稿》新樂府章。)彈詞之文體即是七言排律,而間以三言之長篇巨製,故微之、惜抱論少陵五言排律者,亦可以取之以論彈詞之文。又白香山之樂府及後來摹擬香山,如吳梅村諸人之七言長篇,亦可適用元姚之說也。彈詞之作品頗多,鄙意《再生緣》之文最佳,微之所謂「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屬對律切」,實足當之無愧,而文詞累數十百萬言,則較「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者,更不可同年而語矣。世人往往震矜於天竺、希臘及西洋史詩之名,而不知吾國亦有此體。外國史詩中宗教哲學之思想,其精深博大,雖遠勝於吾國彈詞之所言,然止就文體立論,實未有差異。彈詞之書,其文詞之卑劣者,固不足論。若其佳者,如《再生緣》之文,則在吾國自是長篇七言排律之佳詩,在外國亦與諸長篇史詩,至少同一文體。寅恪四十年前常讀希臘梵文諸史詩原文,頗怪其文體與彈詞不異,然當時尚不免拘於俗見,復未能取《再生緣》之書,以供參證,故噤不敢發,荏苒數十年,遲至暮齒,始為之一吐,亦不顧當世及後來通人之譏笑也。

抑更有可論者,中國之文學與其他世界諸國之文學,不同之處甚多,其最特異之點,則為駢詞儷語與音韻平仄之配合。就吾國數千年文學史言之,駢儷之文以六朝及趙宋一代為最佳。其原因固甚不易推論,然有一點可以確言,即對偶之文,往往隔為兩截,中間思想脈絡不能貫通。若為長篇,或非長篇,而一篇之中事理複雜者,其缺點最顯著,駢文之不及散文,最大原因即在於是。吾國昔日善屬文者,常思用古文之法,作駢儷之文,但此種理想能具體實行者,端系乎其人之思想靈活,不為對偶韻律所束縛。六朝及天水一代思想最為自由,故文章亦臻上乘,其駢儷之文遂亦無敵於數千年之間矣。若就六朝長篇駢儷之文言之,當以庾子山《哀江南賦》為第一。若就趙宋四六之文言之,當以汪彥章代皇太后告天下手書(《浮溪集》一三)為第一。此文篇幅雖不甚長,但內容包涵事理既多,而文氣仍極通貫,又此文之發言者,乃先朝被廢之皇后。以失去政權資格之人,而欲建立繼承大統之君主,本非合法,不易立言。但當日女真入汴,既悉數俘虜趙姓君主后妃宗室北去,舍此僅遺之廢后外,別無他人,可藉以發言,建立繼統之君,維繫人心,抵禦外侮,情事如此,措詞極難,而彥章文中「雖舉族有北轅之釁,而敷天同左祖之心」兩句即足以盡達旨。至於「漢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興;獻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古典今事比擬適切,固是佳句。然亦以語意較顯,所以特為當時及後世所傳誦。職是之故,此文可認為宋四六體中之冠也。庾汪兩文之詞藻固甚優美,其不可及之處,實在家國興亡哀痛之情感,於一篇之中,能融化貫徹,而其所以能運用此情感,融化貫通無所阻滯者,又系乎思想之自由靈活。故此等之文,必思想靈活之人始得為之,非通常工於駢四儷六,而思想不離於方罫之間者,便能抄筆成篇也。今觀陳端生《再生緣》第一七卷中自序之文,(上文已引)與《再生緣》續者梁楚生第二十卷中自述之文,兩者之高下優劣立見,其所以致此者,鄙意以為楚生之記誦廣博,雖或勝於端生,而端生之思想自由,則遠過於楚生。撰述長篇之排律駢體,內容繁複,如彈詞之體者,苟無靈活自由之思想,以運用貫通於其間,則千言萬語,盡成堆砌之死句,即有真實情感,亦墮世俗之見矣。不獨梁氏如是,其他如邱心如輩,亦莫不如是。《再生緣》一書,在彈詞體中,所以獨勝者,實由於端生之自由活潑思想,能運用其對偶韻律之詞語,有以致之也。故無自由之思想,則無優美之文學,舉此一例,可概其餘。此易見之真理,世人竟不知之,可謂愚不可及矣。

端生《再生緣》之文如此,則平日之詩文亦非凡俗,可以推見。惜其所著《繪影閣集》,無一字遺傳,袁簡齋在乾隆時,為最喜標榜閨閣詩詞之人。而其所編著之《隨園詩話》《隨園女弟子詩》及《同人集》等書,雖載陳句山、陳長生之詩,而絕不及端生一字,豈出於長生之不願,抑或簡齋之不敢,今不能確言。頗疑《再生緣》中,其對句之佳者,如第一七卷首節中「隔牆紅杏飛晴雪,蔭榻高槐覆晚煙」「午繡倦來還整線,春茶試罷更添泉」之類,即取《繪影閣集》中早年詩句足成。若此推論不誤,則是《繪影閣集》尚存一二於天壤間,亦可謂不幸中之幸也。至於「繪影閣」之取名,自與「繪影繪聲」之成語有關,而長生之集名《繪聲閣》,即從其姊之集名而來,固不待論。然「繪影」一詞,或與其撰著彈詞小說,描寫人物「惟妙惟肖」之意有關。又或端生自身亦工繪畫,觀其於《再生緣》第三卷第十回中,描與孟麗君者自畫其像一節生動詳盡,乃所以反映己身者耶?(可參(再生緣》第一六卷第六三回太后命孟麗君畫送子觀音一節)前引長生寄外詩云:「年來心事托冰紈。」又有《織素圖》及《桂馨圖》(可參吳昌綬(松鄰遺集》六《題桂馨圖後》及徐世昌《晚晴簃詩匯》一八五(陳長生詩選附詩話》)等之記載流傳,則長生之工畫,由於葉紹楏之漸染,或受其姊之影響,俱不可知,姑記於此,更俟詳考。(節錄自陳寅恪《論<再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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