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師王澍筆下的童寯:造園與造人

齊魯晚報網 發佈 2024-02-27T13:35:33.129815+00:00

童寯(1900-1983)是我國傑出的建築師、建築教育家和建築畫家。上世紀三十年代,童寯曾撰寫了《江南園林志》,這是我國現代最早一部運用科學方法論述中國造園理論的專著,也是學術界公認的繼明代計成 《園治》 之後,在園林研究領域最有影響的著作之一。

童寯(1900-1983)是我國傑出的建築師、建築教育家和建築畫家。上世紀三十年代,童寯曾撰寫了《江南園林志》,這是我國現代最早一部運用科學方法論述中國造園理論的專著,也是學術界公認的繼明代計成 《園治》 之後,在園林研究領域最有影響的著作之一。近日,「西行畫錄·東南園墅——建築師童寯(1900-1983)特展」在上海開幕。

「普利茲克建築獎」得主、著名建築師王澍在其著作《造房子》中,談到園林這一話題必會提及童寯,「我至今仍然認為,童寯之後就沒有值得去讀的關於園林的文字。因為童寯的園林討論不是在解釋之上追加解釋,解釋一件事是很容易的,童寯的文字是能提出真正的問題的。」以下為《造園與造人》一文節選——

面對世界的態度比掌握知識的多少更重要。這讓我又想起童寯先生。作為庚子賠款那一代的留學生,童先生留學美國賓大,遊歷歐洲,西式建築素養深厚。但留學歸來,卻有一大轉折,全心投入中國傳統建築史,特別是園林的研究與調查中。治學方向的轉變說明了思想與價值判斷的大轉變。劉敦禎先生在給童先生《江南園林志》一書序中寫道:「對日抗戰前,童寯先生以工作餘暇,遍訪江南園林,目睹舊跡凋零,與富商巨賈恣意興作,傳統藝術行有澌滅之虞,發憤而著此書。」今日讀來,似乎是在寫今日中國之現狀。不繼承自然是一種摧毀,以繼承之名無學養的恣意興造破壞尤甚。與後來眾多研究園林者有別的是,童寯先生是真有文人氣質和意趣的。博覽多聞,涉獵今古,治學嚴謹,孜孜不倦固然讓人敬仰,但我最記得住的是先生的一段話:今天的建築師不堪勝任園林這一詩意的建造,因為與情趣相比,建造技術要次要的多。

「情趣」,如此輕飄的一個詞,卻能造就真正的文化差別。對中國文人而言,「情趣」因師法自然而起,「自然」顯現著比人間社會更高的價值。人要以各種方式努力修習才可能接近「自然」的要求,並因程度差別而分出「人格」。園林作為文人直接參與的生活世界的建造,以某種哲學標準體現著中國人面對世界的態度。而文人在這裡起的作用,不僅是參與,更在於批判。在我看來,文徵明為拙政園做的那一組圖,至今仍鐫刻在園內長廊牆上,與拙政園的壯大寬闊,屋宇錯雜精緻相比,文徵明筆下的拙政園只是些樸野的竹籬,茅舍,就是對拙政園文雅的批判。

事實上,在中國園林的興造史上,這種文士的批判從來就沒有中斷過,正是這種批判,延續著這個傳統的健康生命。 而童寯先生最讓我敬重的,除了一生做學問的努力與識悟,更在於其晚年面對一個浮躁喧囂年代,毅然不做建築設計,這使他幾乎代表了近代中國建築史的一個精神高度,我見過其晚年的一張照片,在他南京小院中,先生身穿一件洗得破出洞來的白色老頭衫,雙目圓睜,通視著在看這張照片的我。而我則見他站在一棵松下,如古代高士圖中的高士。中國近代建築史上四個奠基的大師,梁思成,楊廷寶,劉敦禎,童寯。童先生是惟一無任何官職,在公共場合露面最少的一位,但他卻可能是對我這樣的後學影響最深刻的一位,不僅因為學問,更在於其身上那種中國傳統文士的風骨和情趣。

我常猜想,童先生一生致力於園林研究,但生前卻沒有機會實踐,心中定有遺憾,但若有機會,先生又會如何造園,更讓我想像。或許從先生所撰《隨園考》中可見端倪。隨園主人袁枚,杭州才子,25歲(乾隆四年)中進士,35歲辭官,於南京造隨園。園居五十年,是中國文士少有能得享大年,優遊林下者。如童先生所考,袁枚所購是一廢園,園主人姓隨,故名隨園。袁枚購得後,並不大興土木,而是伐惡草,剪虬枝,因樹為屋,順柏成亭,不做圍牆,向民眾開放。和這種造園活動平行,袁枚「絕意仕進,聚書成文,文名籍甚,著作立身,四方從風,來者踵接」。有意思的是,正是因為袁枚和當時主流社會拉開距離,樹立另一種生活風範,卻真正影響了社會。如袁枚自述,其園不改名,但易其義,隨舊園自然狀態建造,並不強求。而在童寯關於園林的著述中,單獨做文考證的,惟有隨園。從中可以體會到先生對於造園一事推崇什麼,隱含粉什麼含蓄而堅定的主張。童先生文中特別提到,袁枚曠達,臨終對二子說「身後隨園?得三十年,今願已足。」三十年後有友人去訪,園已傾塌,淪為酒肆。實際上,袁枚經營隨園五十年,就有如養一生命。古人說,造園難,養園更難。中國文人造園就是這樣一種特殊的建築學活動,它和今天那種設計建成就掉頭不管的建築與城市建造不同,園子是一種有生命的活物。造園者,住園者是和園子一起成長演進的,如自然事物般興衰起伏。對於今天的城市與建築活動,不能不說是一種啟示。

造園代表了一種和我們今天所熱習的建築學完全不同的一種建築學,是特別本土,也是特別精神性的一種建築活動。在這個文化方向迷失的年代,不確定的東西最難把握,造園的艱難之處就在於它是活的。童寯先生1937年寫道,他去訪園,所繪平面圖,並非精確測量,不過約略尺寸,蓋園林排擋,不拘法式,全重主觀。而富有生機彈性,非必衡以繩墨。但我懷疑童先生的話,今日還有幾個人能懂。造園所代表的這種不拘泥繩墨的活的文化,是要靠人,靠學養,實驗和識悟來傳的。某種意義上,人在園在,人亡園廢。園在我心裡,不只是指文人園,更是指今日中國人的家園景象,主張討論造園,就是在尋找返回家園之路,重建文化自信與本土的價值判斷,以我們這代人的學養,多少有點勉力為之,但這種安靜而需堅持不懈的事,一定要有人去做,人會因造園而被重新打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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