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俞閒話丨人生的意義,在於不斷前行!

俞敏洪 發佈 2024-03-02T05:37:25.346629+00:00

(本文源自2022年11月7日直播「對話畢淑敏」)俞敏洪:大家好,今天我邀請對談的嘉賓是我內心非常尊敬的老大姐式的老師和作家——畢淑敏老師,非常開心。

(本文源自2022年11月7日直播「對話畢淑敏」)

俞敏洪:大家好,今天我邀請對談的嘉賓是我內心非常尊敬的老大姐式的老師和作家——畢淑敏老師,非常開心。畢老師不需要我給大家做更多的介紹,大家應該或多或少讀過畢老師的書,不管是她的散文、遊記還是小說,我相信大家或多或少都會受到畢老師文筆的影響。畢老師的書算是我的枕邊書之一,我覺得內心比較煩躁或者焦慮的時候,就會把畢老師有關幸福的文字翻開讀一兩遍,比如《三個房間》我印象就特別深刻,一個安放愛和恨,一個安放事業,一個安放人生和家庭,所以,好的文字像春雨一樣滋潤人的心靈。

大家都知道畢老師的人生故事,畢老師的人生就像一部特別精彩的長篇小說,當然這部長篇小說還沒有寫完。畢老師出生在新疆伊犁,後來在新疆軍區軍醫學校上的學,青春最美好的11年在西藏冰天雪地、海拔4000米以上的阿里地區,她一直生活在艱苦的環境中,甚至絕望到想跳崖自殺,而到現在,她變成了一個能夠安慰、撫慰人心靈、幫助人思考人生的作家。我讀過的一句話,也是最喜歡的一句話之一,就是「人生的經歷沒有一件事情是白過的」,當然這個前提條件是你對你的人生經歷有總結和思考。今天我們就來利用短短的對談時間,和畢老師一起展開她的人生畫卷,看看畢老師的人生成長和思考對我們能夠起到怎樣的指導作用,或者能給我們帶來怎樣的感悟。

畢淑敏:俞老師好,大家好!

俞敏洪:畢老師,你已經不知不覺變成了中國作家中,對個人成長、個人生活最有影響力的作家之一,你原來想過會有這樣的影響力嗎?

畢淑敏:沒有,從來沒想過,也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

俞敏洪:我來問,哈哈哈哈。其實你不知不覺影響了很多人的成長,因為讀一個作家的書有幾種讀法,一種是故事性讀法,尤其是小說家;還有一種是好奇心讀法,往往很多人是通過電視劇回過來看這本書寫得怎麼樣,當然你的書也拍過電視劇;但是你的書是人心讀法,讀了以後會對人的心產生某種改變,讀了讓人心動,而心動又能改變人的行為,這是我個人的感覺。我讀你的書的時候相對比較成熟了,所以我讀的更多是其中的內涵,但很多人讀你的書,讀的是人生的活法。

畢淑敏:你剛才說的時候,我就在想我讀書的時候是哪種讀法。

俞敏洪:你是一個讓人感覺特別純粹的、特別好的人,所以很多人把你的作品和你的人融為一體。我來和你對談之前也翻了一些網友對你的評論,因為你的一些電視劇下面都有網友的留言,看完我真的覺得畢老師太好了,不光文字好,人也好,使我感覺這個世界是有溫暖和陽光的。

俞敏洪:畢老師出生在新疆,為什麼會在新疆生活這麼多年,為什麼後來又到西藏當兵?

畢淑敏:每個人都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地,所以我出生在新疆這件事情要從我父母那一代說起。他們當時是隸屬第一野戰軍進軍新疆,最後一直打到伊犁,我就出生在那兒。我覺得一個人的出生地,好像對人有一種規定性。除了流浪者以外,你在哪個地方出生,你最早的那些血肉、骨骼、頭髮包括你的眼睛、構成你身體的各個部分,來源於那個地方的山川河流,是那裡的物質組成了你生命最初的結構。

對我來說,我媽媽跟我講,她那時候吃不下飯,我父親的警衛員就去給她打野鴿子,我當時聽了這段話,感覺這也不環保啊。我說你吃了多少野鴿子?我母親算了一下,說有幾百隻。從那以後,我老覺得我和野鴿子之間,有了某種冥冥之中的聯繫。

俞敏洪:現在開始一心一意保護野鴿子了。

畢淑敏:是啊,你說得對。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從新疆調到了北京,我也就按部就班地在北京度過了童年和少年。

俞敏洪:但你小時候對伊犁大草原、那拉提大草原還有印象嗎?

畢淑敏:我使勁追索我最早的記憶,印象中應該是汽車不斷的顛簸,我會從車的縫隙里看到過您說的那種草原、荒漠。那時我父母抱著我,坐汽車從伊犁到蘭州,真是一個漫長的旅程。

告訴你一個我的小秘密。我這個名字——畢淑敏,實際上是我奶奶花錢買來的。

俞敏洪:這個名字居然要花錢買?我讀王蒙老師給你寫的序,他說如果你的名字叫一個網紅的名字,他可能早就讀你的書了。

畢淑敏:對,比如叫荷蘭豆什麼的。他覺得我現在這個名字特別普遍、平凡,一眼看上去沒什麼詩意。

俞敏洪:有點像我們農村女孩子取的名字,我就帶個「敏」,我就是農村名字,又敏又洪,祈求洪福齊天、靈敏聰明的感覺。

畢淑敏:對。我父母那時還在新疆伊犁,父親寫信告訴我祖母,說我母親要生一個小嬰兒,您起個名字吧。我祖母當時在山東農村,是不識字的農家婦女。她看到算命占卜的人,在村里走過,就叫住人家。「先生,我兒子在新疆,他家要生孩子了,你給起個名字吧」。那人說,「你兒子為什麼去了新疆?是被流放的吧?」我祖母說,「不是流放,他在那裡當兵。」。算命的人說,「哦,原來你還是軍屬,好吧,起個名字要一塊錢。」占卜先生先是取了一個男孩名字。後來我祖母一想,也可能是女孩,就說,你再起一個女孩的名字。最後就起了我現在的名字:淑敏。起完名之後,先生說,「既然你是軍屬,兩個名字該收兩塊錢。你是軍屬,就打個折,收你一塊五吧。」後來祖母把這兩個名字寫在信中,萬里迢迢寄到新疆伊犁。我爸爸就珍藏收起來。後來生了孩子是女的,就用了女生的名字。

俞敏洪:男孩的名字是什麼你還記得嗎?

畢淑敏:我小時候跟您一般的想法,我問他們,那個男孩的名字呢?我父親說,你是個女孩,那個名字我們就扔了,也不記得了。我覺得有點遺憾。

俞敏洪:不過你覺得算命的給你起的這個名字跟你今天的成就有關係嗎?科學講量子糾纏,這邊的一個量子和遠在千萬里之外的量子同頻共振,你相信人的命運中會有這樣冥冥之中的聯繫嗎?

畢淑敏:我之前一直覺得這是我奶奶對我的一份心意,等我開始寫作時,也沒想到用筆名。心想如果我用了筆名,我奶奶就不知道是我了。或者她在天堂里還得打聽,這個誰誰就是我孫女啊?這得讓她費一道工序,所以我想還是用這個買來的名字吧。

俞敏洪:奶奶看到你成名了嗎?

畢淑敏:沒有。她去世比較早,所以我更想著,讓她在天上,記得她當年花錢買的這個名字,也算是我的一點小小心意。

俞敏洪:後來聽說你帶著媽媽回到伊犁找老家,經歷千難萬苦找到了你小時候出生的窩棚,你能給大家講講這個故事嗎?

畢淑敏:我以為找不到了。我媽媽記得那個地名,但伊犁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真找不到了。記得我就隨便指了一塊地方,跟我媽媽說,就這裡吧,反正大方向沒錯。第二天我們就要離開了,我媽媽也不願讓我失望,說既然實在找不到那個木房子,就在這留個影吧。不過,這裡真不是你出生的地方。記得我和一個在公安工作的朋友聊天,說起這個事。那個朋友說,伊寧就這麼大點地方,你媽媽當年在這裡待過,怎麼現在就找不到了呢?我們再找。後來,他真的找到了。

俞敏洪:竟然沒被拆掉?

畢淑敏:馬上就要被拆掉了。時間大約是一周之後。後來我的一個新疆戰友,也是著名詩人,叫周濤。他說,那個老房子,一直在等著你。

俞敏洪:畢老師,你在北京上學一直到高中畢業?

畢淑敏:沒有,我是68屆的初中生,69年我就當兵去了。

俞敏洪:1969年,16歲當兵?

畢淑敏:16歲零4個月,我那時候告訴別人我是16歲零4個月當兵,人家說連月都要計算啊。對於那時候只有十幾年生活閱歷的人,我真的會計算到月。

俞敏洪:16歲以下就沒法當兵了,當時年齡是16歲,是嗎?

畢淑敏:基本上是這個年齡,但我也有些戰友,15歲就當兵了。

俞敏洪:可能女兵、衛生兵或者文藝兵年紀要求比較輕,但一般的戰士,像我們當初當兵,他們說當兵必須18歲。當初你為什麼會選擇去當兵?那時好像你可以留在北京吧?因為你父母參加過革命戰爭,又是革命幹部,你原則上可以留在北京大院。

畢淑敏:我那時候真是一腔熱血,特別願意去艱苦的地方,願意去當邊防軍。

俞敏洪:這是一種革命熱情,而且要選最艱苦的地方?

畢淑敏:那時候也不知道最艱苦能到什麼程度,以為再艱苦也苦不到哪兒去,所以口號喊得響,要到最艱苦的地方去。

俞敏洪:最後選擇當兵,並且到阿里地區,是你自己主動選擇的結果?

畢淑敏:這真不是。當兵後,意味著沒有什麼選擇。我那時並不想去阿里,因為阿里當時要的是5個女衛生員。我那時不想當衛生員,特別想當爬杆子的女通信兵。

俞敏洪:當時你還沒有學過醫?

畢淑敏:沒有,一無所知。那時候有一張宣傳畫《我是海燕》,一個女通信兵爬在電線桿子上。我當時想,這就是我的理想了。去阿里當衛生員,就沒有爬電線桿子的可能性了。所以新兵分配的時候,很多同志寫血書要求去阿里,我沒寫。一是去阿里就當不成通信兵了。二是覺得寫血書很疼,得把手咬破。

俞敏洪:或者用刀割破?

畢淑敏:用刀割,有可能是意志不太堅定。

俞敏洪:必須用牙咬?

畢淑敏:對,咬破。我當時還想,啊呀,「我堅決要去阿里」,這麼多個字,得用多少血啊。

俞敏洪:這個符合人性。

畢淑敏:我就想,我不寫了。可最後人家把我分到阿里去了。可能是一種概率,命運要讓我去。

俞敏洪:去了阿里當兵,和你革命熱情所想像的那種豪情萬丈的生活有落差嗎?

畢淑敏:豪情萬丈真是得到滿足了,是我們已知範疇以外的一個地方——西藏阿里。海拔很高,又缺氧,非常荒蕪。我看到從火星傳回來的照片,很像阿里。我當時覺得這超出了我的一切想像。再有就是要當衛生員,我只能放下爬電線桿子的理想,開始學醫。這些當時都在我的意料之外。偏遠、荒涼、艱苦,還要學醫。

俞敏洪:據說你們女兵班跟爬電線桿子還是有點關係的,因為在外面爬電線桿子的都是男通信兵,總是來給你們修電話線。

畢淑敏:俞老師,你調查研究太細緻了。西藏阿里軍分區第一批去的就是我們五個女兵,我是班長。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有一天我聽當年那些男戰友們說,你知不知道你們宿舍門口那個電線桿子經常有人爬?我說豈止是經常?天天都有人修那個電線桿子,不知道為什麼總也修不好。他說就是我們男兵,想看看你們。男女比例太懸殊了,整個西藏阿里軍分區來了五個女兵,大家都想去看看。到你們宿舍門口眼巴巴的看,也不太好意思,所以要天天修你們門口那電線桿子,爬到上邊去等著你們出門,看一看。

俞敏洪:中國有句俗話:男女搭配、幹活不累。但在部隊裡,男女兵其實隔得很遠,紀律也非常嚴明。你們那時候,有女兵跟當地的男戰士談過戀愛嗎?

畢淑敏:有。

俞敏洪:你談過嗎?

畢淑敏:沒有。我那時是班長,要以身作則,三令五申的一個紀律,如果我違背紀律,這個班就沒法管了。我當時挺自覺的遵守紀律。

俞敏洪:是不是到今天還有夢回阿里的感覺?我看你的微信名稱叫「獅泉河」,從這個名稱就能感覺到你對這個地方魂牽夢擾,夢回聯營八百里……

畢淑敏:鐵馬冰河入夢來。前段時間我在網上看到一個小視頻,是去獅泉河拍的,那個網友說,50年前,獅泉河這個地方,不但沒有人,連鬼都沒有一個。我就把這段小視頻發給戰友,戰友們紛紛回饋我。其中有一人說,既然他們說獅泉河當時沒有人也沒有鬼,可我們已經生活在那裡,我們就是神了。我記得我當兵時,有一次萌生想法,在地圖上看看獅泉河是個什麼樣的標誌。比如首是一個最隆重的標誌,省會是一個標誌,地級市是一個標誌,縣城是一個標誌。我終於找到獅泉河,是鎮的標誌。

俞敏洪:當時應該叫公社。

畢淑敏:對。鎮與公社的標誌。

俞敏洪:所以獅泉河的名字聽起來很美好,其實條件很艱苦,到今天從拉薩開車到獅泉河,也還要經過一段小小的無人區。

畢淑敏:對。

俞敏洪:在這麼艱苦的地方,作為一個醫生在那裡待了11年,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後來你功成名就以後,有沒有回到過獅泉河?

畢淑敏:從來沒有。不是沒機會,也不是沒有各種各樣的同伴,都有。但有一次,我真的是眼看就要去獅泉河了,我母親知道了。她說什麼都不讓我去,說當年你每去一次獅泉河,我心裏面都覺得怕,怕再也見不到你。她說那時,你服從命令必須要去,現在沒人命令你了,為什麼還要去?如果你一定要去,等我死了以後再去吧。我想起古話,父母在,不遠遊。儘管我特別想故地重遊,但讓老母親擔這麼大的心,我於心不忍。我後來對她說,我不去獅泉河了。在你活著的時候,我永遠不去獅泉河。

俞敏洪:老太太現在還健在嗎?

畢淑敏:前幾年過世了。

俞敏洪:下次畢老師你要去的時候,你叫上我,我陪你去。我覺得還是值得再回去看一看,尤其是讓我去看看你當初青春揮灑、奠定人生基礎的地方,我覺得我人心也會感覺到,我去過畢大姐奮鬥過的地方,內心會有一種很神聖的感覺。我一直有個計劃,要自己駕車游遍西藏,到今天還沒有游太多,我有一次開到昌都又開回來了,所以一直希望自己開車到西藏,感受西藏整體的文化。

畢淑敏:謝謝,你這麼說,我真的很感動。

俞敏洪:你在阿里11年,如此艱苦的條件下,有沒有什麼讓你過不去的難關?還是到最後什麼都習慣了?是經過了一個怎樣的心理調整,讓你的青春從16歲到27歲,揮灑在中國邊疆這塊的土地上?

畢淑敏:你這樣一說,我一下想到那11年的歲月,有沒有過不去的坎兒?真是有。當時1970年,已經是52年前了。冬天,最冷的時候零下三四十度。有一天我在室外查了下溫度,負38度。記得也沒覺得特別冷,如果特別冷,估計要負40多度了。按照原計劃要負重30公斤走60公里,如果在平原,我覺得120華里,也不算特別遠。但要記得海拔4500米以上的高原,加上負重。走啊走啊,又冷又乏,突然間,我就覺得我再走不到營地了。既然走不到,我是不是乾脆把自己了斷算了?

俞敏洪:革命戰士能這麼想嗎?

畢淑敏:我也知道革命戰士不能這樣想,可革命戰士也有忍不下去的時候。我準備找一處懸崖,裝作失足掉下去,把自己摔死算了。當時我考慮兩個問題:一個是一摔必死,如果摔不死,摔得腿斷、胳膊斷,就更難受了,戰友還得救你,弄一個擔架抬你。

俞敏洪:別到時候你沒摔死,戰士救你的時候失足了。

畢淑敏:對,我想我內心的善良,還是占了一定位置,不能因為自己不想活了,給人家添太大的麻煩,所以我決定要一摔必死。一摔必死有幾個客觀條件,第一,摔下去的地方,底下雪不能太厚。如果太厚,就不容易死。第二,底下的石頭一定要猙獰。不但要裸露,而且要猙獰,掉下去不管是腦袋撞在石頭上,還是脊髓撞到石頭上,都可一摔即死。第三,我不能讓別人發現我想自殺。你既然是革命戰士,這種死法,會給家人帶來不良影響。就得裝作失足落下山崖。我這樣想好之後,就尋找符合要求的地方。還要考慮前後的人不能離我太近。離太近,他們匯報說當時畢淑敏可以不掉下去的,她是自己故意掉下去的。這樣就不好了。等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塊地方,底下岩石猙獰,垂直高度大概有幾十米,相當於十層樓那麼高。我想這個活下來的概率很低了。我正準備一鬆手掉下去,可惜後面那個人,跟我跟得太近了。我要裝作失手掉下去,無論怎樣巧妙躲避,都有可能把別人刮帶下去。

俞敏洪:回頭他一抓你,兩個人同時下去。

畢淑敏:對,這個後果,我承受不了。後來我就想,為什麼離我這麼近?不知道我不想活了嗎?他亦步亦趨跟我一塊往前走,那麼一個上好的死亡之地,就這樣遠去了。

俞敏洪:後來還有過類似的事情嗎?

畢淑敏:有過。年輕的時候,我們常常會覺得有困難、某種困境,好像難以戰勝。很容易生出逃避之感。逃避中,最簡單的方式就是結束自己的生命。其實韌性的、勇敢的、堅強的活著,比選擇逃避更加艱難。後來我年齡漸長,經歷的稍微多一點了,我就想,其實面對困境,當我們以為完全沒有出路的時候,有時候堅持下去,就會找到前進的方向和辦法。

俞敏洪實際上最極致難熬的時候,往往是轉折點要出現的時候,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時候。因為你經過了這11年,肯定肉體上經過了極致的考驗,每天還要做很多艱苦的事情,肉體上一定煎熬到極致才會想把自己了斷了。但你精神和心靈的豐盈和豐富也是全國人民有目共睹的,我想問,人肉體上的痛苦和心靈上的對應,以及人的心靈和精神以及和肉體的關係,在你看來到底是一種什麼關係?

畢淑敏:我想肉體一定會有堅持不住的時刻,但更多時候是我們首先在精神上潰敗了,以為自己堅持不了了,但只要咬緊牙關堅持下去,精神不垮,實際上肉體是可以跟上去的。

俞敏洪:最關鍵的還是精神不垮,所以你想跳下去的那一刻,其實精神已經有點垮了?

畢淑敏:差不多崩潰了。

俞敏洪:到現在幾十年過去了,你的精神越來越健全,而且你很多文字也在談論一個人的心靈如何更加豐富,精神怎麼能夠堅持,積極向上,但其實,每個人都會遇到熬不過去的時候,這種情況下,人們抓住哪兩到三個點,能夠堅持精神不垮?

畢淑敏:我覺得,第一,要給自己的人生規定一個意義,這不是強加的,哪怕是我們最尊重的師長、最慈愛的父母,都不能代替我們為自己的人生規定一個方向、目標,這個目標不是在什麼年紀掙出多少錢,或者我得有一個多少平米的房子,或者我得怎麼樣有如花似玉的美眷……不是這些,而是我們生而為人,精神上一定要有追求,那個追求像燈塔一樣照耀著我們,就會讓我們不那麼容易氣餒、屈服,不那麼容易被眼前的困境所擊敗,我覺得這件事情一定要我們獨自完成。茨威格在《人類群星閃耀時》裡寫,如果一個人年輕的時候能夠知道自己的方向,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我借用一下他的智慧,我們不知道一生還要遭遇多少困境,有些可能具有可比性,有些甚至覺得自己是在泥濘的沼澤之間艱難跋涉的時候。那種時刻,唯有眺望遠方,唯有去想你給自己生命規定的那個意義,才會給我們不竭的力量。

第二,我們有時候會覺得千頭萬緒,怎麼都混亂不堪呢?這時候我就會找一張紙,把我現在所有的困境寫下來,我以為得寫幾十個,但通常不會超過十個,寫出來以後,就去看看這些困境有什麼辦法,有一些毫無辦法,那就只能接納,把它接受下來,有一些通過自己的努力可以局部改善或者徹底改變局面。把兩類情況分一分,改變不了的我們接納,能改變的也看看自己的能力是不是足夠。如果已經彈盡糧絕,那基本就不能去拼了。但有很多事情是可以通過我們的努力去改變的。

俞敏洪:再延伸一下,每個人都知道,如果在精神上有追求,面向未來如果我能夠給自己尋找到人生意義,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就能夠忍受這種肉體的痛苦、人生的苦難,問題恰恰就出在很多人找不到精神追求和人生意義。當時你在阿里,可能想像的是一輩子就在那裡待著了,當時中國也沒有改革開放,社會上也沒有什麼改變,極有可能你一輩子就在阿里,叫做「哭於斯,長於斯,苦於斯,老於斯」,那你是怎樣找到你的精神追求或者人生意義的?

畢淑敏:這真是特別好的問題。我當時沒覺得一輩子有多長,我覺得此地如此艱苦,我還不到20歲,估計能爭取活到30歲就不容易了。

俞敏洪:那時候國人的平均壽命也就40歲左右?

畢淑敏:我當時覺得距離30歲,也就十幾年了吧。尤其我是衛生員,看到那麼多死亡,我覺得簡直有太多可以死的方式:高原病、心力衰竭、肺水腫、翻車、被凍死或者營養不良,或者完全得了不知道怎麼回事的怪病,突然之間吐血、全身崩潰都有可能。所以我想大概也就活到30歲,還有十幾年,我覺得這十幾年我要過得有點意思。我當時決定,第一,要讓自己覺得快樂,就剩十幾年了,要是特別辛苦,太無趣了。所以,第一要讓自己快樂。第二,我覺得因為有你的存在,對這個世界、對他人有一點點幫助,哪怕是一點點,你不能只顧自己快樂,給別人造成痛苦。絕大多數人是本性善良的。所以,我覺得很簡單,讓自己快樂,並儘可能給別人以幫助。

俞敏洪:我讀你的書,不管你有沒有寫西藏,都會把我拉回到你在西藏11年的青春時光,你認為這11年的軍旅歲月,給你的人格帶來了怎樣的影響?有沒有讓你變成一個跟你青少年時期完全不同的一個人,回來以後發現被洗禮了或者已經脫胎換骨了?

畢淑敏:我想紀律性、責任感,包括碰到困難不輕易言敗,堅信只要堅持下去,事情很可能不會像我們想像的那麼悲觀等等。這些都是我在阿里非常嚴酷的環境之下,經受那種悲壯磨難時,生命、生活所給予我的教誨。這些對我以後的生命歷程,有很大的鼓舞和幫助。讓我不會輕易退縮,不會悲觀、失望,不會頭腦發飄……曾經見識過大自然那麼廣大的威力,見識過那麼漫長的地球進化史。紙上得來終覺淺,我們可能會在很多書上看到類似說法,它是正確的,可它會從我們眼前掠過,不一定能進入到我們的精神結構里。但因為我在高原,天天就活在廣博的大自然中,天天經受這種磨難,給人刻骨銘心的規定性。這些對我,是非常重要的。

俞敏洪:你在阿里的時候已經開始閱讀和寫作了嗎?還是沒有?

畢淑敏:我覺得閱讀這件事對我來說已經成為習慣,無論是以前在學校讀書,還是到了西藏阿里。在阿里的時候剛好是我16、17歲,往後這10年,是年輕人大量積累自己精神儲備的一個階段。

俞敏洪:在那11年無比艱苦的時光中,你依然堅持閱讀?

畢淑敏:對,但阿里的書是有限的,因為沒有圖書館。

俞敏洪:就一本書翻來覆去的讀?

畢淑敏:不是,我告訴你我的訣竅,我先賺來了我的第一桶「金」。當時有一個地方上的病人身患重病,那時候他們相信部隊醫生,就在這邊治療。我天天給他做治療,彼此關係不錯。有一天,他要轉院了,要坐6天汽車轉到平原去治療。他說,我要走了,謝謝你的照看。我送你一件禮物。我趕緊說,我們不能要禮物,都是應該做的。他說禮物是一本書。說著,他從枕頭底下拿了一本精裝的高爾基的《我的大學》,說送給你了。這本書給我帶來了很多機遇。

俞敏洪:為什麼呢?

畢淑敏:看完《我的大學》以後,我突然覺得我可以跟別人換書,我就放出這個說法,如果你們誰有書,可以到我這來換。你借給我,我借給你。真有人得知此信消息。阿里那時候也沒多少新聞,這種事只要把話放出去,就會有人聽到、響應,後來就有人來跟我換書。有一天,有個人跟我說,我有一本《聊齋》。《聊齋》我以前看過,但這種書,不同年齡看所得不一樣。我說,換唄。他說這個《聊齋》有點問題。我說什麼問題?他說我這本書,被老鼠咬過。我說老鼠咬過的,也可以看吧?他說,有的缺損特別大,有的缺損小一點,大概有100多頁都是有缺損的。你若還願意,我就跟你換。後來我說好,就跟他換了。我讀完那本有缺損的《聊齋》後,弄得我現在有時候看正版聊齋,都覺得有些字應該是沒有的,因為我最初讀的時候,那些字被老鼠咬掉了。我不停地換啊換,感覺《我的大學》,至少給我換回來一百本書。

慢慢地,我都有點小名聲了,說衛生科有一個女衛生員,她那有書,可以去借。後來有一天來了一個地方上的人,跟我說,你就是那個有書可以外借的女兵嗎?我說我不是外借,是換。他說對,我跟你換呢。我看他渾身上下癟癟的,不像能藏本書的樣子。我說你拿什麼跟我換?他就從兜里拿出,抖開來,居然是一張視力表。他說我拿這個跟你換怎麼樣?你想,我是軍分區衛生科,能缺視力表嗎?我說這個好像不能算作書吧?他說,你覺得書應該是怎麼樣的?我說書起碼是印刷的,他說難道我這個不是印刷的嗎?視力表肯定是印刷的。然後,我不服,說書應該還有作者吧?他說你說視力表沒有作者嗎?視力表是一個什麼教授發明的。我繼續反駁他,說書也得有人看過啊。他說,視力表難道沒有人看過嗎?我沒話可說了。後來我想,一個人這麼想讀書,我真的應該借他。我說這樣吧,書你可拿走,視力表你也帶回去吧,阿里那地方有白內障,視力慢慢下降,有人沒覺察,視力表還是有用的。後來他就把視力錶帶走了,把我那本書也帶走了。最要命的是,他再也沒把那本書還回來。

俞敏洪:那得心疼好久。這個故事讓我產生特別溫暖的感覺,在這種天寒地凍、高原地帶、人煙稀少的環境中,那時候電視、電話完全不存在,人們在那種寒冬臘月之中,微弱的電燈光下能夠互相之間溫暖的辦法要麼就是跟戰友朋友聊天,要麼就是自己在燈下讀書,所以我相信在你度過阿里11年的艱苦時光中,閱讀肯定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對於現代人來說,由於占住他們注意力的東西太多了,不管是手機還是遊戲,確實很少看到有人在認真閱讀,有時候我去坐地鐵,發現很少有人拿著書在讀。有一年我去莫斯科,他們的地鐵特別深,地下100多米,但地鐵里有不少人在抱著書讀,到了以色列,公園休閒的椅子上,很多人也抱著書在讀。

我一直認為閱讀是人生命的一部分,你對現代的閱讀、對於朋友們有什麼樣的建議?面對現在這樣紛亂的、讓人比較容易迷茫甚至更加容易陷入某種痛苦不能自拔的、忙於生計的、看上去比原來富有但面臨的壓力反而更大的狀態下,閱讀到底還有沒有必要?如果有必要,畢老師作為一個作者,你認為人們應該怎樣在現代生存環境中更多閱讀,並且給他們帶來人生實實在在的好處?

畢淑敏:我覺得閱讀是多麼美好的事情,我不知道為什麼有人會覺得閱讀辛苦?不知道是不是我們在這種教育體系里,有很多閱讀是被迫的、有壓力的、要應對的?我喜歡無拘無束的按照自己的喜好,讀一些美好的書,我覺得那是跟古往今來甚至幾千里、幾萬里之外的智者,在進行深層交流。這個過程也很安全,如果你疲倦了,就合起書來。如果你不想聽看了,就把它收拾起來。它也沒什麼本事再跑出來和你糾纏。所以我覺得閱讀真的像我們每天身體要去攝取各種各樣的營養,實際上,儘管我們的精神有過很豐盛的儲備,但也是在不斷的消耗中,所以一定要補充,一定去讀那些好書。在阿里的時候,我絕大多數的閱讀不是在燈光下,而是在燭光下,因為一晚上就發兩個小時的電,到時候就關了發電機。白天,有各種各樣的工作,晚上那兩小時也不一定都能用來讀書。所以,真正讀書的時間,常常是在蠟燭或是點著煤油燈下讀。有時候讀得特別入神,頭越伏越低,蠟燭火苗「嘩」就把頭髮燎了一片。

俞敏洪:春風吹又生,你現在頭髮這麼濃密,跟當初被燒是有關係的,哈哈。

畢淑敏:就算有關係,大家也不要試。頭髮燒焦了,很難聞。

俞敏洪:當然。你剛才說的真的很有道理,我個人的體會,身體的飢餓靠吃飯解決,但精神的飢餓只有靠閱讀才能解決。任何其他方法都解決不了精神飢餓,當然,跟朋友交流也能解決一部分精神飢餓,但像打遊戲一類的,都解決不了精神飢餓。我覺得中國人早就總結了,叫「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可能是解決精神飢餓最好的方法。

俞敏洪:你在阿里的時候應該還沒有開始寫作?

畢淑敏:沒有。我回到北京大概6年以後開始寫作,也就是1986年左右。

俞敏洪:1980年,是什麼機緣讓你回到北京了?

畢淑敏:那時候我已經成家了。

俞敏洪:是在阿里部隊的時候跟北京的男朋友成家了?

畢淑敏:我男朋友那時候在新疆。

俞敏洪:就是現在孩子他爸?

畢淑敏:目前還是(笑)。上次我碰到一個朋友說,我們說通常都不問配偶是誰。我說為什麼?她說保不齊過兩天就不是了,我還笑半天。我這兒基本沒什麼太大的變化,但我也給自己留點分寸。

俞敏洪:估計變化不會太大了。

畢淑敏:對,畢竟我們走過那麼多年了。那時候我孩子就在北京,是我婆婆帶著,真的很辛苦。後來他婆婆給我寄照片,我一看這孩子缺鈣,覺得自己有點失職,我就給阿里軍區的司令員打了一個報告。說我已戍邊11年,為祖國已經盡到了應盡的責任,現在想轉業回去,盡一個母親的責任。

俞敏洪:居然同意了?

畢淑敏:同意了,後來聽說阿里的司令員說有那麼多人打報告,我就把畢醫生的這個給批了。

俞敏洪:按說你這6年重新調整在北京的生活,又要帶孩子,家庭生活肯定也很忙,又有新的工作,怎麼會突然想起來要寫呢?而且原來從來沒寫過,1986年的時候你應該30多歲了?

畢淑敏:對,我寫作那年34歲,發表作品那年35歲,進入文學老年了。

俞敏洪:對,一般到30多歲沒有發表作品的,除非是曹雪芹,否則就發表不了作品了,你怎麼會有寫作的衝動?你第一篇小說是《崑崙山》,寫到男女戰士在艱苦條件下互相愛慕的隱秘愛情故事,同時又出於特殊時期,兩個人犧牲以後甚至都不能埋在一起,我讀了以後很感傷,那個時代確實就是這樣。在你認識的戰士中,有過這樣美好的愛情最後結為伉儷的嗎?

畢淑敏:有,所以我覺得如果他們能在那麼艱苦的地方結成這樣最親密的關係,我真的覺得是人間勝美、極美之事。

俞敏洪:之所以寫這個故事,是不是內心6年的積澱和不斷的醞釀,讓你有一種不得不想要把你經歷的東西寫出來的衝動?

畢淑敏:你說得特別對,首先第一個是衝動,阿里那麼遙遠,知道的人很少,可能新疆、西藏還有人知道,但回到北京,從現在往前數大概40多年前,幾乎沒有人知道阿里。我就覺得,為什麼大家不知道呢?我作為西藏阿里曾經的邊防軍人,特別想把那可歌可泣的故事讓更多人知道,這是最主要的動力。緊接著來的一個問題就是,我沒有文學基礎,1968年我上初中而後停頓了學業,之後雖然去學習醫學,自己還看了很多閒書,但正規的訓練還是沒有。文學也是很高深、有很多內在規律的,但我並不知道。我當時就想我得去學習,可是誰會讓一個醫生去學文學呢?我只能靠自學,正好那時候是1982年,有電大的中文專業開始招生,正規的招生我都讀不了,只能去讀自考。我就這樣開始學文學,大概學了三年,到1985年學完了。學完以後我立刻想,該做下一件事了,付諸行動開始寫作,寫完以後就是1986年,發表出來就是1987年。

俞敏洪:我記得1985年的時候,中國作家群體開始起來了,我當時在北大讀書,已經有很多作品出來了,像《牧馬人》《芙蓉鎮》,包括阿城的《棋王》,張煒的《古船》,還有梁曉聲老師的《今夜有暴風雪》等等,原則上當時這些編輯部應該有很多好作品可以選,包括當時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好像也有很多部隊的作家,比如莫言也是從部隊出來的,你當時作為一個默默無聞的作家,是怎麼讓自己的第一篇作品發表的?

畢淑敏:前面說我決定寫一個阿里的故事,寫我們邊防線上那些讓我印象特別深刻、可歌可泣的人物,我開始寫,倒是不難,等寫完了就不知道怎麼辦了。我跟我丈夫商量,這一摞稿子,我把它給弄哪兒去?我丈夫給我出了個主意,說有一個刊物叫《醜小鴨》,說去《醜小鴨》試試吧,發表無名作者的處女作。我後來想,我這個是寫部隊的,又挺長,我說送到部隊的《解放軍文藝》吧。我丈夫就去買了一本《解放軍文藝》,算了一下,他說《解放軍文藝》比較薄,你這個既然是一個中篇,大概5、6萬字,你一下就占人家半本。再說你現在從部隊回來,成一個老百姓,人家會不會嫌棄你這個身份?我說他們還有別的刊物嗎?他說還有一本刊物,是個雙月刊,比較厚,估計投那個可能性大一點。我那時候真是一無所知,其實厚的不等於標準就低。我想,試試吧。就把編輯部地址抄下來。之後跟我丈夫說,你幫我送到郵局寄出去吧。他說好,拿著我這個東西出去了。好幾個小時都沒回來。我心想郵局也不是很遠,怎麼這麼慢呢?下午他回來了,我說你怎麼這麼長時間?他說我給你送到解放軍文藝社去了。我說這文藝社在哪兒啊?他說那上面寫了一個地址,叫北京西城區茅屋胡同甲3號,可他也不知道這茅屋胡同在哪兒。先奔著西單去了,一路打聽,最後送到編輯部。我說後來呢?他說把那個稿子放在那兒,就沒有後來了。他說編輯部的人跟他說,三個月未見答覆可自行處理。我記得我當時還在牆上的月曆上,劃了個圈,就是到了那天,要自行處理了。我非常感謝當年我當年的編輯,叫海波。我在文學界舉目無親,誰都不認識。

俞敏洪:還是靠實力出圈。

畢淑敏:不是。他們真的認真扶持無名作者,後來那個中篇發表了。我還問過我丈夫,我說那天讓你到郵局寄,你怎麼就想起給我送編輯部了呢?他說他記得看過《鋼鐵是怎樣煉的》,那裡面寫過一個故事,保爾柯察金寫了一個稿子,最後丟了,就是在郵寄、返還的過程中丟了,保爾柯察金差點沒自殺,他說我親眼看到你這個過程,點燈熬油的連夜創作,我覺得挺不容易的,萬一丟了就太可惜了。

俞敏洪:看來你還是找了一個好老公。

畢淑敏:這件事情上我真的很感謝他,他比我自己想得還周到。

俞敏洪:絕對是,他現在應該退休或者離休了吧?

畢淑敏:對啊,一個退休老頭。

俞敏洪:現在還幫你整理稿子嗎?

畢淑敏:現在我都用電腦了,他也不會。

俞敏洪:那就變成幫你做飯了。

畢淑敏:我經常吃外賣。

俞敏洪:他看到了會生氣的。

畢淑敏:沒事,我實事求是。

俞敏洪:從你開始寫作到現在快40年了,你覺得你的寫作純粹是一種表達的衝動嗎,並不追求我的小說到底有多少社會意義,或者到底有多少人看,只是想把自己所想的東西用不同的風格,小說也好、散文也好、詩歌也好、隨筆也好,表達出來,還是說你背後其實帶有某種責任感和使命感,覺得既然走上了寫作這條路,你對社會某個方面的表達和改變其實就有了一份使命和責任?

畢淑敏:對我來講主要還是熱愛,我也希望能達成我的人生目標、人生意義,同時能對別人多少有一點點幫助,在這個大前提下,我首先要讓自己覺得快樂,如果我覺得這事弄得我苦不堪言,我就不幹了。我也希望自己寫的東西,不僅僅是我個人的傾訴,當我表達我個人情感部分,也希望能喚起更多人的共鳴。否則我就是一個人獨自說夢話。所以我還是希望,既然付諸文字,既然這些文字會被印刷成書籍,飛越萬水千山,到一個我完全不知道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的人的枕邊或者案頭,雖然我們之間素不相識,但我們會有一定的溝通,也許書中某句話引起的共鳴,會心一笑。這應該是一個美好時刻。

俞敏洪:所以你的旅行遊記《非洲三萬里》《南極之南》《破冰北極點》,並不是為了寫遊記而去旅行,更多是為了自己親身去經歷,只不過作為一個副產品,你把你經歷的、思考的東西寫出來分享給了大家,是嗎?

畢淑敏:肯定不是為了要寫書才出發的。比如以《南極之南》《破冰北極點》為例,我當年在西藏的時候,他們說這裡是世界的第三極,南極、北極,西藏是第三極。我那時候就想,今生今世若有機會,要到南北極看一下。我當時覺得這是痴心妄想,但我想了五十年,慢慢有這種可能性的時候,我真的很開心。第一,要攢一筆錢,購買飛機票、船票。第二,要有時間,第三,不能太老,太老了人家就不願帶你玩了。歲數大了,立個生死狀人家也不一定帶你去。所以要抓緊。

俞敏洪:實際是為了生命中一直渴望的一種經歷和體驗。

畢淑敏:對,應該是一個夢想的實現。

俞敏洪:談到這個話題,很多人一輩子都想著自己應該做這個、做那個,但總是會找一些藉口,比如我沒時間做這些,還不到做的時候等等,等到真想做的時候,卻已經做不了了或者做不動了,留下很多遺憾。也有人做得很決絕,河南的中學老師寫一張紙條,我要辭職,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扔下就走了。但對於每天承擔著很多責任、義務的人來說,當他想要面對一件喜歡的事情,但又覺得現在還不到做的時候的人,你對他們有什麼樣的建議?

畢淑敏:首先每個人的情況不同,所以我們儘可能按照自己最喜歡的方式,去做自己最快樂的事情。但我們不可能脫離社會、脫離時代存在,要考慮很多具體問題。希望大家永遠不要放下夢想,永遠不要覺得這件事情我就把它停留在想的過程中而不去做,你真正去做就會發現,其實沒有那麼難。

俞敏洪:一旦做了,就會發現,這件事情其實可以做下去。

畢淑敏:對,真的是這樣。我本來想去北極,北緯90度,我們以前讀的課本或者小冊子裡說,只要站在那個點上,無論朝哪個方向走,都是向南。我想我要去一下,那就打聽消息,做出行的準備。最重要的準備是要攢錢買這張船票,乘坐俄羅斯的核動力破冰船。當你開始去做,也有一個個的困難撲面而來,只要下定決心,困難可克服。

俞敏洪:除了遊記類的作品外,你的其他作品涉及到了很多女性話題,而且你的長篇小說大多以女性為主角,她們的生命歷程、面對疾病的態度、人生的追求,在整個過程中,你大概會從哪幾個角度關注女性?你寫了這麼多有關女性的話題,你覺得中國女性未來的生活狀態以及社會對於中國女性的關注應該往一個什麼樣的方向走?

畢淑敏:在我的作品裡,有很多筆墨描寫女性。我想可能分為兩個方面,一方面我本身就是女性,所以感觸多一些。覺得女子本身是一個弱勢群體,儘管我們在不懈努力,但人類的文明就是這樣發展的,是一個有所偏頗的過程。我作為弱勢群體的一員,有責任要為這個群體發出更多的聲音。比如我寫的長篇小說,寫乳腺癌病人。乳腺癌現在已經是中國女子第一高發癌症了。乳腺癌不僅僅是一種癌症,而且還會對女生的形體、包括心理造成很大的破壞。我當時想,你不可能讓一個男作家設身處地感受這些,所以我作為一個女作家,有這個責任。尤其在部隊的歲月,讓我對於一個人要肩負歷史責任、生命責任,會有一種自覺性。所以我作品裡會有大量以女性為主角的描述。

再有一點,我覺得女性困難多。她們不僅肩負著和男子一樣的歷史責任,還要教育子女、繁衍後代……這種特點,賦予她們格外的要求。要把這些都做好,女性付出的身心代價,都會更多一點。世界需要彼此更加了解,也希望男子們更多了解,所以會有意識把這些作為自己努力的方向之一。

俞敏洪:你認為當今中國的女性主要面臨著什麼樣的問題、困境?有沒有解決方法?女性應該有一種什麼態度生活在當今現代社會?

畢淑敏:我會覺得,做女子首先要愛自己的性別,我聽到很多女性說,哎呀,如果我是個男人就好了,或者說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不做女人,我要做男人。我覺得這些話其實是折射到波伏瓦所說的第二性,在我們有限的生命歷程中,估計男女平等不能完全做到。在這種歷史階段下,作為一個女子,我們首先要愛自己的性別,要珍視自己,有尊嚴地活著,並且儘可能的將這個角色扮演好。無論是歷史的責任、家庭的責任、個人的責任,還是我們對於教育下一代的責任,這些紛繁工作,要理出一個頭緒,儘可能完成好。

俞敏洪:那麼,男人應該如何更多的理解女性,並且能夠跟女性和諧相處?

畢淑敏:應該是尊重,這個說起來也是老生常談,但很多人尊重自己都不夠,更不要說尊重他人,尤其身為男子,因為他不太了解女性,畢竟不是自己感同身受。所以要想尊重另外一個性別,還要有更多的共情能力,要有慈悲之心。

俞敏洪:就這一條就夠?

畢淑敏:這一條有了,就一通百通了。

俞敏洪:一招定天下。我覺得畢老師講得很對,第一,就女生本身而言,首先要愛自己,包括愛自己的性別。第二,有尊嚴的活著,這時候依然是愛自己,尊重自己。男性也應當尊重女性的獨立和女性的自我選擇,包括整體上對於女性群體的尊重。此外,不管男女,對自我角色的扮演、責任的承擔,該承擔的就要去承擔,其實很多東西抱怨了也不能改變現狀,不如自己主動動手,先解決自己所處的環境和問題,可能是最好的。

畢淑敏:是的。

俞敏洪:你作為一個相對高產的作家,有孩子要照看,又有工作要做,那麼多事情要做,你是如何在這樣的過程中分配自己的時間的?這個過程中有沒有家庭內矛盾比較多的時候?

畢淑敏:家裡面的矛盾當然多,而且常常爆發,但我覺得,矛盾是一個很正常的生活組成部分,我們就不用怨天尤人或者抱怨自己為什麼這麼悲慘,為什麼我碰到這麼多矛盾,或者我換一個更契合的人會不會矛盾就少等等。矛盾真的普遍存在,畢竟兩個人性別不同,性格不同,家庭儘管有些門當戶對,但大多數人還是有區別的。大家教養不同、父母親也不一樣,所受的教育等等,都有各種各樣不同步的地方,這是一個常態化的存在。所以我們要學習的是怎麼去處理矛盾。我個人覺得我的方法是:求大同存小異,我存小異的事還挺多,弄得我孩子小的時候就跟我說,我看你怎麼老妥協?你是不是有點像腐敗的清政府?我說為何像清政府?他說經常「喪權辱國」。

俞敏洪:孩子還是站在你這一邊的?

畢淑敏:對,假如我們夫婦兩個人意見不統一,我就會在心裡提醒自己,這個事關原則嗎?不關,我就退步。這樣退步多了,人們覺得我經常妥協退讓。後來我跟孩子說,腐敗是沒有的,但一個家不能總在爭執之中,所以只要不是原則問題,我通常可以妥協。

俞敏洪:從你的文字也看得出來,你的家庭關係、跟孩子的關係,還是蠻和諧的,包括孩子陪你去旅行等等。不過我覺得我也有幸,每當我說我要出去旅行的時候,我的兩個孩子只要有時間,就願意陪著我,我覺得這樣挺好。我覺得當父母最成功的標誌之一,就是當你老了的時候,孩子還願意陪著你走。

畢淑敏:這個是我第一次聽說。

俞敏洪:真的,兩代人之間有時候代溝還是比較深的,很多孩子對父母平時避之唯恐不及。我覺得孩子對父母的愛,和父母能夠跟孩子融洽相處,其實從孩子出生開始就慢慢建立起來了,建立到最後,如果從感情上到思想上都能夠互相理解,孩子能理解父母的不容易,父母也能理解孩子個人成長和獨立發展的重要性,互相之間不苛求,需要溫暖的時候又能夠走到一起,我覺得這就是一個挺美好的父母和孩子的關係。有些父母只有一個孩子,他們發現孩子離開自己以後就會失魂落魄,就開始不斷對孩子控制,孩子慢慢就會失去他的獨立性,甚至有些孩子因為太過依賴,以至於大學畢業以後都還要依賴父母的錢維持生活。所以,應該是在孩子獨立成長的前提下,父母和孩子之間溫馨的相互依賴才是正常的狀態,這是我個人當父親的感覺。

畢淑敏:說得非常好,而且你一邊說,我一邊在想,果然是如此。

俞敏洪:時間關係,我們的對談就快結束了,我來介紹一下你的圖書。畢淑敏老師最近出了一整套自選集,包括《生命卷》《心理卷》和《幸福卷》,這三本書都是畢老師自己選的,包括她的長篇小說、散文、感悟還有旅行記錄等等,總共加起來是10本書。如果大家原來沒有讀過畢淑敏老師的書,大家可以先買《心理卷》,裡面有《女心理師》上下兩本和《拯救乳房》。

畢淑敏:你怎麼那麼了解!

俞敏洪:哈哈,畢老師被稱作白衣天使作家,因為畢老師本身是一名醫生,16歲就當了衛生員,慢慢變成了正規醫生,到了北京也是從事醫療事業,後來又自學心理學,對心理學產生了非常好的了解,所以寫了很多相關的題材,你還開過心理學診所?估計很多人來主要是為了見你。

畢淑敏:大多數真不是單純為見我。國人在心理上,有很多需要重視的地方,國外現在也有一個很重要的進展,我們原來覺得心理醫生看的都是心理上有毛病的人,但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讓心靈更加健全,能讓我們的能力有更全面的展示和發揮。

俞敏洪:是的,讀你的長篇小說《女心理師》《拯救乳房》就能感覺到你對人的心理研究之深刻、通透,這跟你開過診所,接觸過很多向你諮詢的人,應該有比較大的關係。我甚至從《女心理師》的主角賀頓身上部分的讀到了你。

畢淑敏:你火眼金睛。

俞敏洪:只能說部分讀到了你,因為不是你全面人生的展示。畢老師的長篇小說要麼就不讀,一讀基本就得從頭讀到尾,不太容易放下,因為太能深入人心了,而且文字又比較通俗易懂,如果大家對心理感興趣,我覺得《心理卷》值得大家一讀。

如果對人生幸福、解決人生困境、遇到人生中各種各樣的事情有困惑,想知道如何能把自己從人生,不管是肉體的還是精神的痛苦中解套出來,我覺得《幸福卷》是很不錯的。這裡面有三本,一個是《旅行是幸福的擴大化》,裡面是畢老師如何通過旅行獲得心靈的愉悅,並且解決生活中的一些問題;《在不安的世界裡享有幸福》,剛好跟今天這個不確定的時代很貼切;《幸福就是和諧所有的關係》,在當今這個半虛擬、半現實的社會中,我們常常發現人與人反而變得難以和諧相處,比如一家三個人,回家一人一台手機,互相之間不交流,甚至夫妻倆要商量事情,也是通過發微信,而不是面對面交流,再比如同事之間的隔閡,陌生人與陌生人之間互相的不理解、防範等等,我覺得畢老師這本書給了不少答案。所以,如果對追求人生幸福和自足感興趣,《幸福卷》很適合一讀,這三本書是我的枕邊書,一般放在我床邊的書桌上。

《生命卷》是畢老師寫的跟生命和追求息息相關的一些中短篇小說和她的感悟,尤其是畢老師的處女作《崑崙山》,是她在1986年發表的第一部小說。畢老師出的書太多了,我查了一下,從1986年發表作品開始,一發不可收拾,一直到今天依然還在寫,簡直就是著作等身。

畢淑敏:謝謝你,您真的做了好多功課,非常感動。

俞敏洪:現在你功成名就,也到了頤養天年的時候,你後面還有什麼樣的事情要做?寫作上還有什麼計劃嗎?

畢淑敏:寫作還有很多計劃,但我不知道生命到底有多長,不知道能給我多少時間,只能說如果有可能,我會努力完成我那些一個個的夢想。

俞敏洪:內心還燃燒著很多夢想?

畢淑敏:對啊。

俞敏洪:其實這時候根本就不用管年齡,我自己的態度是,我根本不會想我是不是能活到明天或者30年以後,我只想兩件事情,第一,我今天過得合不合算?第二,我今天做的一部分事情是不是也能夠連接到未來,讓我的未來變得更加豐富?我的未來什麼時候結束,用英文說就是「I don’t care」,我已經不在意了,我在意的是我今天做的事情。這當然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而是能讓我感到充實、感到時間不浪費的,比如今天跟畢老師見面,我就覺得今天過得很愉快、很合算,而且這件事跟我的未來也有關係,比如今天跟畢老師對談以後,我就有了很多新的領悟,這些領悟可能就能用到我未來人生的指導中去。當然,對於年輕人來說,更多應該面向未來,因為年輕人有更多的機會為未來做準備,但至少我這個年齡,必須把未來和今天緊密結合在一起。

畢淑敏:你說得很好,特別是你剛才說的,現在做的每一件事其實和你的未來是聯繫在一起的,你只要做了,就是在為未來做一部分。

俞敏洪:最後一個問題,面對今天的年輕人,你對他們有什麼樣的建議?

畢淑敏:我想首先年輕人,還是要有一個目標,要看遠方;同時也要看腳下,腳下有你向目標的努力,特別是您剛才說的,我們現在的任何努力都是和自己的整個意義聯繫在一起的。

俞敏洪:既要仰望星空,也要腳踏實地。我一直認為,一個人未來的事業或者前途,跟他眼前做的每件事情都有關係。首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當然要看這件事情值不值得做。第二,做的事情一定要部分意義上付出努力才能做,而不是不動腦子重複就可以做,這樣才會不斷的努力、長進,就像爬山,每爬一個台階,儘管離山頂還很遠,哪怕這座山是由5000個台階組成的,你只要爬上一階,離目標就變成了4999,你一級一級爬上去,說不定哪天就站在山頂了。其實大家不用太著急那些我們根本就做不到的大事,但我們可以一步步去奮鬥,像你當初在阿里11年,也並沒有想到最終會成為今天中國人民敬仰的作家,但這其實是一步步走出來的,人生有時候很長,有時候又很短,很長是你根本就不會知道自己這輩子到底能做出什麼事情來,很短是你不做好每一天就不會有未來。

畢淑敏:我特別贊同。

俞敏洪:謝謝畢老師。你最後介紹一下你的書吧?

畢淑敏:謝謝俞老師,這套書是自選集,自選集就是自己選的。我記得有一個畫家說,你要是想我,就到我的畫紙里去看我,所以大家要是覺得,我跟俞老師談的這些內容,對你能有一點點幫助,咱們就到書里相會吧。

俞敏洪:謝謝畢老師,各位網友,再見!

畢淑敏:謝謝俞老師,謝謝大家,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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