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於國:統編語文教科書中的古代寓言

人民教育出版社 發佈 2024-03-07T23:18:58.089194+00:00

神話、傳說、童話、小說、戲劇、新聞通訊,甚至漫畫、影視,都講述著各式各樣的故事,虛幻的或真實的。它比童話深刻,比小說單純,比詩歌平易,比散文有趣,形象性和思辨性兼備,易於記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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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都喜歡聽故事、讀故事。神話、傳說、童話、小說、戲劇、新聞通訊,甚至漫畫、影視,都講述著各式各樣的故事,虛幻的或真實的。有一類特殊的故事短小精悍、簡潔生動、蘊含深意、啟人深思。故事主人公不僅有人物、神怪,更有各種動物、植物;大量運用擬人化的手法,有的平實有趣,有的瑰麗奇幻。這類故事就是寓言。它比童話深刻,比小說單純,比詩歌平易,比散文有趣,形象性和思辨性兼備,易於記誦。它歌頌真善美,抨擊假惡丑,啟迪智慧,傳授經驗,是非常適合低年段學生的語文學習材料,也是各國母語教科書中最為常見的一類文本。

一、生活的寓言與哲學的寓言

統編語文教科書中選取了不少古今中外的經典寓言作品,其中尤以我國古代寓言居多,像《自相矛盾》《守株待兔》《亡羊補牢》《坐井觀天》《揠苗助長》《紀昌學射》《弈秋學弈》《杞人憂天》《穿井得一人》《愚公移山》《北冥有魚》《莊子與惠子游於濠梁》《庖丁解牛》《五十之瓠》等,都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古代寓言故事。它們從不同角度帶給學生以學習或生活上的啟示。

我國先秦時期的寓言是依附於說理文存在的,並非獨立的文體。《莊子》《列子》《韓非子》等諸子著作,將寓言作為說理的手段,通過講故事,以類比或譬喻的方式闡發作者個人的哲學思想和對人生的思考。到了唐代,柳宗元創造性地創作寓言故事以諷喻現實,警醒世人,使得寓言在一定程度上取得了獨立,他的《黔之驢》《臨江之麋》《永某氏之鼠》廣為人知。此後,陸續有作者有意識地創作寓言故事,表達對社會和人生的思考,寓言遂成為一種獨立的文體。

不過,與西方寓言(如《伊索寓言》)更重視生活訓誡不同,關注現實政治,力求補察時政,是中國古代寓言的基本特色。我們讀《伊索寓言》,會發現其中的大部分篇章都是古代勞動人民生活經驗與智慧的總結,閃現著生活化的色彩。比如《赫爾墨斯和雕像者》諷刺愛慕虛榮卻被人輕視的人,《蚊子和獅子》表現「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生活教訓等。中國古代寓言則很少有這種生活化的寓言,多是政治寓言或哲學寓言。《莊子》寓言運思神妙,天馬行空,往往取「無事實」之語,像鯤化為鵬的壯闊,五十之瓠的奇特,濠梁之辯的從容,任公子垂釣的豪放,都將人引入形而上之域,思考有待與無待、有用與無用、心與物、小知與大達等的辯證關係。《孟子》《韓非子》中的寓言,雖取材於生活,指向的卻是政治觀念或哲學思辨,很少指向生活的智慧。這也體現了前人「中國人是早熟的兒童」的論斷。比如《自相矛盾》(《韓非子·難一》)中,韓非以楚人言辭的前後矛盾,指出「不可陷之盾無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的道理,意在指出堯舜傳說「賢舜」與「聖堯」的矛盾之處,闡發君主不可依德化,而應施賞罰的觀點。這是在闡發自己的政治觀點。再如孟子講述《嗟來之食》(《孟子·告子》)的故事,說明人「雖欲食之急而猶惡無禮,有寧死而不食者」,由此證明「羞惡之本心,……人皆有之也」,因而要守其「本心」。這是在講述生命的大義,而非生活的小智慧。

二、表意的雙層性

「寓言」一詞,最早見於《莊子·寓言》:「寓言十九,藉外論之。」從某種意義上說,寓言與謎語是一樣的,均是「言在此而意在彼」,追求「言外之意」。正如寓言家拉封丹所說:寓言的內容分兩部分,一部分是本體,另一部分是靈魂。

當代語言學家劉叔新先生在研究成語的時候,認為成語的獨特之處在於「表意的雙層性」,即成語往往「有一層字面上(表面上)的意義,同時透過它又有一層隱而不露的意義,而且這隱含著的才是真實的意義」。如「鶴立雞群」,字面意思是鶴站立在群雞之中,「隱而不露」的則是它的比喻義,即比喻一個人的才能或儀表在一群人裡頭顯得很突出,而後者才是它的真實意義。這給我們以啟發,寓言也具有同樣的特徵,表面上在講述一個故事,或日常或玄幻,或寫實或荒誕,但故事中人或物的喜怒哀樂、命途運程並非重點,背後「隱而不露」的對人生、社會或哲理的思考才是其本質。比如《守株待兔》,講述的是一個宋國人守在樹樁旁等待觸株而死的兔子終於不得的故事,表達對死守狹隘經驗、不知變通行為的諷刺。故事是虛構的(也許實有其事),宋人是誰,有何性格,不必落實,重要的是韓非通過這個故事以譬喻的方式,表達了應該與時俱變的法家思想:「今欲以先王之政,治當世之民,皆守株之類也。」這後一層才是該寓言的核心要義。因此,讀寓言和猜謎語、學成語一樣,要突破本體即字面意義的障礙,挖掘其背後的「靈魂」。

三、以矛盾為內核

因為要凸顯其真實的用意,所以寓言往往短小精悍,減少枝節的敘述,強化主幹部分,更重要的是,要在有限的篇幅內直截了當地呈現矛盾。所有文學作品都依靠矛盾來表達意義,但沒有一種體裁像寓言這樣直接地依賴矛盾。戲劇當然需要尖銳的矛盾衝突,但講述完整故事、塑造典型人物更不可或缺,而寓言往往只求最基本的形象、最精練的情節,即使有一些對話、描寫,也只是錦上添花而已,並不是寓言作者所在意的;即使只是一個故事片段、一個生活的截面,只要其中人或物的言行能集中展現矛盾,也就足夠了,不需再增添什麼細節來畫蛇添足。可以說,矛盾是寓言的內核,藉助形象、虛構情節以凸顯矛盾從而引發思考是寓言作者的天職。因而,在寓言中,往往存在著彼此對立的人物形象或言行。比如《揠苗助長》中宋人拔苗助禾苗生長的愚蠢行為與順應禾苗生長規律的正常做法的對立,《掩耳盜鈴》中掩耳盜鈴的人以為他人不知與實際只是自欺的對立,《愚公移山》中「愚公」和「智叟」智與愚的對立、個人能力有限和子子孫孫能力無限的對立,等等,說到底,其背後體現的都是世界的各種矛盾,像《掩耳盜鈴》的意識與存在,《愚公移山》的有限與無限,《塞翁失馬》的一分為二,《望洋興嘆》的相對與絕對,《守株待兔》的偶然與必然,《庖丁解牛》的自由與必然,《東施效顰》的內因與外因,等等。

由此可知,在寓言類課文教學中,應該將重點放在寓意的揭示和作者虛構故事、彰顯矛盾技巧的解讀上,而不是引導學生欣賞故事中的對話如何生動、形象如何鮮明、細節如何巧妙等,畢竟那是小說課、戲劇課的事情。

四、解讀的多義性

寓言與成語有相似性,因而很多古代寓言後來都凝固成了成語,但二者又有很大不同。一個最明顯的區別就是,成語作為漢語詞彙中的一員,其意義往往是固定的;而寓言作為一種文學作品,由於讀者和時代不同,往往呈現出多義性的傾向。寓言既有原初之意,又有泛化之意。寓言的創作是「先入為主」的,往往先有要表達的觀念,再去創造故事,因而寓言的寓意一般有個原初的設定。比如《守株待兔》,出自《韓非子·五蠹》,講完這個故事,韓非總結說「今欲以先王之政,治當世之民,皆守株之類也」,可見韓非是將其作為一個政治寓言,以闡發「聖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論世之事,因為之備」的法家思想。但故事在流傳的過程中,開始獨立開來,其意義逐漸泛化,轉變為表達對死守狹隘經驗、不知變通行為或不勞而獲者的諷刺。所謂「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一部文字作品被創作出來就成為社會化的產品,往往會脫離作者設定的軌道,發生寓意的演化。再如《北冥有魚》,莊子以其恣肆的想像,虛構了一隻「翼若垂天之雲」的大鵬,以小大之辨,指出它們均「有所待」而不自由的問題,從而引出並闡發如何才是真正的逍遙遊。脫離原文的語境,這隻大鵬「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背負青天」而下視,所見景象之闊大奇異,卻帶給我們別樣的啟發:如果我們像大鵬一樣跳開去,以高遠的視角和超越的眼光看待我們習以為常的世界,也許更能發現自己的渺小與不足,從而提升人生的格局和境界。因而,後世的人們並不關注大鵬是否有待,是否自由,反而將其視為理想的化身,賦予其奮發有為、用志高遠的象徵意味。

這種寓意的演化,並非是一成不變的,隨著時代的發展,寓言又會被附加新的意義。比如《穿井得一人》,出自《呂氏春秋·察傳》,與同篇中「夔一足」「三豕渡河」一樣,旨在闡發「得言不可以不察」「聞而不審,不若無聞」的道理,批評道聽途說、輕信盲從的人。到了當代,聯繫信息爆炸、自媒體發達的現實,這個故事又具有了傳播學的意義:一方面啟示人們提升傳媒素養,學會辨析信息的真偽,不傳播未經證實的信息;另一方面提醒人們在生活中要出言謹慎,注意消除話語中的模糊和歧義,避免成為謠言的發起者。

上文所述泛化的寓意,帶有一定的通行性,想到這個寓言,大家基本會有共通的認識;但從不同的視角出發,讀者有時會產生個性化的解讀,因而就有通行意義與個性解讀的不同。像《杞人憂天》,一般認為是諷刺患得患失、為不必要的擔憂所困擾的庸人,但有學生從中讀出一種憂患意識,認為杞人的憂慮也是值得珍視的,並非全然無理;《坐井觀天》,一般認為是諷刺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膚淺之人,但擴而泛之,人類自詡為萬物主宰,但宇宙浩茫,我們何嘗不是井底之蛙呢?這些解讀或從反面或以全新視角看待寓言,切中了寓言的某一側面,豐富了傳統寓言的內涵。

五、寓言的教育價值

寓言具有勸喻和訓誡的功能,是幫助學生思考生活、適應社會、學會處事的良好工具。但其效果如何,不同學者有不同看法。盧梭認為寓言會把純樸的小孩子教得複雜了,失去了天真,所以要不得,蓋因寓言中有許多人生經驗的總結,往往是成年人摸爬滾打後得出的,難免功利和圓滑。錢鍾書也認為「寓言要不得」,原因則相反,因為它把純樸的小孩子教得愈簡單了,愈幼稚了,以為人事裡是非的分別、善惡的果報,也像在禽獸中間一樣的公平清楚,長大了就處處碰壁上當。這是因為寓言為了凸顯寓意,總是將複雜的社會矛盾簡單化,而實際的生活要複雜得多。(實際這兩種傾向不僅僅在寓言中存在,在其他文學作品中也同樣存在。)這兩種觀點有合理之處,道出了以文學作品作為現實生活鑑戒的不足;但若因此證明寓言「不宜做現代兒童讀物」,則不免有因噎廢食之嫌。實際上,閱讀任何作品,如果全盤接受現成的訓誡,都難免成為教條。因而教師在寓言教學中要通過恰當的引導,發揮寓言的教育價值,避免學生受到不利影響。比如充分發揮寓言多義性的特質,調動體驗,引導學生聯繫生活,認真思考辨析,進行個性化解讀,避免形成功利化或簡單化認知,助益其人格的養成。

作者朱於國系人民教育出版社副總編輯,編審。

本文節選自《小學語文》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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