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儲勁松:庶民蘇舜欽

乾爽的高地 發佈 2024-03-14T21:43:45.464886+00:00

這些石像的繪製和雕刻,出自清代名家之手。刀法流麗精工,人物容貌、冠裳、情態、神骨、剛柔、氣格皆有所本,非凡庸之作可比。

庶民蘇舜欽

文 | 儲勁松


蘇州滄浪亭內,有五百名賢祠。祠中供奉著與蘇州有淵源的歷代先賢平雕石像,共計五百九十四尊。這些石像的繪製和雕刻,出自清代名家之手。刀法流麗精工,人物容貌、冠裳、情態、神骨、剛柔、氣格皆有所本,非凡庸之作可比。滄浪亭的創建者、北宋大才子蘇舜欽自然位列其中,狀貌高古,神情端恪。像讚云:

倜儻高才,黜非其罪。

滄浪一曲,風流長在。

寥寥十六字,曲盡蘇舜欽一生,堪比歐陽修的《祭蘇子美文》。觀其像,誦其詩,思其人,想望其風概,隔著將近一千年的漫漶光陰,蘇舜欽的神採氣度宛在眼前。於是想起他以《漢書》下酒的典故。

這個典故版本甚多,源頭是南宋龔明之所著《中吳紀聞》:蘇舜欽豪放不羈,好飲酒,且無節制。有一段時間他住在岳父杜衍家中,每天晚上攜一斗酒,獨自在書房中讀書到深夜。杜衍懷疑女婿狂喝濫飲,不愛惜身體,於是派人秘密偵察。那人從門縫裡窺探,見蘇舜欽正襟危坐,一字一句誦讀《漢書·張良傳》。當讀到張良和力士在博浪沙狙擊秦始皇帝,誤中副車,蘇舜欽撫案大叫道:「惜乎,擊之不中!」於是滿飲一大杯。過了不長時間,又讀到漢高祖大封功臣,讓張良自己選擇齊地三萬戶為封地,張良對劉邦說:「始臣起下邳,與上會留,此天以臣授陛下。」蘇舜欽又撫案道:「君臣相遇,其難如此!」再滿飲一大杯。那人回來報告,繪聲繪色描述一番,杜衍哈哈大笑道:「有如此下酒物,一斗誠不為多也。」杜衍從女婿身上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

一斗為十升,一升酒將近一公斤。依此計數,蘇舜欽一晚上喝掉的酒約為十公斤。即使是度數不高的糯米酒,也是海量。

酒是天之美祿,也是穿腸毒藥。蘇舜欽人生的分野,是進奏院事件,一場平平常常的同僚酒會。他的傳世詩文,多以酒為引子,有酒的造就之功。被除名廢黜,浪跡江湖,以至英年早逝,也因為酒。

成也酒,敗也酒,「三酉君」的千秋功罪,很難以百分比來清晰劃分。不僅於蘇舜欽如此。

北宋慶曆四年(1044),由宋仁宗一手主導,范仲淹、韓琦、富弼等執政大臣全力實施,歐陽修、蘇舜欽等呼應呼籲,杜衍支持的「慶曆新政」,到了關鍵之年。汴京黑雲壓城,山雨欲來,改革派和保守派之間的政治鬥爭已經白熱化,一丁點小事都有可能無限發酵、放大,左右改革的進程,甚至影響政局的穩定。中間派如宰相晏殊,則逍遙無事,坐山觀虎鬥。

這年秋天,集賢院校理、監進奏院蘇舜欽和右班殿直劉巽,依照慣例,擺上豐盛的葷素供品,祭祀倉頡,所謂「賽神」。當時,京師各衙門到了這個時候,都按傳統習慣設祭酬神,連禁苑之內也不例外,只是所祭祀的神各有不同。禮部祭春神句芒,工部祭工匠之神魯班,三司使祭財神陶朱公,大致如此。北宋葉夢得《石林燕語》說,平素,各衙門在正門內的顯眼位置,設有一個木製神龕,供奉著分司本衙門之神的塑像,名曰「不動尊佛」。進奏院掌管朝廷和地方的上下公文傳遞,事務與文字相關,所以祭祀的是漢字創始之神、史皇氏倉頡。

娛過神,接著娛自己。祭祀儀式完成後,隔一天,各衙門長官重開筵席,犒勞屬下官吏和雜役,如同今日的年會。席上吃的酒菜,大多是祭神後撤下來的供品,不足的部分由衙門貼補。各衙門其時都有一小塊自留地,收入不入帳,並且是奏明皇帝經過允許的。

進奏院是清水衙門,他們的自留地說起來很可憐,只有拆解文書剩下的廢紙,類似今天的信封和快遞包裝盒。這些無論如何也賣不了幾個錢,一年積累下來,也就四五十緡(一緡為一千文,一兩銀子),不夠貼補。蘇舜欽於是和劉巽各出十緡助局。

這次進奏院的筵席,除了宴請本院同僚外,還請來王洙、江休復、王益柔、刁約、陸經等館閣名流。這些青年才俊也是新政的忠實擁躉。到了半夜,屬吏和優伶紛紛散去,蘇舜欽等人喝到興頭上,派人召歌女前來助興。唐宋時代,官宴召伶侑酒是常例。在座的都是文士,有酒當然就有詩。集賢校理王益柔逸興遄飛,作了一首《傲歌》。詩中說:「座中豪飲誰最多,惟有益柔如酒徒。」又說,「醉臥北極遣帝扶,周公孔子驅為奴。」詩家醉語,當不得真的,就像杜甫《飲中八仙歌》說李白「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唐宋兩代的皇帝,也多是文人心性,見到「遣帝扶,不上船」這樣的字眼,非但不會降罪,還極有可能龍顏大悅。概言之,蘇舜欽和劉巽張羅的這次酒會稀鬆平常。與會者都不曾想到,一場尋常官宴,會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給他們帶來大麻煩,並且直接影響到新政的推行。

宴會之後沒幾天,一個流言迅速傳遍京師,核心內容是:進奏院在賽神之日,用公使錢會賓客、召歌女、侮辱聖人。所謂公使錢就是公款,指賣廢紙的錢;侮辱聖人指的是王益柔詩句「周公孔子驅為奴」,視周公和孔子這兩個大聖人為奴僕。

流言的傳播者,是太子中舍人李定。這個李定,與元豐二年(1079)彈劾蘇軾的御史中丞李定是兩個人。他是晏殊的外甥,有文名,聽說進奏院賽神,將宴請館閣才俊,心裡發癢,也想參加,還托蘇舜欽的好友梅堯臣代為致意。但蘇舜欽看不上李定,認為他是靠裙帶關係而不是通過科舉正途入仕的,因而斷然拒絕。李定惱羞成怒,於是大造流言。北宋魏泰《東軒筆錄》載:「洪州人、太子中舍李定,願預醵廁會,而舜欽不納。定銜之,遂騰謗於都下。」醵,意思是湊錢喝酒。

李定的本意,原只為泄一己私憤,敗壞蘇舜欽、王益柔等人的名聲。但保守派的御史中丞王拱辰聽到流言後,以為奇貨可居,立即授意監察御史劉元瑜、諫官魚周詢等人,連上多道奏疏,彈劾召集和參與進奏院宴會的十餘名館閣官員,罪名是盜用公使錢召女宴飲,又作詩蔑侮聖人、謗訕朝廷。

王拱辰此舉,猶如項莊舞劍,意不在蘇舜欽等人,而在宰相兼樞密使杜衍(晏殊此前已經罷相),和參知政事范仲淹。歐陽修後來在《蘇氏文集序》中也說過,蘇舜欽「其才雖高,而人亦不甚嫉妒,其擊而去之者,意不在子美也。」杜衍是蘇舜欽的岳父,范仲淹則是蘇舜欽的恩師,蘇舜欽任集賢校理、監進奏院,是范仲淹所舉薦。而杜衍、范仲淹是「慶曆新政」的中堅,蘇舜欽擁護新政,和杜、范同一戰線,如果扳倒蘇舜欽,就能動搖杜、范,進而有效打擊其他改革派,阻止新政的實施。進奏院事件後來的進展證明,王拱辰和同黨夏竦、賈昌朝等保守派利用一場宴會,順利達到了擊敗政敵的目的,陰謀得逞。范仲淹被迫離開朝廷,出知邠州,兼陝西四路緣邊安撫使,不久辭去參知政事和安撫使,知鄧州。杜衍罷為尚書左丞,知兗州。

保守派又通過其他各種卑鄙手段,迫使富弼、韓琦、歐陽修外放地方。樞密副使富弼罷為京東西路安撫使、知鄆州,樞密副使韓琦罷為揚州知州,河北都轉運使歐陽修罷為滁州知州。一時間,慶曆名臣從朝堂中被驅逐殆盡,「慶曆新政」宣告徹底失敗。

進奏院事件亦稱奏邸之獄,《宋史》和蘇舜欽書啟,以及當時私家著述多有記載。《宋史·蘇舜欽傳》載:

范仲淹薦其才,召試,為集賢校理,監進奏院。舜欽娶宰相杜衍女,衍時與仲淹、富弼在政府,多引用一時聞人,欲更張庶事。御史中丞王拱辰等不便其所為。會進奏院祠神,舜欽與右班殿直劉巽輒用鬻故紙公錢召妓樂,間夕會賓客。拱辰廉得之,諷其屬魚周詢等劾奏,因欲搖動衍。事下開封府劾治,於是舜欽與巽俱坐自盜除名,同時會者皆知名士,因緣得罪逐出四方者十餘人。世以為過薄,而拱辰等方自喜曰:「吾一舉網盡矣。」

《宋史》本傳只說了進奏院事件的綱概,蘇舜欽在給文彥博的《上集賢文相書》、給杜衍的《上執政啟》、給韓維的《答韓持國書》、給歐陽修的《與歐陽公書》等書啟中,說得要詳細很多。據蘇舜欽說,進奏院事件發生之前,王拱辰與杜衍、范仲淹對是否改革朝政持相左意見,互相攻擊和傾軋,王拱辰曾率御史多次聯名上表彈劾杜衍和范仲淹。仁宗其時正重用杜、范推行新政,不為蠱惑,屢次壓下奏疏。王拱辰等十分羞憤,伺機報復,為奏邸之獄埋下禍根。另外,御史和館閣士大夫此前在蘇舜欽家中飲酒,酒局中雙方相互調笑戲謔,館閣士大夫嘲笑御史才能平庸不堪職任,御史因此懷恨在心,也為奏邸之獄埋下伏筆。借著李定散布的流言,王拱辰率領御史和諫官,連篇累牘上疏彈劾蘇舜欽等人。仁宗盛怒,命開封府審問定罪。開封府見宰相杜衍、參知政事范仲淹老實軟弱,好欺負,於是繞過中書省和樞密院,將參與宴飲者全部逮捕入獄,嚴刑拷打軍妓,百般羅織罪名,興起大獄,欲致蘇舜欽等人於死地。這段噩夢般的經歷,蘇舜欽後來在詩文中屢屢提及。《夏熱晝寢感詠》:「捽首下牢獄,殗殗如孤豚。法吏使除籍,其過止一飧。賓朋四散逐,投竄向僻藩。九虎口牙惡,便欲膏其蹯。上賴天子明,不使鉗且髡。」《與歐陽公書》:「深致其文,枷掠妓人,無所不至。」《上執政啟》:「捽首就吏,雖具獄而無他;刺骨定刑,終削籍而見棄。」也就是說,在獄中,蘇舜欽和館閣同僚被肆意凌辱,折磨得夠嗆。宋朝建立以來,以文治國,從未有台諫官集體彈劾館閣士大夫的先例,王拱辰開了個壞頭。

在獄中,蘇舜欽寫了一首《詔獄中懷藍田高先生》:

自嗟疏野性,不曉世塗艱。

仰首羨飛鳥,冥心思故山。

剛來投密網,誰復為顰顏。

寄語高安素,今思日往還。

蘇舜欽的父親蘇耆曾任陝西轉運使,在中進士即將赴任蒙城縣令之前,蘇舜欽曾到長安看望父母。到蒙城不到兩個月,父親突然去世,蘇舜欽和兄長蘇舜元到長安為父守制二十七個月。兩次長安之行,他遍游當地山水古蹟,並與高安素等人結下情誼。如今身在囹圄,他特別懷念那裡的山水和故人。所謂「今思日往還」,言下之意,就是歸隱長安。

十一月七日,朝廷宣布判決結果,蘇舜欽和劉巽以「監主自盜」(盜竊自己經管的公家財物)定罪,減死一等論處,並除名勒停,也就是開除官籍,貶為庶民。其他參與燕集的王洙、刁約、江休復、王益柔、周延雋、周延讓、章岷、呂溱、宋敏求、徐綬、陸經等,也都被貶黜地方做小官。宋朝歷代帝王遵從太祖遺訓,禮遇士大夫,自宋真宗大中祥符以來,國家治理更用寬典。所以,這次對蘇舜欽等人的懲罰是相當嚴厲的。據蘇舜欽《與歐陽公書》,開封府最初對他的處罰是降兩級,罰銅二十斤,尚屬輕懲。但過了六天,開封府又派人取走他的出身文字,也就是授官誥命。由此可以推斷,開封府起初的判決較輕,但後來被人施壓,更改了判決。施壓者,應當就是夏竦、賈昌朝和王拱辰等人。

平地起波瀾,小題目做成了大文章,王拱辰和台諫官們沾沾自喜,慶賀將支持新政的館閣名士一網打盡。而梅堯臣則痛惜同類被逐,作《雜興》詩:「主人有十客,共食一鼎珍。一客不得食,覆鼎傷眾賓。雖雲九客沮,未足一客嗔。古有弒君者,羊羹為不均。莫以天下士,而比首陽人。」詩中的「鼎」,與「定」諧音,暗指李定。

細細審讀關於進奏院事件的相關史料,可知進奏院事件貌似簡單,實則有十分複雜的成因和背景。其時,因推行新政,群臣分為兩派相互攻訐不休,朝堂之上烏煙瘴氣。京師謠言四起,甚至有人偽造廢立仁宗的詔書來陷害富弼。仁宗雖然不信,但疑心漸重,懷疑杜衍、范仲淹、韓琦、富弼、歐陽修這些改革干將私結朋黨。新政多所更張,損害了權貴的既得利益,遭遇重重阻力。新政推行不久,仁宗就有了中止改革之意。加上這個時候,宋朝與契丹、西夏的關係日漸緩和,契丹派遣使者前來修好,與西夏的戰爭也已停息,仁宗認為天下已經太平,無須繼續大費周章改革朝政。他正好藉助進奏院事件,將改革派逐出廟堂。轟轟烈烈的新政,推行不到一年半時間就徹底偃旗息鼓,典型的虎頭蛇尾,就像一場鬧劇。

蘇舜欽是「慶曆新政」堅定的支持者,這是世人皆知的事。但我以為,他更是一往無前的殉道者,是新政無辜的犧牲品。正如五百名賢祠中蘇舜欽雕像讚語所言,「黜非其罪」。依據當時法令,他無罪,至少罪不至此。讀《宋史》慶曆一段,常有坐過山車之感,忽上忽下忽起忽落,又如在山林霧靄中穿行,錯綜複雜撲朔迷離。在這場殘酷的政治鬥爭中,蘇舜欽被保守派當作一把利劍,反插進改革派內部,並一劍封喉。

慶曆五年(1045)春,被廢為庶民的蘇舜欽,帶著妻子杜氏,三個兒子蘇泌、蘇液、蘇激和兩個女兒,狼狽出京,乘船沿大運河南下,於四月抵達蘇州,從此在那裡定居。朝廷並沒有旨意將他逐出京師,他去蘇州是情勢所迫。一來,被廢為民,無顏見人。二來,諸多館閣同僚受自己牽連,內心羞愧。三來,朝廷中兩派之爭正如火如荼,自己如果繼續留在京師,言行稍有不慎,極有可能惹來更大的禍事。所以他決定自我放逐,遠離是非之地。達則兼濟,窮則獨善,這是孟子之訓,也是正直士大夫遵循的行為準則。《離京後作》云:

春風奈別何,一棹逐驚波。

去國丹心折,流年白髮多。

脫身離網罟,含笑入煙蘿。

窮達皆常事,難忘對酒歌。

他貌似曠達,實則悽惻。古往今來,無數官員在言談和詩文中,反覆申言肥遁之志、煙霞之思,但真正棄官做隱士的少之又少。蘇舜欽隱居蘇州,也是無奈之舉。

離開傷心之地這一年,蘇舜欽三十八歲,正值壯年。滿腹錦繡才華,文名與歐陽修不相上下,又是前參知政事蘇易簡的孫子,前宰相王旦的外孫,當朝宰相杜衍的女婿,出身顯貴,原本前程燦爛不可限量。但因為一場大酒,大才子折戟沉沙。

蘇州好,煙蘿舊曾相識。

蘇舜欽退隱林下,並沒有選擇長安,而是選擇了蘇州。這不是偶然。四年前,他為母親和弟弟奔喪,曾經到過蘇州。他的《過蘇州》詩云:「綠楊白鷺俱自得,近水遠山皆有情。萬物盛衰天意在,一身羈苦俗人輕。」他對蘇州美景念茲在茲。從前為了前程和家事四處奔走,無緣逗留,這回脫離塵網,終於可以在蘇州長住了。

除了迷戀蘇州風物,蘇舜欽定居蘇州,可能還有另外一個原因:蘇州以蘇為名,蘇舜欽姓蘇。這並非我毫無依據的臆測。追溯蘇姓的來源,原本是姬姓,系顓頊高陽氏後裔。商朝末年,有個叫姬忿生的人,追隨周武王伐紂有功,商朝建立後任司寇,封為諸侯,封邑在蘇國(今河南焦作境內),於是以蘇為姓,成為蘇氏第一代祖先。蘇舜欽《先公墓志銘》對此有詳盡闡述。因而,他選擇蘇州,或許有向先祖致敬,同時祈求護佑的意思。

蘇舜欽離京赴蘇,途中有兩個朋友相伴。一個是陸經(字子履),因參與進奏院宴會,由監汝州酒稅貶為袁州別駕。袁州在今天的江西宜春,正好同行。一個是王公輔,從福建來京師不久,與蘇舜欽志趣相投,來往密切。蘇舜欽移家蘇州,他執意一路相伴,一直送到宛丘(在今河南淮陽),才依依不捨地告別。蘇舜欽《潁川留別王公輔》詩,有「半歲為我留」的句子。

一路上,三人詩酒酬唱,旅途並不寂寞。酬唱詩外,蘇舜欽還寫了不少感懷詩。一時大書優遊之樂,說放黜正合己意。《答和叔春日舟行》:「寄語悠悠莫疑我,五湖今作狎鷗翁。」《過泗水》:「機心去國少,塵眼向淮明。」《維舟野步呈子履》:「已忘竄逐傷,但喜懷抱空。」一時又大吐逐客之苦,哀怨如棄婦。《尹子漸哀辭》:「漂流江湖外,負罪氣慘淒。」《壽陽閒望有感》:「幽人憔悴搔白首,啼鳥哀鳴思故林。」《淮中風浪》:「難息人間險,臨流涕一揮。」對於那些迫害他的小人,他在詩中也大加諷刺和鞭撻,把他們比作蒼蠅、豺狼一類的臭蟲和猛獸。

蘇舜欽品貌不凡,平生砥礪名節,勤於文墨。生在宋家多事之秋,胸懷定國安邦之志,最大的理想不是當文人,而是披甲執戈捍衛疆土。他的《吾聞》詩云:「予生雖儒家,氣欲吞逆羯。」《夜聞秋聲感而成詠同鄰幾作》詩云:「欲棄俎豆事,強習孫吳篇。」孫吳,指兵書《孫子兵法》和《吳起兵法》。作詩得杜甫、白居易精髓,關切現實,不事雕琢,出語必歸於道義。因仰慕杜甫,改字子美。又師從穆修學古文,反對當時流行的西崑體卑弱文風,接續詩騷傳統,自成一家,在寶元、慶曆年間有大名。後人評價蘇舜欽文學成就:「挽楊劉之頹波,導歐蘇之前驅。」楊、劉指西崑體代表詩人楊億、劉筠,歐、蘇指歐陽修和蘇軾。

《宋史》本傳載:「舜欽少慷慨有大志,狀貌怪偉。當天聖中,學者為文多病偶對,獨舜欽與河南穆修好為古文、歌詩,一時豪俊多從之游。」歐陽修後來繼承柳開、王禹偁、穆修遺志,舉起北宋古文運動的大旗,倡導平易自然的文風,並取得最終勝利,蘇舜欽、梅堯臣等是其健將。但歐陽修學古文,在蘇舜欽之後。歐陽修《蘇氏文集序》載:「子美之齒少於予,而予學古文反在其後。」序中,歐陽修又說蘇舜欽詩文如金玉,即使拋棄糞土之中,也不能銷蝕其質地,掩藏其光芒。還說蘇舜欽做人與著書,特立獨行,文章自行於天下。

蘇舜欽不單在京師頗有聲名,在江湖上的名氣也很大。

一天黃昏,船到河南太康縣崔橋鎮,停泊在一座橋下。當地一個張姓士子得知蘇舜欽經過,抱著一張古琴,帶著一壇好酒,專門登舟拜訪。此人談吐不俗,舉止風雅,與蘇舜欽素不相識,但對蘇舜欽十分熱情,又是舉杯相勸,又是彈琴助興。蘇舜欽《舟至崔橋士人張生抱琴攜酒見訪》詩云:「余少在仕宦,接納多交遊。失足落坑阱,所向逢弋矛。不圖田野間,佳士來傾投。山林益有味,足可銷吾憂。」獲罪以來,不少勢利親友和官員避他如仇人,生怕沾上晦氣。沒想到在這荒遠鄉間會受到這般禮遇。這令蘇舜欽感動莫名。

經過濠州(今安徽鳳陽),蘇舜欽拜訪了王洙(字原叔)。王洙因進奏院事件,由直龍圖閣、天章閣侍講、史館檢討被貶為濠州知州,新來不久。他鄉見故知,蘇舜欽、陸經在此短暫停留,與王洙互訴衷腸。在臨別前一晚的酒席上,蘇舜欽作《過濠梁別王原叔》詩,自陳:「餘生性闊疏,逢人出胸膈。一旦觸駭機,四向盡戈戟。平生交遊面,化為虎狼額。謗氣慘不開,中者若病疫。」又對連累王洙表示慚愧,「遂令老成人,坐是亦見斥。」「罪始職於予,時情未當隙。今來濠水涯,日夜自羞惕。」比起自己落職為民,牽連朋友更讓蘇舜欽難過。王洙和陸經好言相慰,勸他莫要掛懷。

四月,船到蘇州,在蘇州為官的關詠擺下盛宴,為蘇舜欽、陸經一行接風洗塵。三人又同登位於蘇州城南、太湖之濱的天平山,讀古碑,訪山寺,飲白泉,飽覽山水勝景,一路言笑晏晏,蘇舜欽作《游山》詩詳記此事。之後,陸經別過蘇舜欽和關詠,繼續南下袁州赴任。蘇舜欽寫《送子履》一詩以作贈別。

蘇舜欽從此就是蘇州人了,再也未回過開封故土。

在蘇州四年,落難才子蘇舜欽過著晴耕雨讀的日子,足跡輕易不到公門,閒暇則與當地文士、僧人、道士、里巷野老、樵夫漁父相過從。他的經濟來源,主要是之前在山東兗州買的幾百畝良田的田租,做官的親友也不時接濟,一家人的吃喝用度並不缺。《答范資政書》載:「兗州有租田數頃……親友分俸,伏臘似可給,豈敢更求贏餘,以足所欲。」他的詩經常寫到自己在蘇州種田、灌園、學道、釣魚、研讀《周易》、寫詩、整理著作的事。當初在西安為父守制,他就做過兩年多農夫,於稼穡之事熟門熟路。《哭師魯》云:「予方編吳氓,日自親鋤耰。」《夏熱晝寢感詠》云:「春雨看稻秧,落日自灌園。」《答范資政書》云:「日甚閒曠,得以縱觀書策,及往時著述有未備者,皆得綴緝之。治《易》頗有所得,時苦奧處無人商論。」蘇舜欽在蘇州百無聊賴,讀書做學問更勤,只是蘇州不比京師多大儒,遇到疑難問題找不到人商榷。

初到時,蘇舜欽一家四處租房居住,不到半年時間,接連搬了三次家。《遷居》詩云:「歲暮被重謫,狼狽來中吳。中吳未半歲,三次遷里閭。」還曾住過回車院。回車院是唐宋時代供屆滿官員退職候任時暫居的寓所,也有暫時接納貶謫官員的職責,類似官辦旅館。炎夏已至,江南濕悶,租來的房子矮小破舊,裡面更是酷熱難耐。蘇舜欽在《滄浪亭記》中說:「予以罪廢,無所歸。扁舟吳中,始僦舍以處。時盛夏蒸燠,土居皆褊狹,不能出氣,思得高爽虛辟之地,以舒所懷,不可得也。」他想找一個清涼安靜的地方,建一所自己的房子。

有一天,他路過蘇州郡學,見學校東面草木蔥蘢,有湖有山,情不自禁前去察看。走了幾百步,看見一片廢棄的池館,縱橫各四五百尺,三面環水,周圍花草竹木掩映,沒有一戶人家,心中十分喜歡。於是詢問當地父老這是什麼地方。他們說,這裡原是五代吳越國中吳節度使孫承祐的池館。孫承祐是錢塘(今杭州)人,與廣陵王錢元璙是近戚,當年很是貴盛和奢侈。吳越國歸附宋朝後,這池館就荒廢了。聞聽此言,蘇舜欽更加興奮。回去後,立即托人用四萬錢(相當於四十兩銀子)將池館買了下來。簡單修葺後,一家人搬進園中,終於有了一個理想的居所。

他又在園子北面彎曲的水岸邊,建了一座亭子,取名滄浪亭,四周環植蒼竹、青桐、花卉、太湖石,並從此自號滄浪翁。滄浪二字,既是自況,也是明志,語出先秦民歌《滄浪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蘇州多園林,滄浪亭是最古老的一個。近一千年來,光陰流轉人事更替,園林和亭子幾經興廢,也幾易其手,今日面貌與蘇舜欽初建時有很大改變,亭子也不在原處。據《滄浪亭記》,當年景色是這樣的:「坳隆勝勢,遺意尚存……前竹後水,水之陽又竹,無窮極。澄川翠干,光影會合於軒戶之間,尤與風月為相宜。」在人煙自古繁華的蘇州,能以很少的錢買到這樣美好的地方安居,蘇舜欽當然心滿意足。滄浪亭建好後,他立即寫信給歐陽修和梅堯臣,告知此事,附信寄去詩作《滄浪亭》,並向兩位好友索取和詩。他的詩是這樣寫的:

一徑抱幽山,居然城市間。

高軒面曲水,脩竹慰愁顏。

跡與豺狼遠,心隨魚鳥閒。

吾甘老此境,無暇事機關。


在滁州任知州的歐陽修很快寄來長詩《滄浪亭》。開篇說:「子美寄我滄浪吟,邀我共作滄浪篇。滄浪有景不可到,使我東望心悠然。」後面又開玩笑說,「清風明月本無價,可惜只賣四萬錢。」受蘇舜欽影響和啟發,第二年,歐陽修在滁州琅琊山建醉翁亭,在豐山建豐樂亭,並自號醉翁。

梅堯臣也寄來《寄題蘇子美滄浪亭》一詩,恭賀好友喜遷新居,又勸勉他:「讀書本為道,不計賤與貧。當須化閭里,庶使禮義臻。」由梅堯臣的詩句「昨得滁陽書,語彼事頗真」還可知,他和歐陽修一直掛念著漂泊蘇州的蘇舜欽,兩人在來往書簡中,經常表示對蘇舜欽處境的關心和擔憂。其實梅堯臣一生蹭蹬,仕途一直不如意,但他清高誠樸,心氣平和,抗挫折的能力比歐陽修和蘇舜欽都要強。

滄浪亭建成後,就成為蘇州著名景點,當地官員和文人墨客紛至沓來。因為歐陽修、梅堯臣和蘇舜欽的同題唱和,滄浪亭也很快名揚天下。

掌管山澤苑囿的虞部郎中曹琰,被朝廷派到杭州做官,路過蘇州時慕名來到滄浪亭,四顧覽景多時,十分艷羨,慷然有終焉之志。他也想學蘇舜欽,在蘇州建一個私家園林,作為養老的地方。於是遍訪吳中,尋找與滄浪亭相似的山水勝概,最終在閶門之南買得一塊寶地。之後,他帶領工匠日夜加緊營造,很快就建好了一座別墅,並取孟子「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一語,名之為浩然堂。蘇舜欽應曹琰之邀來參觀,並做了一篇堂記。文章說,浩然堂「竹樹江山之勝,蕭然滿前,表里風物,不可勝道」。只惜在時間的浩劫中,浩然堂早已灰飛煙滅,沒和能滄浪亭一樣留存於世,只剩下蘇舜欽的《浩然堂記》。

慶曆六年(1046)二月,天章閣待制、知制誥趙概自請外放,任蘇州知州。剛到蘇州,風塵未洗,他就帶著隨從來滄浪亭看望蘇舜欽。趙概秉性仁慈寬厚,德行高尚,受朝野普遍敬重。當初進奏院事件發生時,他曾上疏救護蘇舜欽等人,說:「預會者皆館閣名士,舉而棄之,觖士大夫望,非國之福也。」但仁宗置若罔聞。趙概的來訪,讓蘇舜欽意外而欣喜。他們在滄浪亭中飲酒敘談,從早上一直喝到晚上,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蘇舜欽寫了一首《郡侯訪予於滄浪亭因而高會翌日以一章謝之》,派人送給趙概。詩中說:「開顏閒善謔,傾耳得嘉話。暮夜歡未厭,裴回意將再。」

趙概離任後,胡宿繼任蘇州知州。他也專門訪問了蘇舜欽一家,並賦詩《滄浪亭》。詩中說蘇舜欽「竄逐本無罪,羈窮向此忘」。

滄浪亭從此成為蘇舜欽的核心活動地點。他時常獨自在亭中飲酒、彈琴、對月作詩,或者劃一葉小舟在水中暢遊。偶爾有人來訪,他就在亭子裡招待賓客,反正酒是自家釀的,蘇州的蓴菜、芡實、鱸魚、湖蟹和其他水產品既美味又廉價。

在詩歌和書簡中,蘇舜欽詳細描述了自己在滄浪亭的隱士生涯。《答章傅》詩云:「廢官旅吳門,跡與世俗掃。構亭滄浪間,築室喬樹杪。窮徑交聖賢,放意狎魚鳥。志氣內自充,藜藿日亦飽。」《答韓持國書》:「三商而眠,高舂而起。靜院明窗之下,羅列圖史琴尊以自愉。逾月不跡公門,有興則泛小舟出盤、閶二門,吟嘯覽古於江山之間。渚茶野釀,足以消憂;蓴鱸稻蟹,足以適口。又多高僧隱君子,佛廟勝絕。家有園林,珍花奇石,曲池高台,魚鳥留連,不覺日暮。」聽起來,他優遊自在,虛靜高蹈,快活無憂。但這只是表象,他真實的內心顯現於詩中。

蘇舜欽為滄浪亭作了很多詩。《獨步游滄浪亭》云:「時時攜酒只獨往,醉倒唯有春風知。」《滄浪觀魚》云:「我嗟不及群魚樂,虛作人間半世人。」和同時期諸多詩作一樣,很少有明麗歡快之作,抒發的多是孤單、寂寞、憂傷、牢愁,最常用的字眼是「傷、獨、醉、病、厭、嗟、衰羸、衰翁、自羞、狼狽、重謫、淹留、愁顏、逐客、浮生、拍浮」。其內心的失意乃至絕望,頻頻形之詩句。

受詩書教化和家風薰陶,蘇舜欽少年時代就抱有經世濟民之志,以道自任,志願做一番利國利民的大事業,不料功業未成,連官身也被無情褫奪,成了一介草民。淪落天涯,親友離散,故土難回,前途一片灰暗,他如何能不自憐自傷?

蘇舜欽是典型的假隱心態,貌似逍遙放曠,內心實則荒蕪壓抑。箇中懷抱,自己知,知己知,大好江山亦知。山水無弦,不會言語,但山水有清音。

實在鬱悶不過的時候,他也曾攜妻挈子,在江浙一帶短途旅行,或者獨自在蒼山古寺中徘徊,與僧家談禪,與道家說仙,與凡夫道世。《演化琴德素高昔嘗供奉先帝聞予所藏寶琴而揮弄不忍去因為作歌以寫其意雲》:「雙塔老師古突兀,索我瑤琴一揮拂。風吹仙籟下虛空,滿座沈沈竦毛骨。」蘇州雙塔寺老僧演化琴藝超妙,曾於大中祥符年間為宋真宗演奏《平戎操》,真宗賜其紫繭袍。他聽說蘇舜欽有一把稀世古琴,專程趕到滄浪亭,請求一觀。蘇舜欽取出古琴,演化撫琴一曲。琴聲里,似有仙來,似有鬼到,在座諸人毛骨悚然。


「棄置勿復陳,客子常畏人。」這話是魏文帝曹丕說的,出自他的《雜詩二首》。帝王尚且有如此感慨,何況是一介草民。

被黜之後,蘇舜欽從不主動與人交往。從前的親戚、朋友、師長甚至家人,為避禍遠害,大多與他斷絕了來往。蘇舜欽備感世態炎涼,憤懣之情屢屢表露於詩文之間。《潁川留別王公輔》:「得罪身去國,犯寒挽孤舟。親友祭我去,乃獨與子游。」《過濠梁別王原叔》:「交道今莫言,難以古義責。錙銖較利害,便有太行隔。」《奉酬公素學士見招之作》:「人生交分恥苟合,貴以道義久可要。薄俗盈虛逐勢利,清風綿邈日已凋。」《答馬永書》:「放廢幽居,士友罕顧。」乃至徑直以《某為世所棄困居於蘇平生交遊過門不顧……》為題,嘆息人情涼薄。蘇舜欽是貴胄後裔,交遊者多是豪門權貴,一旦放黜,門庭冷落如斯,豈不叫世間人警醒?

但總有一些直道而行、重情重義者,不畏強權,上疏為蘇舜欽辯白,或頻繁以書信相問候,或藉機來蘇州探望。為之鳴不平或者同情蘇舜欽的,除了歐陽修、梅堯臣、王公輔、趙概、崔橋張生、閔詠,還有王雍、韓億、李絢、范仲淹諸人。

王雍是王旦長子,蘇舜欽的大舅,時任兩浙路轉運按察使,為方面最高行政長官,簡稱「漕」。他借公務之機來看望外甥。蘇舜欽《祭舅氏文》云:「某放廢於朝,旅泊胥台,殊鄉寡知,動成嫌猜。始未逾月,舅以漕來,連牽巨艘,斾旌徘徊……」王雍此行,實際上是為蘇舜欽打氣撐腰。他這一來,當地官僚對蘇舜欽另眼相看,不敢怠慢。但兩個月後,王雍就因病亡故了。

韓億是蘇舜欽的姨父,曾做過參知政事,當時以太子少傅致仕。他不放心遠在他鄉的蘇舜欽,多次派兒子韓維、韓絳來蘇州探望。

李絢字公素,因上書言事,此時謫知潤州(今鎮江)。他深知蘇舜欽苦悶,多次作詩慰問,並去信熱忱邀請蘇舜欽到京口小住。《和丹陽公素學士晚望見懷》:「屢辱嘉招嗟放棄,又傳新詠慰淹留。」蘇舜欽被李絢的熱情所感動,乘舟而往,歡會數日。回來後意猶未盡,於雪夜作《奉酬公素學士見招之作》。詩中追憶相見情形:「既承嘉命敢無報,將吐復茹移昏朝。留連日日奉杯宴,殊無閒隙吟風騷。」接著又表達了眷念之意,「相思復擬往相會,予今豈復如系匏。行看雪夜景清絕,更乘逸興飛輕舠。」

在陝西的范仲淹,曾數次派專人持他的親筆信,到蘇州來慰問。慶曆五年(1045),滕宗諒(字子京)在岳州重修岳陽樓,范仲淹為之作記,刻碑立石。范仲淹建議滕子京請篆書名家邵題寫匾額,請蘇舜欽書寫正文。蘇舜欽欣然應命。他不僅是當世著名詩人,也是著名書法家,行書和草書端勁可愛,尤其精妙。《宋史》本傳載,蘇舜欽「善草書,每酣酒落筆,爭為人所傳」。滕樓、范記、蘇書、邵篆,成為岳陽樓「四絕」。

最能給蘇舜欽孤寂心靈以安慰的,自然是歐陽修和梅堯臣。他們分隔三地,但通信不斷,每有新的詩作和文章,必寄於知己分享,並頻繁唱和。在蘇州期間,蘇舜欽唱和歐陽修、梅堯臣的詩,就有《答梅聖俞見贈》《寄題豐樂亭》《和永叔琅邪山庶子泉陽冰石篆詩》《和菱溪石歌》《永叔石月屏圖》。

歐陽修其時已是文壇盟主,聲望隆重,但他對蘇舜欽和梅堯臣的詩推崇備至。慶曆四年(1044),歐陽修巡視河東路,歸途經過水谷,思念蘇舜欽和梅堯臣,作《水谷夜行寄子美聖俞》。詩中,歐陽修說蘇、梅二人是詩壇雙鳳,也是他所有朋友中最可畏愛的人。又評價蘇、梅詩風,一沉雄一清切。「子美氣尤雄,萬竅號一噫。有時肆顛狂,醉墨灑滂沛。譬如千里馬,已發不可殺。盈前盡珠璣,一一難柬汰。梅翁事清切,石齒漱寒瀨。作詩三十年,視我猶後輩。文詞愈清新,心意雖老大。譬如妖韶女,老自有餘態。」因為歐陽修的推舉,蘇舜欽和梅堯臣名重當世,「蘇梅」之稱也從此傳遍天下。歐陽修在晚年所著《六一詩話》中,再次評價蘇、梅之詩:「聖俞、子美齊名於一時,而二家詩體特異。子美筆力豪雋,以超邁橫絕為奇;聖俞覃思精微,以深遠閒淡為意。各極其長,雖善論者不能優劣也。」後世品評蘇、梅二人詩風和文學成就,大體不出歐陽修所論。歐陽修沒有說到的,是蘇、梅詩作關心政治和民瘼,是《詩經》、《離騷》、杜甫、白居易、王禹偁一脈。

患難見真情。《詩經·小雅·常棣》:「常棣之華,鄂不。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又說,「喪亂既平,既安且寧。雖有兄弟,不如友生。」意思是說,世間最親的人莫過於骨肉兄弟,但生活安定寧靜之時,兄弟遠不如朋友。蘇舜欽對此深有體會。理解他的多是朋友,而親人們對於他遠離兄弟姐妹和血屬近戚,獨自躲到幾千里外的蘇州,大多無法理解。蘇舜欽的表兄弟、妹夫韓維(字持國)就是如此。

蘇舜欽到蘇州不久,長姐去世,他未回開封奔喪,韓維寄來一封書簡,對他大加討伐,指責蘇舜欽不顧兄弟情義,不盡友悌之道,「獨羈外數千里,自取愁苦」。蘇舜欽回了一封《答韓持國書》,逐條加以反駁。

在這封長信中,他解釋道,自己逃離京師是迫於無奈。主要原因是被廢黜之後,朝廷內部的爭鬥並未停息,政敵仍在尋找和創造機會,欲置自己於死地。故而那段時間他閉門不出,有要事也在深夜秘密出行,生怕因為與親人和近戚來往,連累到他們。但這也不是長久之計,「遂超然遠舉,羈泊於江湖之上。」次要原因,是親戚之間的來往,讓他應接不暇疲憊不堪,獲罪之後,更是誠惶誠恐,在人前抬不起頭來,「日棲棲取辱於都城,使人指背譏笑哀憫,我亦何顏面,安得不謂之愁苦哉!」而在蘇州,他要舒心多了,「居室稍寬,又無終日應接奔走之勞,耳目清曠,不設機關以待人,心安閒而體舒放。」他請韓維和親人們理解自己的苦衷,權當自己在外做官,「今雖僑此,亦如仕官南北,安可與親戚常相守耶?」

信的最後,蘇舜欽義憤填膺地指出,當初自己下獄、除名時,那麼多親戚沒有一個人出手相救,現在自己在他鄉過得很安寧,親戚們反而斥責自己不顧親情,「當急難之時,不相拯救。今又於安寧之際,欲以義相琢刻,雖古人所不能受。」可以想像,寫這封信時,蘇舜欽是如何憤慨。

被黜之後,蘇舜欽嘗盡世態炎涼。《送韓三子華還家》詩云:「相逢眼盡白,閉戶甘退縮。」也好,看清了一些人的本來面目,包括親戚和朋友。韓維不是勢利之人,但其他人未必不是。看清、想通之後,不如寄身滄浪之間,做一個冷暖自知、枯榮自守的寓公。換作是我,也寧願如此,不得不如此。


四年時間不短,於蘇舜欽更是煎熬。

進奏院事件之後,他知道自己是替罪羊,本身無罪,所以並不羞愧。《與歐陽公書》云:「舜欽不曉世病,踏此禍機,雖為知己者羞,而內省實無所愧。」但他從未以任何形式為自己做過辯解,親人朋友在面前說到他的冤屈,他也立即制止。《上集賢文相書》云:「昨因宴會,遂被廢逐,即日榜舟東走,潛伏於江湖之上,困置羈索,日與魚鳥同群,躬耕著書,不接世故,當日之事,絕不歷於齒牙之間。或親舊見過,往往閔惻而言,以謂某以非辜遭廢,天下之所共知,何久窮居默處,無一言以自辨,浩然若無意於世者,豈鈍怯不曉者乎?某絕不酬應,且止其說,然內實有所待耳。」他並不甘心就此沉淪,韋帶繩樞,老死蘇州,而是一直在等待有人為他雪冤。

其晚期詩作,多次表露懷戀故土之意。《送黃莘還家》詩云:「予家白日下,偶來戀滄浪。因君江上別,撩我歸興長。」詩中的日下,意思是皇城之下,指故鄉開封。《春日感懷》詩云:「淹留伴猿鳥,何日片帆歸。」《夢歸》詩云:「雨隔疏鍾曉不知,春風吹夢過江西。」《秋懷》詩云:「家在鳳凰城闕下,江山何事苦相留。」他時刻在思歸鄉園,只是在事件未雪之前,無顏見家鄉父老。

進奏院事件已經過去三年多了,構陷蘇舜欽的人,或者已死,或者外放,當年被謫放四方的館閣同僚均陸續量移和升遷,「慶曆新政」引發的政治風波已經平息。可是,蘇舜欽似乎被仁宗和朝廷徹底遺忘了。

或許是因為他從前論事太過激切,深深得罪了皇帝,也讓朝中重臣十分忌恨。在十多年的宦海生涯中,蘇舜欽多次上書議論朝政,揭露時弊,最有名的是《火疏》《詣匭疏》《乞納諫書》《論宣借宅事》《投匭疏》和《論五事》。

天聖七年(1029)六月二十日,京師西北天波門外,宋真宗當年耗費巨資修建的玉清昭應宮突發大火,除長生崇壽殿之外,其餘三千六百多間房屋一火煨盡。其時仁宗尚未親政,實際執掌皇權的章獻明肅太后,在火災之後打算重建。蘇舜欽當時是個沒有品級的小小太廟齋郎,還是蒙父蔭得到的一個差事,沒有上疏言事之權。他聽說後,連夜寫了一道《火疏》,通過登聞鼓院直諫。奏疏中,他堅決反對重建,批評太后和皇帝不顧黎民百姓死活欲大興土木。同時建議用良臣,去奸佞,修德勤治,使百姓家給戶足,以答天戒。

景祐三年(1036)五月,范仲淹上《百官圖》和《帝王好尚論》《選任賢能論》《近名論》《推委臣下論》四論,彈劾宰相呂夷簡怙勢擅權,主張強化皇權,削弱相權。仁宗將范仲淹和支持他的歐陽修、余靖、尹洙等人貶謫出朝。蘇舜欽其時在長安為父親守制,聽說之後,作《聞京尹范希文謫鄱陽尹十二師魯以黨人貶郢中歐陽九永叔移書責諫官不論救而謫夷陵令因成此詩以寄且慰其遠邁也》一詩,譏刺朝廷。仁宗張榜於朝堂,戒百官越職言事,也就是除御史和諫官之外,其他人不准超越自己的職分議論國事。蘇舜欽頂風上《乞納諫書》,批評朝廷堵塞言路。

他任大理評事、監在京樓店務(管理京師房產稅務)期間,見朝廷違反制度,隨意將京師宅第賜給沒有大功勞的臣子,甚至賜給「醫卜庸流」,而戰死沙場的將領,其後代反而無房可住,「家族無托」,於是上書直切諫言。

仁宗初親政,沉溺聲色,每兩天只上朝聽政一次。蘇舜欽上《詣匭疏》,建言仁宗「修己以御人,洗心而鑒物,勤聽斷,舍燕安,放棄優諧近習之纖人,親近剛明鯁正之良士」。同時說宰相王隨虛庸邪諂,非輔相之器,參知政事石中立行止如俳優,物望甚輕,建議罷免。

蘇舜欽一身正氣,向來直道行事,不僅頻繁上疏論政,經常侵犯到權貴利益,對於自己的恩人和師長,也向來直言不諱。

他曾給杜衍上書,批評岳父居宰相高位,卻不能進用賢人,剷除奸佞,賦斂繁重,人民苦不堪言,與西夏、契丹的戰事也多次慘敗,讓天下人大失所望。「蓋賢者未甚進,不肖者未甚退,二邊猖熾,兵帥數敗,科率誅斂,天下騷然。」(《答杜公書》)勸其挺然奮發,建立功勳,要麼就退位讓賢,切莫尸位素餐。

又曾給恩師參知政事范仲淹上書,責備他在位畏懦,不復當年之勇;「慶曆新政」實施的一系列改革,不切要務,朝野怨望。「閣下因循姑息,不肯建明大事。」「則不唯國計漸隳,亦恐禍患及身矣。」(《上范公參政書》)並說范仲淹平生令名,至此而盡。

《春秋》之義,苛責賢者。蘇舜欽責備杜衍和范仲淹,也是這個意思。

蘇家世代官宦,根基很深,蘇舜欽落難多年,竟然沒有大臣為他申訴。除了政治形勢複雜的原因,從人性而言,也許再寬宏大度的人,也難以容忍蘇舜欽這般一針見血不留情面的言論。

日子一天天過去,在漫長而無望的等待中,正當盛年的蘇舜欽未老先衰,多愁多病,於是忘世於酒壺,經常喝得爛醉。《覽照》詩:

鐵面蒼髯目有棱,世間兒女見須驚。

心曾許國終平虜,命未逢時合退耕。

不稱好文親翰墨,自嗟多病足風情。

一生肝膽如星斗,嗟爾頑銅豈見明。

在生命盡頭的那段時間,他接連寫了《春睡》《覽照》《病起》《秋懷》等詩篇,皆是窮途末路之辭。《春睡》寫道:「身如蟬蛻一榻上,夢似楊花千里飛。」歐陽修見到後大驚失色,說:「子美可念,子美可憂。」他預料蘇舜欽將不久於人世。

病中,蘇舜欽決定奮起自救,給新任宰相文彥博上書訴冤。在《上集賢文相書》這封信中,他先是盛讚文彥博有文武大才,「武足戡難,文足表世。」繼而詳述進奏院事件始末,為自己做無罪申辯。最後,他請求文彥博代為湔滌冤滯,並重新起用自己。「況某者,潛心策書,積有歲月,前古治亂之根本,當今文武之方略,粗通一二,亦能施設。廢棄疏賤,不信於時。明公如而與言,資相其質,衡鑑之下,安可妄欺?斂之棄之,俯伏俟命。」言辭極懇切,態度極卑微。文彥博讀後,大為同情。恰好,韓琦此時上疏請求起復甦舜欽,文彥博很快面奏仁宗。不久,朝廷恢復蘇舜欽官身,除湖州長史。接到詔命,蘇舜欽已經病入膏肓,無法到湖州赴任。一個月後,也即慶曆八年(1048)十二月,蘇舜欽病逝於蘇州。

蘇家近幾代都不長壽,蘇舜欽的祖父蘇易簡壽數三十九,父親蘇耆和兄長蘇舜元壽數四十九,弟弟蘇舜賓死得更早。基因如此,又抑鬱多年,蘇舜欽只活了四十一個春秋,齎志以歿。

蘇舜欽逝後,士林領袖歐陽修悲憤痛惜,先後作祭文、墓志銘,為蘇舜欽整理遺稿並作序言,對蘇舜欽的品格氣節、詩歌文章、道德仁義、行藏用舍,不吝讚美之辭。而那些奸佞小人,則額手稱慶。

文星隕落,小人之幸,君子之嗟。

前一年,蘇舜欽寫《哭師魯》,悼念尹洙。其中有句云:「人間不見容,不若地下游。」他哭尹洙,其實也是哭自己。


儲勁松,70後,安徽岳西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於《青年文學》《天涯》《山花》等。出版《黑夜筆記》《書魚記:漫談中國志怪小說·野史與其他》《雪夜閒書》《草木樸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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