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34、35

阿燦34914 發佈 2024-03-15T09:57:46.224322+00:00

第34章 奪帥群豪紛紛議論聲中,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華山一派,在岳先生精心鑽研之下,連泰山、衡山、恆山諸派劍法也都通曉,不但通曉,而且精絕,實令人讚嘆不已。這五嶽派掌門一席,若不是岳先生來擔任,普天下更選不出第二位了。」說話之人衣衫襤褸,正是丐幫解幫主。


第34章 奪帥



群豪紛紛議論聲中,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華山一派,在岳先生精心鑽研之下,連泰山、衡山、恆山諸派劍法也都通曉,不但通曉,而且精絕,實令人讚嘆不已。這五嶽派掌門一席,若不是岳先生來擔任,普天下更選不出第二位了。」說話之人衣衫襤褸,正是丐幫解幫主。他與方證、沖虛兩人心意相同,也早料到左冷禪將五嶽劍派並而為一,勢必不利於武林同道,遲早會惹到丐幫頭上,以彬彬君子的岳不群出任五嶽派掌門,遠勝於野心勃勃的左冷禪。丐幫自來在江湖中潛力極強,丐幫幫主如此說,等閒之人便不敢貿然而持異議。


忽聽一人冷森森的道:「岳姑娘精通泰山、衡山、恆山三派劍法,確是難能可貴,若能以嵩山劍法勝得我手中長劍,我嵩山全派自當奉岳先生為掌門。」說話的正是左冷禪。他說著走到場中,左手在劍鞘上一按,嗤的一聲響,長劍在劍鞘中躍出,青光閃動,長劍上騰,他右手伸處,挽住了劍柄。


這一手悅目之極,而左手一按劍鞘,便能以內力逼出長劍,其內功之深,當真罕見罕聞。嵩山門下弟子固然大聲歡呼,別派群雄也是采聲雷動。


岳靈珊道:「我……我只出一十三劍,十三劍內倘若勝不得左師伯……」


左冷禪心中大怒:「你這小女娃敢公然接我劍招,已是大膽之極,居然還限定十三招。你如此說,直是將我姓左的視若無物。」冷冷的道:「倘若你十三招內取不了姓左的項上人頭,那便如何?」岳靈珊道:「我……我怎能是左師伯的對手?侄女只不過學到十三招嵩山派劍法,是爹爹親手傳我的,想在左師伯手下印證印證。」左冷禪哼了一聲。岳靈珊道:「我爹爹說,這一十三招嵩山劍法,雖是嵩山派的高明招數,但在我手下使將出來,只怕一招之間,便給左師伯震飛了長劍,要再使第二招也是艱難。」左冷禪又是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岳靈珊初說之時,聲音發顫,也不知是酣斗之餘力氣不足,還是與左冷禪這樣一位武林大豪面對面說話,不禁害怕,說到此時,聲音漸漸平靜,續道:「我對爹爹說:『左師伯是嵩山派中第一高手,當然絕無疑問,但他未必是我五嶽劍派中的第一高手。他武功再高,也未必能如爹爹這樣,精通五嶽劍派的劍法。』我爹爹說道:「精通二字,談何容易?為父的也不過粗知皮毛而已。你若不信,你初學乍練、三腳貓般的嵩山劍法,能在左師伯威震天下的嵩山劍法之前使得上三招,我就誇你是乖女兒了。』」


左冷禪冷笑道:「如果你在三招之內將左某擊敗,那你更是岳先生的乖女兒了。」


岳靈珊道:「左師伯劍法通神,乃嵩山派數百年罕見的奇材,侄女剛得爹爹傳授,學得幾招嵩山劍法,如何敢有此妄想?爹爹叫我接左師伯三招,侄女卻痴心妄想,盼望能在左師伯跟前,使上一十三招嵩山派劍法,也不知是否能夠如願。」


左冷禪心想:「別說一十三招,要是我讓你使上了三招,姓左的已然面目無光。」伸出左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握住了劍尖,右手一松,長劍突然彈起,劍柄在前,不住晃動,說道:「進招罷!」


左冷禪露了這手絕技,群雄登時為之聳動。左手使劍已然極不順手,但他竟以三根手指握住劍尖,以劍柄對敵,這比之空手入白刃更要艱難十倍,以手指握住劍尖,劍刃只須稍受震盪,便割傷了自己手指,哪裡還用得上力?


他使出這手法,固然對岳靈珊十分輕蔑,心中卻也大是惱怒,存心要以驚世駭俗的神功威震當場。


岳靈珊見他如此握劍,心中不禁一寒,尋思:「他這是甚麼武功,爹爹可沒教過。」心下隱隱生了怯意,又想:「事已如此,怕有何用?」百忙中向恆山派群弟子瞥了一眼,見她們仍是圍成一團,沒聽見哭聲,料想令狐沖受傷雖重,性命卻是無礙。當下長劍一立,舉劍過頂,彎腰躬身,使一招「萬岳朝宗」,正是嫡系正宗的嵩山劍法。


這一招含意甚是恭敬,嵩山群弟子都轟的一聲,頗感滿意。嵩山弟子和本派長輩拆招,必須先使此招,意思說並非敢和前輩動手,只是說你老人家指教。左冷禪微一點頭,心道:「你居然會使此招,總算是乖覺的,看在這一招份上,我不讓你太過出醜便了」


岳靈珊一招「萬岳朝宗」使罷,突然間劍光一吐,長劍化作一道白虹,向左冷禪直刺過來。這一招端嚴雄偉,正是嵩山劍法的精要所在,但饒是左冷禪於嵩山派劍法「內八路,外九路」、一十七路長短、快慢各路劍法盡皆通曉,卻也從來沒有見過。他心頭一震:「這一招是甚麼招數?我嵩山派一十七路劍法之中,似乎沒一招比得上,這可奇了。」他不但是嵩山派的宗師,亦是當代武學大家,一見到本派這一招雄奇精奧的劍招,自要看個明白。眼見岳靈珊這一劍刺來,內力並不強勁,只須刺到自己身前數寸處,自己以手指一彈,立時可將她長劍震飛,不妨看清楚這一招的後招,是否尚有古怪變化。但見岳靈珊這一劍刺到他胸口尚有尺許,便已縮轉,一斜身,長劍圈轉,向他左肩削落。


這一劍似是嵩山劍法中的「千古人龍」,但「千古人龍」清雋過之,無其古樸;又似是「疊翠浮青」,但較之「疊翠浮青」,卻勝其輕靈而輸其雄傑;也有些像是「玉井天池」,可是「玉井天池」威儀整肅,這一招在岳靈珊這樣一個年輕女子劍下使將出來,另具一股端麗飄逸之態。


左冷禪眼光何等敏銳,對嵩山劍法又是畢生浸淫其間,每一招每一式的精粗利弊,縱是最最細微曲折之處,也無不瞭然於胸,這時突然見到岳靈珊這一招中蘊藏了嵩山劍法中數大名招的長處,似乎尚能補足各招中所含破綻,不由得手心發熱,又是驚奇,又是喜歡,便如陡然見到從天上掉下來一件寶貝一般。


當年五嶽劍派與魔教十長老兩度會戰華山,五派好手死傷殆盡,五派劍法的許多精藝絕招,隨五派高手而逝。左冷禪匯集本派殘存的眷宿,將各人所記得的劍招,不論精粗,盡數錄了下來,匯成一部劍譜。這數十年來,他去蕪存菁,將本派劍法中種種不夠狠辣的招數,不夠堂皇的姿式,一一修改,使得本派一十七路劍招完美無缺。他雖未創設新的劍路,卻算得是整理嵩山劍法的大功臣。此刻陡然間見到岳靈珊所使的嵩山劍法,卻是本派劍譜中所未載,而比之現有嵩山劍法的諸式劍招,顯得更為博大精深,不由得歡喜讚嘆,看出了神。


倘若這劍法是在一個勁敵手下使出,比如是任我行或令狐沖,又或是方證大師、沖虛道人,左冷禪自當全神貫注的迎敵,縱見對方劍招精絕,也只有竭力應付,哪有餘暇來細看敵手劍法?但岳靈珊內力低淺,殊不足畏,真到危急關頭,隨時可以震去她的長劍,當下打起精神,潛心觀察她劍勢的法度變化。


群雄眼見岳靈珊長劍飛舞,每一招都是離對方身子尺許而止,似是故意容讓,又似是存心畏懼,左冷禪卻呆呆不動,臉上神色忽喜忽憂,倒像是失魂落魄一般。如此比武,實是從所未見。群雄你望望我,我瞧瞧你,都是驚奇不己。


只有嵩山派門下群弟子,個個目不轉瞬的凝神觀看,生怕漏過了一招半式。岳靈珊這幾招嵩山劍法,正是從思過崖後洞石壁上學來。石壁上所刻招式共有六七十招,岳不群細心參研後,料想其中的四十餘招左冷禪多半會使,另有數招雖然精采,卻尚不足以動其心目,只有這一十三招,倘若陡然使出,定要令他張口結舌,說甚麼也要瞧個究竟不可。石壁上所刻招式,畢竟是死的,未能極盡變化,岳靈珊只依樣葫蘆的使出,但左冷禪看後,所有前招後招,自行在腦中加以補足,越想越覺無窮無盡。


岳靈珊堪堪將這一十三招使完,第十四招又是從頭使起,左冷禪心念一動:「再看下去呢,還是將她長劍震飛?」這兩件事在他都是輕而易舉,若要繼續觀看,岳靈珊劍招再高,畢竟也傷他不得;要震飛她兵刃,那也只是舉手之勞。可是要在這兩件事中作一抉擇,卻大非易事。霎時之間,在他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這些嵩山劍法如此奇妙,過了此刻,日後只怕再也沒機緣見到。要殺傷了這小妮子容易,可是這些劍法,卻再從何處得見?我又怎能去求岳先生試演?但我如容她繼續使下去,顯得左某人奈何不了華山門下一個年輕女子,於我臉面何存?啊喲,只怕已過了一十三招!」


一想到「一十三招」這四字,領袖武林的念頭登時壓倒了鑽研武學的心意,左手三根手指一轉,手中長劍翻了上來,當的一聲響,與岳靈珊的長劍一撞,喀喀喀十餘聲輕響過去,岳靈珊手中只剩了一個劍柄,劍刃寸斷,折成數十截掉在地下。


岳靈珊縱身反躍,倒退數丈,朗聲道:「左師伯,侄女在你老人家跟前,已使了幾招嵩山劍法?」左冷禪閉住雙目,將岳靈珊所使的那些劍招,一招招在心中回想了一遍,睜開眼來,說道:「你使了一十三招!很好,不容易。」


岳靈珊躬身行禮,道:「多承左師伯手下容情,得讓侄女在你面前班門弄斧,使了一十三招嵩山劍法。」


左冷禪以絕世神功,震斷了岳靈珊手中長劍,群雄無不嘆服。只是岳靈珊先前有言,要在左冷禪面前施展一十三招嵩山劍招,大多數人想來,就算她能使三招,也已不易,決計無法使到一十三招,不料左冷禪忽似心智失常,竟容她使到第十四招上,方始出手。各人心下暗自駭異,有人還想到了歪路上去,只道左冷禪是個好色之徒,見到對手是個美貌少婦,便給她迷得失魂落魄。


嵩山派中一名瘦削老者走了出來,正是「仙鶴手」陸柏,朗聲道:「左掌門神功蓋世,眾所共見,兼且雅量高致,博大能容。這位岳大小姐學得了我嵩山派劍法一些皮毛,便在他老人家面前妄自賣弄。左掌門直等她技窮,這才一擊而將之制服。足見武學之道,貴精不貴多,不論哪一門哪一派的武功,只須練到登峰造極之境,皆能在武林中矯然自立……」


他說到這裡,群雄都不禁點頭。這一番話,正打中了各人心坎。這些江湖漢子除了極少數高手之外,所學的均只一派武功,陸柏說武學貴精不貴多,眾人自表贊同,這些人於這個「精」字是否能夠做到,固然難說得很,至於「多」,那是決計多不了的。


陸柏續道:「這位岳大小姐仗著一點小聰明,當別派同道練劍之時,暗中窺看,偷學到了一些劍法,便自稱是精通五嶽劍派的各派劍法。其實各派武功均有秘傳的師門心法,偷看到一些招式的外形,如何能說到『精通』二字?」群雄又是點頭,均想:「偷學別派武功,原是武林中的大忌。這筆帳其實該當算在岳不群頭上。」那老者又道:「倘若一見到旁人使出幾下精妙的招式,便學了過來,自稱是精通了這一派的武功,武林之中,哪裡還有甚麼獨門秘技、還有甚麼精妙絕招?你偷我的,我偷你的,豈不是一塌胡塗了?」


他說到這裡,群雄中便有許多人轟笑起來。岳靈珊以衡山劍法打敗莫大先生,以恆山劍法打敗令狐沖,對方不免有容讓之意,但她以泰山劍法力敗玉磬子和玉音子,卻是真真實實的功夫。她所使的石壁劍招比玉磐子、玉音於所學為精,又攻了他們一個出其不意,仍不免有取巧之意,然劍法較精,便該得勝,所取巧者,只是假裝會使「岱宗如何」這一招而已,這事除了泰山派中少數高手之外,誰也不知。可是群雄不願見到旁人通曉各派武功,人同此心,陸柏這麼一說,登時便有許多人隨聲附和,倒不僅以嵩山弟子為然。


陸柏見一番話博得眾人讚賞,神情極是得意,提高了嗓子說道:「所以哪,這五嶽派掌門一席,實非左掌門莫屬。也由此可知,一家之學而練到爐火純青的境地,那可比貪多嚼不爛的大雜燴高明得多了。」他這幾句話,直是明指岳不群而言。嵩山派中便有數十名青年弟子跟著叫好起鬨。陸柏道:「五嶽劍派之中,若有誰自信武功勝得了左掌門的,便請出來,一顯身手。」


他接連說了兩遍,無人接腔。


本來桃谷六仙必定會出來胡說八道一番,但此時盈盈正急於救治令狐沖,再也無暇指點桃谷六仙去跟嵩山派搗蛋。桃根仙等六人面面相覷,一時拿不定主意,該當如何才好。


「托塔手」丁勉大聲道:「既然無人向左掌門挑戰,左掌門眾望所歸,便請出任我五嶽派的掌門人。」左冷禪假意謙遜,說道:「五嶽派中人才濟濟,在下無德無能,可不敢當此重任。」嵩山派第七太保湯英鵑朗聲道:「五嶽派掌門一席,位高任重,務請左掌門勉為其難,替五嶽派門下千餘弟子造福,也替江湖同道盡力。請左掌門登壇!」


只聽得鑼鼓之聲大作,爆竹又是連串響起,都是嵩山弟子早就預備好了的。


爆竹劈拍聲中,嵩山派眾弟子以及左冷禪邀來助陣壯威的朋友齊聲吶喊:「請左掌門登台,請左掌門登台!」


左冷禪縱起身子,輕飄飄落在封禪台上。他身穿杏黃色布袍,其時夕陽即將下山,日光斜照,映射其身,顯得金光燦爛,大增堂皇氣象。他抱拳轉身,向台下眾人作了個四方揖,說道:「既承眾位朋友推愛,在下倘若再不答允,出任艱巨,倒顯得過於保身自愛,不肯為武林同道盡力了。」嵩山門下數百人歡聲雷動,大力鼓掌。


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左師伯,你震斷了我的長劍,就這樣,便算是五嶽派的掌門人嗎?」說話的正是岳靈珊。


左冷禪道:「天下英雄在此,大家原說好比劍奪帥。岳小姐如能震斷我手中長劍,則大伙兒奉岳小姐為五嶽派掌門,亦無不可。」


岳靈珊道:「要勝過左師伯,侄女自然無此能耐,但咱們五嶽派之中,武功勝過左師伯的,未必就沒有了。」


左冷禪在五嶽派諸人之中,真正忌憚的只有令狐沖一人,眼見他與岳靈珊比劍而身受重傷,心頭早就已放下一塊大石,這時聽岳靈珊如此說,便道:「以岳小姐之見,五嶽派中武功劍法勝過在下的,是令尊呢、令堂呢,還是尊夫?」嵩山群弟子又都轟笑起來。


岳靈珊道:「我夫君是後輩,比之左師伯不免要遜一籌。我媽媽的劍法自可與左師伯旗鼓相當。至於我爹爹,想來比左師伯要高明些。」


嵩山群弟子怪聲大作,有的猛吹口哨,有的頓足擂地。


左冷禪對著岳不群道:「岳先生,令愛對閣下的武功,倒是准許得很呢。」


岳不群道:「小女孩兒口沒遮攔,左兄不必當真。在下的武功劍法,比之少林派方證大師、武當派沖虛道長,以及丐幫解幫主諸位前輩英雄,那可是望塵莫及。」左冷禪臉上登時變色。岳不群提到方證大師等三人,偏就不提左冷禪的名字,人人都聽了出來,那顯是自承比他高明。丁勉道:「比之左掌門卻又如何?」岳不群道:「在下和左兄神交多年,相互推重。嵩山華山兩派劍法,各擅勝場,數百年來從未分過高下。丁兄這一句話,在下可難答得很了。」丁勉道:「聽岳先生的口氣,倒似乎自以為比左掌門強著些兒?」


岳不群道:「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較量武功高低,自古賢者所難免,在下久存向左師兄討教之心。只是今日五嶽派新建,掌門人尚未推出,在下倘若和左師兄比劍,倒似是來爭做這五嶽派掌門一般,那不免惹人閒話了。」左冷撣道:「岳兄只消勝得在下手中長劍,五嶽派掌門一席,自當由岳兄承當。」岳不群搖手道:「武功高的,未必人品也高。在下就算勝得了左兄,也不見得能勝過五嶽派中其餘高手。」他口中說得謙遜,但每一句話扣得極緊,始終顯得自己比左冷禪高上一籌。


左冷禪越聽越怒,冷冷的道:「岳兄『君子劍』三字,名震天下。『君子』二字,人所共知。這個『劍』字到底如何,卻是耳聞者多,目睹者少。


今日天下英雄畢集,便請岳兄露一手高明劍法,也好讓大伙兒開開眼界!」


許多人都大叫起來:「到台上去打,到台上去打。」「光說不練,算甚麼英雄好漢?」「上台比劍,分個強弱,自吹自擂有甚麼用?」


岳不群雙手負在背後,默不作聲,臉上神情肅穆,眉間微有憂意。


左冷禪在籌謀合併五嶽劍派之時,於四派中高手的武功根底,早已瞭然於胸,自信四派中無一能勝得過自己,這才不遺餘力的推動其事。否則若有人武功強過於他,那麼五嶽劍派合併之後,掌門人一席反為旁人奪去,豈不是徒然為人作嫁?岳不群劍法高明,修習「紫霞神功」造詣已頗不低,那是他所素知。他慫恿封不平、成不憂等劍宗好手上華山明爭,又遣十餘異派好手赴藥王廟伏擊,雖然所謀不成,卻已摸清了岳不群武功的底細。待得在少林寺中親眼見到他與令狐沖相鬥,更大為放心,他劍法雖精,畢竟非自己敵手,岳不群腳踢令狐沖,反而震斷了右腿,則內功修為亦不過爾爾。只是令狐沖一個後生小子突然劍法大進,卻始料所不及,然總不能為了顧忌這無行浪子,就此放棄這籌劃了十數年的大計,何況令狐沖所長者只是劍術,拳腳功夫平庸之極,當真比武動手,劍招倘若不勝,大可同時再出拳掌,便立時能取他性命,待見令狐沖甘願傷在岳靈珊劍底,天下事便無足慮。


左冷禪這時聽得岳不群父女倆口出大言,心想:「你不知如何,學到了五嶽劍派一些失傳的絕招,便狂妄自大起來。你若在和我動手之際,突然之間使將出來,倒可嚇人一跳,可是偏偏行錯了一著棋,叫你女兒先使,我既已有備,復有何用?」又想:「此人極工心計,若不當著一眾豪傑之前打得他從此抬不起頭來,則此人留在我五嶽派中,必有後患。」說道:「岳兄,天下英雄都請你上台,一顯身手,怎地不給人家面子?」


岳不群道:「左兄既如此說,在下恭敬不如從命。」當下一步一步的拾級上台。


群雄見有好戲可看,都鼓掌叫好。


岳不群拱手道:「左兄,你我今日已份屬同門,咱們切磋武藝,點到為止,如何?」


左冷禪道:「兄弟自當小心,盡力不要傷到了岳兄。」


嵩山派眾門人叫了起來:「還沒打就先討饒,不如不用打了。」「刀劍不生眼睛,一動上手,誰保得了你不死不傷?」「若是害怕,趁早乖乖的服輸下台,也還來得及。」


岳不群微微一笑,朗聲道:「刀劍不生眼睛,一動上手,難免死傷,這話不錯。」轉頭向華山派群弟子道:「華山門下眾人聽著:我和左師兄是切磋武藝,絕無仇怨,倘若左師兄失手殺了我,或是打得我身受重傷,乃是激鬥之際,不易拿捏分寸,大伙兒不可對左師伯懷恨,更不可與嵩山門下尋仇生事,壞了我五嶽派同門的義氣。」岳靈珊等都高聲答應。


左冷禪聽他如此說,倒頗出於意料之外,說道:「岳兄深明大義,以本派義氣為重,那好得很啊。」


岳不群微笑道:「我五派合併為一,那是十分艱難的大事。倘若因我二人論劍較技,傷了和氣,五嶽派同門大起紛爭,那可和並派的原意背道而馳了。」


左冷禪道:「不錯!」心想:「此人已生怯意,我正可乘勢一舉而將其制服。」


高手比武,內勁外招固然重要,而勝敗之分,往往只差在一時氣勢之盛衰,左冷禪見他示弱,心下暗暗歡喜,刷的一聲響,抽出了長劍。這一下長劍出鞘,竟然聲震山谷。原來他潛運內力,長劍出鞘之時,劍刃與劍鞘內壁不住相撞,震盪而發巨聲。不明其理之人,無不駭異。嵩山門人又大聲喝起采來。


岳不群將長劍連劍鞘從腰間解下,放在封禪台一角,這才慢慢將劍抽了出來。單從二人拔劍的聲勢姿式看來,這場比劍可說高下已分,大可不必比了。


令狐沖給長劍插入肩胛,自背直透至前胸,受傷自是極重。盈盈看得分明,心急之下,顧不得掩飾自己身分,搶過去拔起長劍,將他抱起。恆山派眾女弟子紛紛圍了上來。儀和取出「白雲熊膽丸」,手忙腳亂的倒出五六顆丸藥,餵入令狐衝口里。盈盈早已伸指點了他前胸後背傷口四周的穴道,止住鮮血迸流。儀清和鄭萼分別以「天香斷續膠」搽在他傷口上。掌門人受傷,群弟子哪裡會有絲毫吝惜?敷藥唯恐不多,將千金難買的靈藥,當作石灰爛泥一般,厚厚的塗上他傷口。


令狐沖受傷雖重,神智仍是清醒,見到盈盈和恆山弟子情急關切,登感歉仄:「為了哄小師妹一笑,卻累得盈盈和恆山眾師姊妹如此擔驚受怕。」


當下強露笑容,說道:「不知怎地,一個不小心,竟讓……竟讓這劍給傷了。不……不要緊的。不用……不用盈盈道:「別作聲。」她雖儘量放粗了喉嚨,畢竟女音難掩。恆山弟子聽得這個虬髯漢子話聲嬌嫩,均感詫異。


令狐沖道:「我……我瞧瞧……瞧瞧……」儀清應道:「是。」將擋在他身前的兩名師妹拉開,讓他觀看岳靈珊與左冷禪比劍。此後岳靈珊施展嵩山劍法,左冷禪震斷她劍刃,以及左冷禪與岳不群同上封禪台,他都模模糊糊的看在眼裡。


岳不群長劍指地,轉過身來,臉露微笑,與左冷禪相距約有二丈。


其時群雄盡皆屏息凝氣,一時嵩山絕頂之上,寂靜無聲。


令狐沖卻隱隱聽到一個極低的聲音在誦念經文:「若惡獸圍繞,利牙爪可怖,念彼觀音力,疾去無邊方。蟒蛇及螟蠍,氣毒煙火燃,念彼觀音力,尋聲自回去。雲雷鼓掣電,降雹謝大雨,念彼觀音力,應時得消散。眾生被困厄,無量苦遍身,觀音妙智力,解救世間苦……」令狐沖聽到念經聲中所充滿的虔誠和熱切之情,便知是儀琳又在為自己向觀世音祈禱,求懇這位救苦救難的菩薩解除自己的苦楚。許多日子以前,在衡山城郊,儀琳曾為他誦念這篇經文。這時他並未轉頭去看,但當時儀琳那含情脈脈的眼光,溫雅秀美的容貌,此刻又清清楚楚的出現在眼前。他心中湧起一片柔情:「不但是盈盈,還有這儀琳小師妹,都將我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我縱然粉身碎骨,也難報答深恩。」


左冷禪見岳不群橫劍當胸,左手捏了個劍訣,似是執筆寫字一般,知道這招華山劍法的「詩劍會友」,是華山派與同道友好過招時所使的起手式,意思說,文人交友,聯句和詩,武人交友則是切磋武藝。使這一招,是表明和對手絕無怨仇敵意,比劍只決勝敗,不可性命相搏。左冷禪嘴角邊也現出一絲微笑,說道:「不必客氣。」心想:「岳不群號稱君子,我看還是偽君子的成份較重。他對我不露絲毫敵意,未必真是好心,一來是心中害怕,二來是叫我去了戒懼之意,漫不經心,他便可突下殺手,打我一個措手不及。」


他左手向外一分,右手長劍向右掠出,使的是嵩山派劍法「開門見山」。他使這一招,意思說要打便打,不用假惺惺的裝腔作勢,那也含有諷刺對方是偽君子之意。


岳不群吸一口氣,長劍中宮直進,劍尖不住顫動,劍到中途,忽然轉而向上,乃是華山劍法的一招「青山隱隱」,端的是若有若無,變幻無方。


左冷禪一劍自上而下的直劈下去,真有石破天驚的氣勢。旁觀群豪中不少人都「咦」的一聲,叫了出來。本來嵩山劍法中並無這一招,左冷禪是借用了拳腳中的一個招式,以劍為拳,突然使出。這一招「獨劈華山」,甚是尋常,凡是學過拳腳的無不通曉。


五嶽劍派數百年聲氣互通,嵩山劍法中別說並無此招,就算本來就有,礙在華山派的名字,也當捨棄不用,或是變換其形。此刻左冷禪卻有意化成劍招,自是存心要激怒岳不群。嵩山劍法原以氣勢雄偉見長,這一招「獨劈華山」,招式雖平平無奇,但呼的一聲響,從空中疾劈而下,確有開山裂石的聲勢,將嵩山劍法之所長發揮得淋漓盡致。


岳不群側身閃過,斜刺一劍,還的是一招「古柏森森」。左冷禪見他法度嚴謹,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正是久戰長斗之策,對自己「開門見山」與「獨劈華山」這兩招中的含意,絕未顯出慍怒,心想此人確是勁敵,我若再輕視於他,亂使新招,別讓他占了先機,當下長劍自左而右急削過去,正是一招嵩山派正宗劍法「天外玉龍」。


嵩山群弟子都學過這一招,可是有誰能使得這等奔騰矯夭,氣勢雄渾?


但見他一柄長劍自半空中橫過,劍身似曲似直,長劍便如一件活物一般,登時采聲大作。


別派群雄來到嵩山之後,見嵩山派門人又打鑼鼓,又放爆竹,左冷禪不論說甚麼話,都是鼓掌喝采,群相附和,人人心中都不免有厭惡之情。但此刻聽到嵩山弟子大聲喝采,卻覺實是理所當然,將自己心意也喝了出來。左冷禪這一招「天外玉龍」,將一柄死劍使得如靈蛇,如神龍,不論是使劍或是使別種兵刃的,無不讚嘆。泰山、衡山等派中的名宿高手一見此招,都不禁暗自慶幸:「幸虧此刻在封禪台上和他對敵的,是岳不群而不是我!」


只見左岳二人各使本派劍法,斗在一起。嵩山劍氣象森嚴,便似千軍萬馬奔馳而來,長槍大戟,黃沙千里;華山劍輕靈機巧,恰如春日雙燕飛舞柳間,高低左右,迴轉如意。岳不群一時雖未露敗象,但封禪台上劍氣縱橫,嵩山劍法占了八成攻勢。岳不群的長劍儘量不與對方兵刃相交,只是閃避游斗,眼見他劍法雖然精奇,但單仗一個「巧」字,終究非嵩山劍法堂堂之陣、正正之師的敵手。


似他二人這等武學宗師,比劍之時自無一定理路可循。左冷禪將一十七路嵩山劍法夾雜在一起使用。岳不群所用劍法較少,但華山劍法素以變化繁複見長,招數亦自層出不窮。再拆了二十餘招,左冷禪忽地右手長劍一舉,左掌猛擊而出,這一掌籠罩了對方上盤三十六處要穴,岳不群若是閃避,立時便受劍傷。只見他臉上紫氣大盛,也伸出左掌,與左冷禪擊來的一掌相對,砰的一聲響,雙掌相交。岳不群身子飄開,左冷禪卻端立不動。岳不群叫道:「這掌法是嵩山派武功嗎?」


令狐沖見他二人對掌,「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極是關切。他知左冷禪的陰寒內力厲害無比,以任我行內功之深厚,中了他內力之後,發作時情勢仍十分兇險,竟使得四人都變成了雪人。岳不群雖久練氣功,終究不及任我行,只要再對數掌,就算不致當場凍僵,也定然抵受不住。


左冷禪笑道:「這是在下自創的掌法,將來要在五嶽派中選擇弟子,量才傳授。」岳不群道:「原來如此,那可要向左兄多討教幾招。」左冷禪道:「甚好。」心想:「他華山派的『紫霞神功』倒也了得,接了我的『寒冰神掌』之後,居然說話聲音並不顫抖。」當下舞動長劍,向岳不群刺去。岳不群仗劍封住,數招之後,砰的一聲,又是雙掌相交。岳不群長劍圈轉,向左冷禪腰間削去。左冷禪豎劍擋開,左掌加運內勁,向他背心直擊而下,這一掌居高臨下,勢道奇勁。岳不群反轉左掌一托,拍的一聲輕響,雙掌第三次相交。岳不群矮著身子,向外飛了出去。


左冷禪左手掌心中但覺一陣疼痛,舉手一看,只見掌心中已刺了一個小孔,隱隱有黑血滲出。他又驚又怒,罵道:「好奸賊,不要臉!」心想岳不群在掌中暗藏毒針,冷不防在自己掌心中刺了一針,滲出鮮血既現黑色,自是針上餵毒,想不到此人號稱「君子劍」,行事卻如此卑鄙。他吸一口氣,右手伸指在自己左肩上點了三點,不讓毒血上行,心道:「這區區毒針,豈能奈何得了我?只是此刻須當速戰,可不能讓他拖延時刻了。」當下長劍如疾風驟雨般攻了過去。岳不群揮劍還擊,劍招也變得極為狠辣猛惡。


這時候暮色蒼茫,封禪台上二人鬥劍不再是較量高下,竟是性命相搏,台下人人都瞧了出來。方證大師說道:「善哉,善哉!怎地突然之間,戾氣大作?」


數十招過去,左冷禪見對方封得嚴密,擔心掌中毒質上行,劍力越運越勁。岳不群左支右細,似是抵擋不注,突然間劍法一變,劍刃忽伸忽縮,招式詭奇絕倫。


台下群雄大感詫異,紛紛低聲相詢:「這是甚麼劍法?」問者儘管問,答者卻無言可對,只是搖頭。


令狐沖倚在盈盈身上,突然見到師父使出的劍法既快又奇,與華山派劍法大相逕庭,心下甚是詫異,一轉眼間,卻見左冷禪劍法一變,所使劍招的路子與師父竟然極為相似。


二人攻守趨避,配合得天衣無縫,便如同門師兄弟數十年來同習一套劍法,這時相互在拆招一般。二十餘招過去,左冷禪招招進逼,岳不群不住倒退。令狐沖最善於查察旁人武功中的破綻,眼見師父劍招中的漏洞越來越大,情勢越來越險,不由得大為焦急。


眼見左冷禪勝勢已定,嵩山派群弟子大聲吶喊助威。左冷禪一劍快似一劍,見對方劍法散亂,十招之內便可將他手中兵刃擊飛,不禁心中暗喜,手上更是連連催勁。果然他一劍橫削,岳不群舉劍擋格,手上勁力頗為微弱,左冷禪回劍疾撩,岳不群把捏不住,長劍直飛上天。嵩山派弟子歡聲雷動。


驀地里岳不群空手猱身而上,雙手擒拿點拍,攻勢凌厲之極。他身形飄忽,有如鬼魅,轉了幾轉,移步向西,出手之奇之快,直是匪夷所思。左冷禪大駭,叫道:「這……這……這……」奮劍招架。岳不群的長劍落了下來,插在台上,誰都沒加理會。


盈盈低聲道:「東方不敗!」令狐衝心中念頭相同,此時師父所使的,正是當日東方不敗持繡花針和他四人相鬥的功夫。他驚奇之下,竟忘了傷處劇痛,站起身來。旁邊一隻小手伸了過來,托在他腋下,他全然不覺,一雙妙目怔怔的瞧著他,他也茫無所知。


當時嵩山絕頂之上,數千對眼睛,只有一雙眼睛才不瞧左岳二人相鬥。


自始至終,儀琳的眼光未有片刻離開過令狐沖的身子。猛聽得左冷禪一聲長叫,岳不群倒縱出去,站在封撣台的西南角,離台邊不到一尺,身子搖晃,似乎便要摔下台去。左冷禪右手舞動長劍,越使越急,使的儘是嵩山劍法,一招接一招,護住了全身前後左右的要穴。但見他劍法精奇,勁力威猛,每一招都激得風聲虎虎,許多人都喝起采來。


過了片刻,見左冷禪始終只是自行舞劍,並不向岳不群進攻,情形似乎有些不對。


他的劍招只是守御,絕不向岳不群攻擊半招,如此使劍,倒似是獨自練功一般,哪裡是應付勁敵的打法?突然之間,左冷禪一劍刺出,停在半空,不再收回,微微側頭,似在傾聽甚麼奇怪的聲音。只見他雙眼中流下兩道極細的血線,橫過面頰,直掛到下頰。


人叢中有人說道:「他眼睛瞎了!」


這一聲說得並不甚響,左冷禪卻大怒起來,叫道,「我沒有瞎,我沒有瞎!哪一個狗賊說我瞎了?岳不群,岳不群你這奸賊,有種的,就過來和你爺爺再戰三百回合。」他越叫越響,聲音中充滿了憤怒、痛楚和絕望,便似是一頭猛獸受了致命重傷,臨死時全力嗥叫。


岳不群站在台角,只是微笑。


人人都看了出來,左冷禪確是雙眼給岳不群刺瞎了,自是盡皆驚異無比。


只有令狐沖和盈盈,才對如此結局不感詫異。岳不群長劍脫手,此後所使的招術,便和東方不敗的武功大同小異。那日在黑木崖上,任我行、令狐沖、向問天、上官雲四人聯手和東方不敗相鬥,尚且不敵,直到盈盈轉而攻擊楊蓮亭,這才僥倖得手,饒是如此,任我行終究還是被刺瞎了一隻眼睛,當時生死所差,只是一線。岳不群身形之飄忽迅捷,比之東方不敗雖然頗有不如,但料到單打獨鬥,左冷禪非輸不可,果然過不多時,他雙目便被針刺瞎。


令狐沖見師父得勝,心下並不喜悅,反而突然感到說不出的害怕。岳不群性子溫和,待他向來親切,他自小對師父摯愛實勝於敬畏。後來師父將他逐出門牆,他也深知自己行事乖張任性,實是罪有應得,只盼能得師父師娘寬恕,從未生過半分怨懟之意。但這時見到師父大袖飄飄的站在封禪台邊,神態儒雅瀟灑,不知如何,心中竟然生起了強烈的憎恨。或許由於岳不群所使的武功,令他想到了東方不敗的怪模怪樣,也或許他覺得師父勝得殊不正大光明,他呆了片刻,傷口一陣劇痛,便即頹然坐倒。


盈盈和儀琳同時伸手扶住,齊問:「怎樣?」


令狐沖搖了搖頭,勉強露出微笑,道:「沒……沒甚麼。」


只聽得左冷禪又在叫喊:「岳不群,你這奸賊,有種的便過來決一死戰,躲躲閃閃的,真是無恥小人!你……你過來,過來再打!」


嵩山派中湯英鶚說道:「你們去扶師父下來。」


兩名大弟子史登達和狄修應道:「是!」飛身上台,說道:「師父,咱們下去罷!」


左冷禪叫道:「岳不群,你不敢來嗎?」


史登達伸手去扶,說道:「師……」


突然間寒光一閃,左冷禪長劍一劍從史登達左肩直劈到右腰,跟著劍光帶過,狄修已齊胸而斷。這兩劍勢道之凌厲,端的是匪夷所思,只是閃電般一亮,兩名嵩山派大弟子已被斬成四截。


台下群雄齊聲驚呼,盡皆駭然。


岳不群緩步走到台中,說道:「左兄,你已成殘廢,我也不會來跟你一般見識。到了此刻,你還想跟我爭這五嶽派掌門嗎?」


左冷禪慢慢提起長劍,劍尖對準了他胸口。岳不群手中並無兵器,他那柄長劍從空中落下後,兀自插在台上,在風中微微晃動。岳不群雙手攏在大袖之中,目不轉瞬的盯住胸口三尺外的劍尖。劍尖上的鮮血一滴滴的掉在地下,發出輕輕的嗒嗒聲響。左冷禪右手衣袖鼓了起來,猶似吃飽了風的帆篷一般,左手衣袖平垂,與尋常無異,足見他全身勁力都集中到右臂之上,內力鼓盪,連衣袖都欲脹裂,直是非同小可。這一劍之出,自是雷霆萬鈞之勢。


突然之間,白影急晃,岳不群向後滑出丈余,立時又回到了原地,一退一進,竟如常人一霎眼那麼迅捷。他站立片刻,又向左後方滑出丈余,跟著快迅無倫的回到原處,以胸口對著左冷禪的劍尖。人人都看得清楚,左冷禪這乾坤一擲的猛擊,不論如何厲害,終究不能及於岳不群之身。


左冷禪心中無數念頭紛去沓來,這一劍倘若不能直刺入岳不群胸口,只要給他閃避了過去,自己雙眼已盲,那便只有任其宰割的份兒,想到自己花了無數心血,籌劃五派合併,料不到最後霸業為空,功敗垂成,反中暗算,突然間心中一酸,熱血上涌,哇的一聲,一口鮮血直噴出來。


岳不群微一側身,早已避在一旁,臉上忍不住露出笑容。


左冷禪右手一抖,長劍自中而斷,隨即拋下斷劍,仰天哈哈大笑,笑聲遠遠傳了出去,山谷為之鳴響。長笑聲中,他轉過身來,大踏步下台,走到台邊時左腳踏空,但心中早就有備,右足踢出,飛身下台。


嵩山派幾名弟子搶過去,齊叫:「師父,咱們一齊動手,將華山派上下斬為肉泥。」


左冷禪朗聲道:「大丈夫言而有信!既說是比劍奪帥,各憑本身武功爭勝,岳先生武功遠勝左某,大伙兒自當奉他為掌門,豈可更有異言?」


他雙目初盲之時,驚怒交集,不由得破口大罵,但略一寧定,便即恢復了武學大宗師的身分氣派。群雄見他拿得起,放得下,的是一代豪雄,無不佩服。否則以嵩山派人數之眾,所約幫手之盛,又占了地利,若與華山派群毆亂鬥,岳不群武功再高,也難以抵敵。


五嶽劍派和來到嵩山看熱鬧的人群之中,自有不少趨炎附勢之徒,聽左冷禪這麼說,登時大聲歡呼:「岳先生當五嶽派掌門,岳先生當五嶽派掌門!」


華山派的一門弟子自是叫喊得更加起勁,只是這變故太過出於意料之外,華山門人實難相信眼前所見乃是事實。


岳不群走到台邊,拱手說道:「在下與左師兄比武較藝,原盼點到為止。


但左師兄武功太高,震去了在下手中長劍,危急之際,在下但求自保,下手失了分寸,以致左師兄雙目受損,在下心中好生不安。咱們當尋訪名醫,為左師兄治療。」


台下有人說道:「刀劍不生眼睛,哪能保得絕無損傷。」另一人道:「閣下沒有趕盡殺絕,足見仁義。」岳不群道:「不敢!」他拱手不語,也無下台之意。台下有人叫道:「哪一個想做五嶽派掌門,上台去較量啊。」另一人道:「哪一個招子太亮,上台去請岳先生剜了出來,也無不可。」數百人齊聲叫道:「岳先生當五嶽派掌門,岳先生當五嶽派掌門!」


岳不群待人聲稍靜,朗聲說道:「既是眾位抬愛,在下也不敢推辭。五嶽派今日新創,百廢待舉,在下只能總領其事。衡山的事務仍請莫大先生主持。恆山事務仍由令狐沖賢弟主持。泰山事務請玉磬、玉音兩位道長,再會同天門師兄的門人建除道長,三人共同主持。嵩山派的事務嘛,左師兄眼睛不便,卻須斟酌……」


岳不群頓了一頓,眼光向嵩山派人群中射去,緩緩說道:「依在下之見,暫時請湯英鶚湯師兄、陸柏陸師兄,會同左師兄,三位一同主理日常事務。」


陸柏大出意料之外,說道:「這個……這個……」嵩山門人與別派人眾也都甚是詫異。湯英鶚長期來做左冷禪的副手,那也罷了,陸柏適才一直出言與岳不群為難,冷嘲熱諷,甚是無禮,不料岳不群居然不計前嫌,指定他會同主領嵩山派的事務。嵩山派門人本來對左冷禪雙目被刺一事極為忿忿,許多人正欲俟機生事,但聽岳不群派湯英鶚、陸柏、左冷禪三人料理嵩山事務,然則嵩山派一如原狀,岳不群不來強加干預,登時氣憤稍平。


岳不群道:「咱們五嶽劍派今日合派,若不和衷同濟,那麼五派合併云云,也只有虛名而已。大家今後都是份屬同門,再也休分彼此。在下無德無能,暫且執掌本門門戶,種種興革,還須和眾位兄弟從長計議,在下不敢自專。現下天色已晚,各位都辛苦了,便請到嵩山本院休息,喝酒用飯!」群雄齊聲歡呼,紛紛奔下峰去。


岳不群下得台來,方證大師、沖虛道人等都過來向他道賀。方證和沖虛本來擔心左冷禪混一五嶽派後,野心不息,更欲吞併少林、武當,為禍武林。


各人素知岳不群乃謙謙君子,由他執掌五嶽一派門戶,自是大為放心,因之各人的道賀之意均十分誠懇。


方證大師低聲道:「岳先生,此刻嵩山門下,只怕頗有人心懷叵測,欲對施主不利。常言道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施主身在嵩山,可須小心在意。」岳不群道:「是,多謝方丈大師指點。」方證道:「少室山與此相距只咫尺之間,呼應極易。」岳不群深深一揖,道:「大師美意,岳某銘感五中。」


他又向沖虛道人、丐幫解幫主等說了幾句話,快步走到今狐沖跟前,問道:「沖兒,你的傷不礙事麼?」自從他將令狐沖逐出華山以來,這是第一次如此和顏悅色叫他「沖兒」。令狐沖卻心中一寒,顫聲道:「不……不打緊。」岳不群道:「你便隨我同去華山養傷,和你師娘聚聚如何?」岳不群如在幾個時辰前提出此事,令狐沖自是大喜若狂,答應之不暇,但此刻竟大為躊躇,頗有些怕上華山。岳不群道:「怎麼樣?」令狐沖道:「恆山派的金創藥好,弟子……弟子養好了傷,再來拜見師父師娘。」


岳不群側頭凝視他臉,似要查察他真正的心意,過了好一會,才道:「那也好!你安心養傷,盼你早來華山。」令狐沖道:「是!」掙扎著想站起來行札。岳不群伸手扶住他右臂,溫言道:「不用啦!」令狐沖身子一縮,臉上不自禁的露出了懼意。岳不群哼的一聲,眉間閃過一陣怒色,但隨即微笑,嘆道:「你小師妹還是跟從前一樣,出手不知輕重,總算沒傷到你要害!」


跟著和儀和、儀清等恆山派二大弟子點頭招呼,這才慢慢轉過身來。


數丈外有數百人等著,待岳不群走近,紛紛圍攏,大讚他武功高強,為人仁義,處事得體,一片諂諛奉承聲中,簇擁著下峰。


令狐沖目送著師父的背影在山峰邊消失,各派人眾也都走下峰去,忽聽得背後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偽君子!」


令狐沖身子一晃,傷處劇烈疼痛,這「偽君子」三字,便如是一個大鐵椎般,在他當胸重重一擊,霎時之間,他幾乎氣也喘不過來。





第35章 復仇





的生死,決於是否能在這一役中殺了對手,都不顧性命的進逼。那斷臂之人已拋去長劍,著地打滾,右臂向岳靈珊小腿攬去。岳靈珊大驚,叫道:「平弟,平弟,快來助我!」


林平之朗聲道:「余矮子要瞧辟邪劍法,讓他瞧個明白,死了也好閉眼!」


奇招迭出,只壓得余滄海透不過氣來。他辟邪劍法的招式,余滄海早已詳加鑽研,盡數瞭然於胸,可是這些並無多大奇處的招式之中,突然間會多了若干奇妙之極的變化,更以猶如雷轟電閃般的手法使出,只逼得余滄海怒吼連連,越來越是狼狽。余滄海知道對手內力遠不如己,不住以劍刃擊向林平之的長劍,只盼將之震落脫手,但始終碰它不著。


令狐沖大怒,喝道:「你……你……你……」他本來還道林平之給余滄海纏住了,分不出手來相救妻子,聽他這麼說,竟是沒將岳靈珊的安危放在心上,所重視的只是要將余滄海戲弄個夠。這時陽光猛烈,遠遠望見林平之嘴角微斜,臉上露出又是興奮又是痛恨的神色,想見他心中充滿了復仇的快意。若說像貓兒捉到了老鼠,要先殘酷折磨,再行咬死,貓兒對老鼠卻決無這般痛恨和惡毒。


岳靈珊又叫:「平弟,平弟,快來!」聲嘶力竭,已然緊急萬狀。林平之道:「這就來啦,你再支持一會兒,我得把辟邪劍法使全了,好讓他看個明白。余矮子跟我們原沒怨仇,一切都是為了這『辟邪劍法』,總得讓他把這套劍法有頭有尾的看個分明,你說是不是?」他慢條斯理的說話,顯然不是說給妻子聽,而是在對余滄海說,還怕對方不明白,又加了一句:「余矮子,你說是不是?」他身法美妙,一劍一指,極盡優雅,神態之中,竟大有華山派女弟子所學「玉女劍十九式」的風姿,只是帶著三分陰森森的邪氣。


令狐沖原想觀看他辟邪劍法的招式,此刻他向余滄海展示全貌,正是再好不過的機會。但他掛念岳靈珊的安危,就算料定日後林平之定會以這路劍招來殺他,也決無餘裕去細看一招,耳聽得岳靈珊連聲急叫,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儀和師姊,儀清師姊,你們快去救岳姑娘。她……她抵擋不住了。」


儀和道:「我們說過兩不相助,只怕不便出手。」


武林中人最講究「信義」二字。有些旁門左道的人物,儘管無惡不作,但一言既出,卻也是決無反悔,倘若食言而肥,在江湖上頗為人所不齒。連田伯光這等採花大盜,也得信守諾言。令狐沖聽儀和這麼說,知道確是實情,前晚在封禪台之側,她們就已向余滄海說得明白,決不插手,如果此刻有人上前相救岳靈珊,那確是大大損及恆山一派的令譽,不由得心中大急,說道:「這……這……」叫道:「不戒大師呢?田伯光呢?」


秦絹道:「他二人昨天便跟桃谷六仙一起走了,說道瞧著余矮子的模樣太也氣悶,要去喝酒。再說,他們八個也都是恆山派的……」


盈盈突然縱身而出,奔到江邊,腰間一探,手中已多了兩柄短劍,朗聲說道:「你們瞧清楚了,我是日月神教任教主之女,任盈盈便是,可不是恆山派的。你們六個大男人,合手欺侮一個女流之輩,教人看不過去。任姑娘路見不平,這樁事得管上一管。」


令狐沖見盈盈出手,不禁大喜,吁了一口長氣,只覺傷口劇痛,坐倒車中。


青城六弟子對盈盈之來,竟全不理睬,仍拼命向岳靈珊進攻。岳靈珊退得幾步,噗的一聲,左足踩入了江水之中。她不識水性,一足入水,心中登時慌了,劍法更是散亂。便在此時,只覺左肩一痛,被敵人刺了一劍。那斷臂人乘勢撲上,伸右臂攬住了她右腿。岳靈珊長劍砍下,中其背心,那斷臂人張嘴往她腿上狠命咬落。岳靈珊眼前一黑,心想:「我就這麼死了?」遙見林平之斜斜刺出一劍,左手捏著劍訣,在半空中劃個弧形,姿式俊雅,正自好整以暇的賣弄劍法。她心頭一陣氣苦,險些暈去,突然間眼前兩把長劍飛起,跟著撲通、撲通聲響,兩名青城弟子摔入了江中。岳靈珊意亂神迷,摔倒在地。


盈盈舞動短劍,十餘招間,餘下五名青城弟子盡皆受傷,兵刃脫手,只得退開。盈盈將那垂死的獨臂人踢開,將岳靈珊拉起,只見她下半身浸入江中,裙子盡濕,衣裳上濺滿了鮮血,當下扶著她走上江岸。


只聽得林平之叫道:「我林家的辟邪劍法,你們都看清楚了嗎?」劍光閃處,圍在他馬旁的一名青城弟子眉心中劍。他哈哈大笑,叫道:「方人智,你這惡賊,如此死法,可便宜了你!」他一提逼繩,坐騎從正在倒下去的方人智身上躍過,馳了出來。


余滄海筋疲力竭,哪敢追趕?


林平之勒馬四顧,突然叫道:「你是賈人達!」縱馬向前。賈人達本就遠遠縮在一旁,見他追來,大叫一聲,轉身狂奔。林平之卻也並不急趕,縱馬緩緩追上,長劍挺出,刺中他右腿。賈人達撲地摔倒。林平之一提韁繩,馬蹄便往他身上踏去。賈人達長聲慘呼,一時卻不得便死。林平之大笑聲中,拉轉馬頭,又縱馬往他身上踐踏,來回數次,賈人達終於寂無聲息。


林平之更不再向青城派眾人多瞧一眼,縱馬馳到岳靈珊和盈盈的身邊,向妻子道:「上馬!」


岳靈珊向他怒目而視,過了一會,咬牙說道:「你自己去好了。」林平之問道:「你呢?」岳靈珊道:「你管我幹甚麼?」林平之向恆山派群弟子瞧了一眼,冷笑一聲,雙腿一挾,縱馬絕塵而去。


盈盈決計料想不到,林平之對他新婚妻子競會如此絕情,不禁愕然,說道:「林夫人,你到我車中歇歇。」岳靈珊淚水盈眶,竭力忍住不讓眼淚流下,嗚咽道:「我……我不去。你……你為甚麼要救我?」盈盈道:「不是我救你,是你大師哥令狐衝要救你。」岳靈珊心中一酸,再也忍耐不住,眼淚湧出,說道:「你……請你借我一匹馬。」盈盈道:「好。」轉身去牽了一匹馬過來。岳靈珊道:「多謝,你……你……」躍上馬背,勒馬轉向東行,和林平之所去方向相反,似是回向嵩山。


余滄海見她馳過,頗覺詫異,但也沒加理會,心想:「過了一夜,這姓林的小畜生又會來殺我們幾人,要將我眾弟子一個個都殺了,叫我孤零零的一人,然後再向我下手。」


令狐沖不忍看余滄海這等失魂落魄的模樣,說道:「走罷!」趕車的應道:「是!」一聲吆喝,鞭子在半空中虛擊一記,拍的一響,騾子拖動車子,向前行去。令狐沖「咦」的一聲。他見岳靈珊向東迴轉,心中自然而然的想隨她而去,不料騾車卻向西行。他心中一沉,卻不能吩咐騾車折向東行,掀開車帷向後望去,早已瞧不見她的背影,心頭沉重:「她身上受傷,孤身獨行,無人照料,那便如何是好?」忽聽得秦絹說道:「她回去嵩山,到她父母身邊,甚是平安,你不用擔心。」


令狐衝心下一寬,道:「是。」心想:「秦師妹心細得很,猜到了我的心思。」


次日中午,一行人在一家小飯店中打尖。這飯店其實算不上是甚麼店,只是大道旁的幾間草棚,放上幾張板桌,供過往行人喝茶買飯。恆山派人眾涌到,飯店中便沒這許多米,好在眾人帶得有米,連鍋子碗筷等等也一應俱備,當下便在草棚旁埋鍋造飯。


令狐沖在車中坐得久了,甚是氣悶,在恆山派金創藥內服外敷之下,傷勢已好了許多,鄭尊與秦絹二人攜扶著他,下車來在草棚中坐著休息。


他眼望東邊,心想:「不知小師妹會不會來?」


只見大道上塵上飛揚,一群人從東而至,正是余滄海等一行。青城派人眾來到草棚外,也即下馬做飯打尖。余滄海獨自坐在一張板桌之旁,一言不發,呆呆出神。顯然他自知命運已然註定,對恆山派眾人也不迴避忌憚,當真是除死無大事,不論恆山派眾人瞧見他如何死法,都沒甚麼相干。


過不多久,西首馬蹄聲響,一騎馬緩緩行來,馬上乘客錦衣華服,正是林平之。他在草棚外勒定了馬,見青城派眾人對他正眼也不瞧上一眼,各人自顧煮飯的煮飯,喝茶的喝茶。這情形倒大出他意料之外,當下哈哈一笑,說道:「你們不動手,我一樣的要殺人。」躍下馬來,在馬臀上一拍,那馬踱了開去,自去吃草。他見草棚中尚有兩張空著的板桌,便去一張桌旁坐下。


他一進草棚,令狐沖便聞到一股濃烈的香氣,但見林平之的服色考究之極,顯是衣衫上都熏了香,帽子上綴著一塊翠玉,手上戴了只紅寶石戒指,每隻鞋頭上都縫著兩枚珍珠,直是家財萬貫的豪富公子打扮,哪裡像是個武林人物?


令狐衝心想:「他家裡本來開福威鏢局,原是個極有錢的富家公子。在江湖上吃了幾年苦,現下學成了本事,那是要好好享用一番了。」只見他從懷中取出一塊雪白的綢帕,輕輕抹了抹臉。他相貌俊美,這幾下取帕、抹臉、抖衣,簡直便如是戲台上的花旦。林平之坐定後,淡淡的道:「令狐兄,你好!」令狐沖點了點頭,道:「你好!」


林平之側過頭去,見一名青城弟子捧了一壺熱茶上來,給余滄海斟茶,說道:「你叫於人豪,是不是?當年到我家來殺人,便有你的份兒。你便化成了灰,我也認得。」於人豪將茶壺往桌上重重一放,倏地回身,手按劍柄,退後兩步,說道:「老子正是於人豪,你待怎地?」他說話聲音雖粗,卻是語音發顫,臉色鐵青。林平之微微一笑,道:「英雄豪傑,青城四秀!你排第三,可沒半點豪傑的氣概,可笑啊可笑。」


「英雄豪傑,青城四秀」,是青城派武功最強的四名弟子,侯人英、洪人雄、於人豪、羅人傑。其中羅人傑已在湘南醉仙樓頭為令狐沖所殺,其餘三人都在眼前。林平之又冷笑一聲,說道:「那位令狐兄曾道:『狗熊野豬,青城四獸』,他將你們比作野獸,那還是看得起你們了。依我看來,哼哼,只怕連禽獸也不如。」


於人豪又怕又氣,臉色更加青了,手按劍柄,這把劍卻始終沒拔將出來。


便在此時,東首傳來馬蹄聲響,兩騎馬快奔而至,來到草棚前,前面一人勒住了馬。眾人回頭一看,有的人「咦」的一聲,叫了出來。前面馬上坐的是個身材肥矮的駝子,正是外號「塞北明駝」的木高峰。後面一匹馬上所乘的卻是岳靈珊。


令狐沖一見到岳靈珊,胸口一熱,心中大喜,卻見岳靈珊雙手被縛背後,坐騎的疆繩也是牽在木高峰手中,顯是被他擒住了,忍不住便要發作,轉念又想:「她丈夫便在這裡,何必要我外人強行出頭?倘若她丈夫不理,那時再設法相救不遲。」


林平之見到木高峰到來,當真如同天上掉下無數寶貝來一般,喜悅不勝,尋思:「害死我爹爹媽媽的,也有這駝子在內,不料陰差陽錯,今日他竟會自己送將上來,真叫做老天爺有眼。」


木高峰卻不識得林平之。那日在衡山劉正風家中,二人雖曾相見,但林平之裝作了個駝子,臉上貼滿了膏藥,與此刻這樣一個玉樹臨風般的美少年,自是渾不相同,後來雖知他是假裝駝子,卻也沒見過他真面目。木高峰轉頭向岳靈珊道:「難得有許多朋友在此,咱們走罷。」他見到青城和恆山兩派人眾,心下頗為忌憚,料想有人會出手相救岳靈珊,不如及早遠離的為是。他一聲吆喝,縱馬便行。


早一日岳靈珊受傷獨行,想回到嵩山爹娘身畔,但行不多時,便遇上了木高峰。木高峰心眼兒極窄,那日與岳不群較量內功不勝,後來林震南夫婦又被他救了去,心下引為奇恥大辱,後來聽得林震南的兒子林平之投入華山門下,又娶岳不群之女為妻,料想這部《辟邪劍譜》自然也帶入了華山門下,更是氣惱萬分。五嶽派開宗立派,他也得到了消息,只是五嶽劍派中人素來瞧他不起,左冷禪也沒給他請柬。他心中氣不過,伏在嵩山左近,只待五嶽派門人下山,若是成群結隊,有長輩同行,他便不露面,只要有人落了單,他便要暗中料理幾個,以泄心中之憤。但見群雄紛紛下山,都是數十人、數百人同行,欲待下手,不得其便,好容易見到岳靈珊單騎奔來,當即上前截住。


岳靈珊武功本就不及木高峰,加之身上受傷,木高峰又是忽施偷襲,占了先機,終於被他所擒。木高峰聽她口出恫嚇之言,說是岳不群的女兒,更是心花怒放,當下想定主意,要將她藏在一個隱秘之所,再要岳不群用《辟邪劍譜》來換人。一路上縱馬急行,不料卻撞見了青城、恆山兩派人眾。


岳靈珊心想:「此刻若教他將我帶走了,哪裡還有人來救我?」顧不得肩頭傷勢,斜身從馬背上摔了下來。木高峰喝道:「怎麼啦?」躍下馬來,俯身往岳靈珊背上抓去。


令狐衝心想林平之決不能眼睜睜的瞧著妻子為人所辱,定會出手相救,哪知林平之全不理會,從左手衣袖中取出一柄泥金柄摺扇,輕輕揮動,一個翡翠扇墜不住晃動。其時三月天時,北方冰雪初銷,哪裡用得著扇子?他這麼裝模作樣,顯然只不過故示閒暇。


木高峰抓著岳靈珊背心,說道:「小心摔著了。」手臂一舉,將她放上馬鞍,自己躍上馬背,又欲縱馬而行。


林平之說道:「姓木的,這裡有人說道,你的武功甚是稀鬆平常,你以為如何?」


木高峰一怔,眼見林平之獨坐一桌,既不似青城派的,也不似是恆山派的,一時摸不清他的來路,便問:「你是誰?」林平之微笑道:「你問我幹甚麼?說你武功稀鬆平常的,又不是我。」木高峰道:「是誰說的?」林平之拍的一聲,扇子合了攏來,向余滄海一指,道:「便是這位青城派的余觀主。他最近看到了一路精妙劍術,乃是天下劍法之最,好像叫作辟邪劍法。」


木高峰一聽到「辟邪劍法」四字,精神登時大振,斜眼向余滄海瞧去,只見他手中捏著茶杯,呆呆出神,對林平之的話似是聽而不聞,便道:「余觀主,恭喜你見到了辟邪劍法,這可不假罷?」


余滄海道:「不假!在下確是從頭至尾、一招一式都見到了。」木高峰又驚又喜,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坐到余滄海的桌畔,說道:「聽說這劍譜給華山派的岳不群得了去,你又怎地見到了?」余滄海道:「我沒見到劍譜,只見到有人使這路劍法。」木高峰道:「哦,原來如此。辟邪劍法有真有假,福州福威鏢局的後人,就學得了一套他媽的辟邪劍法,使出來可教人笑掉了牙齒。你所見到的,想必是真的了?」余滄海道:「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使這路劍之人,便是福州福威鏢局的後人。」木高峰哈哈大笑,說道:「枉為你是一派宗主,連劍法的真假也分不出。福威鏢局的那個林震南,不就是死在你手下的嗎?」余滄海道:「辟邪劍法的真假,我確然分不出。你木大俠見識高明,定然分得出了。」


木高峰素知這矮道人武功見識,俱是武林中第一流的人才,忽然說這等話,定是別有深意,他嘿嘿嘿的乾笑數聲,環顧四周,只見每個人都在瞧著他,神色甚是古怪,倒似自己說錯了極要緊的話一般,便道:「倘若給我見到,好歹總分辨得出。」


余滄海道:「木大俠要看,那也不難。眼前便有人會使這路劍法。」木高峰心中一凜,眼光又向眾人一掃,見到林平之神情最是滿不在乎,問道:「是這少年會使嗎?」余滄海道:「佩服,佩服!木大俠果然眼光高明,一眼便瞧了出來。」


木高峰上上下下的打量林平之,見他服飾華麗,便如是個家財豪富的公子哥兒,心想:「余矮子這麼說,定有陰謀詭計要對付我。對方人多,好漢不吃眼前虧,不用跟他們糾纏,及早動身的為是,只要岳不群的女兒在我手中,不怕他不拿劍譜來贖。」當即打個哈哈,說道:「余矮子,多日不見,你還是這麼愛開玩笑。駝子今日有事,恕不奉陪了。辟邪劍法也好,降魔劍法也好,駝子從來就沒放在心上,再見了。」這句話一說完,身子彈起,已落上馬背,身法敏捷之極。


便在這時,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似乎見到林平之躍了出去,攔在木高峰的馬前,但隨即又見他摺扇輕搖,坐在板桌之旁,卻似從未離座。眾人正詫異間,木高峰一聲吆喝,催馬便行。但令狐沖、盈盈、余滄海這等高手,卻清清楚楚見到林平之曾伸手向木高峰的坐騎點了兩下,定是做了手腳。


果然那馬奔出幾步,驀地一頭撞在草棚的柱上。這一撞力道極大,半邊草棚登時塌了下來。余滄海一躍而起,縱出棚外。令狐沖與林平之等人頭上都落滿了麥杆茅草。鄭萼伸手替令狐沖撥開頭上柴草。林平之卻毫不理會,目不轉睛的瞪視著木高峰。


木高峰微一遲疑,縱下馬背,放開了疆繩。那馬衝出幾步,又是一頭撞在一株大樹上,一聲長嘶,倒在地下,頭上滿是鮮血。這馬的行動如此怪異,顯是雙眼盲了,自是林平之適才以快速無倫的手法刺瞎了馬眼。


林平之用摺扇慢慢撥開自己左肩上的茅草,說道:「盲人騎瞎馬,可危險得緊哪!」


木高峰哈哈一笑,說道:「你這小子囂張狂妄,果然有兩下子。余矮子說你會使辟邪劍法,不妨便使給老爺瞧瞧。」


林平之道:「不錯,我確是要使給你看。你為了想看我家的辟邪劍法,害死了我爹爹媽媽,罪惡之深,與余滄海也不相上下。」


木高峰大吃一驚,沒想到眼前這公子哥兒便是林震南的兒子,暗自盤算:


「他膽敢如此向我挑戰,當然是有恃無恐。他五嶽劍派已聯成一派,這些恆山派的尼姑,自然都是他的幫手了。」心念一動,回手便向岳靈珊抓去,心想:「敵眾我寡,這小娘兒原來是他老婆,挾制了她,這小子還不服服貼貼嗎?」


突然背後風聲微動,一劍劈到。木高峰斜身閃開,卻見這一劍竟是岳靈珊所劈。原來盈盈己割斷了縛在她手上的繩索,解開了她身上被封的穴道,再將一柄長劍遞在她手中。岳靈珊一劍將木高峰逼開,只覺傷口劇痛,穴道被封了這麼久,四肢酸麻,心下雖怒,卻也不再追擊。


林平之冷笑道:「枉為你也是成名多年的武林人物,竟如此無恥。你若想活命,爬在地下向爺爺磕三個響頭,叫三聲『爺爺』,我便讓你多活一年。一年之後,再來找你如何?」木高峰仰天打個哈哈,說道:「你這小子,那日在衡山劉正風家中,扮成了駝子,向我磕頭,大叫『爺爺』,拚命要爺爺收你為徒。爺爺不肯,你才投入了岳老兒的門下,騙到了一個老婆,是不是呢?」


林平之不答,目光中滿是怒火,臉上卻又大有興奮之色,摺扇一攏,交於左手,右手撩起袍角,跨出草棚,直向木高峰走去。薰風過處,人人聞到一陣香氣。


忽聽得啊啊兩聲響,青城派中於人豪、吉人通臉色大變,胸口鮮血狂涌,倒了下去。旁人都不禁驚叫出聲,明明眼見他要出手對付木高峰,不知如何,竟會拔劍刺死了于吉二人。他拔劍殺人之後,立即還劍入鞘,除了令狐沖等幾個高手之外,但覺寒光一閃,就沒瞧清楚他如何拔劍,更不用說見他如何揮劍殺人了。


令狐衝心頭閃過一個念頭:「我初遇田伯光的快刀之時,也是難以抵擋,待得學了獨孤九劍,他的快刀在我眼中便已殊不足道。然而林平之這快劍,田伯光只消遇上了,只怕擋不了他三劍。我呢?我能擋得了幾劍?」霎時之間,手掌中全是汗水。


木高峰在腰間一掏,抽出一柄劍。他這把劍的模樣可奇特得緊,變成一個弧形,人駝劍亦駝,乃是一柄駝劍。林平之微微冷笑,一步步向他走去。


突然間木高峰大吼一聲,有如狼嗥,身子撲前,駝劍劃了個弧形,向林平之脅下勾到。林平之長劍出鞘,反刺他前胸。這一劍後發先至,既狠且准,木高峰又是一聲大吼,身子彈了出去,只見他胸前棉襖破了一道大縫,露出胸膛上的一叢黑毛。林平之這一劍只須再遞前兩寸,木高峰便是破胸開膛之禍。


眾人「哦」的一聲,無不駭然。


木高峰這一招死裡逃生,可是這人兇悍之極,竟無絲毫畏懼之意,吼聲連連,連人和劍的向林平之撲去。


林平之連刺兩劍,噹噹兩聲,都給駝劍擋開。林平之一聲冷笑,出招越來越快。木高峰竄高伏低,一柄駝劍使得便如是一個劍光組成的鋼罩,將身子罩在其內。林平之長劍刺入,和他駝劍相觸,手臂便一陣酸麻,顯然對方內力比自己強得太多,稍有不慎,長劍還會給他震飛。這麼一來,出招時便不敢托大,看準了他空隙再以快劍進襲。木高峰只是自行使劍,一柄駝劍運轉得風雨不透,竟然不露絲毫空隙。林平之劍法雖高,一時卻也奈何他不得。


但如此打法,林平之畢竟是立於不敗之地,縱然無法傷得對方,木高峰可並無還手的餘地。各高手都看了出來,只須木高峰一有還擊之意,劍網便會露出空隙,林平之快劍一擊之下,他絕無抵擋之能。這般運劍如飛,最耗內力,每一招都是用盡全力,方能使後一招與前一招如水流不斷,前力與後力相續,可是不論內力如何深厚,終不能永耗不竭。


在那駝劍所交織的劍網之中,木高峰吼聲不絕,忽高忽低,吼聲和劍招相互配合,神威凜凜。林平之幾次想要破網直入,總是給駝劍擋了出來。


余滄海觀看良久,忽見劍網的圈子縮小了半尺,顯然木高峰的內力漸有不繼。他一聲清嘯,提劍而上,刷刷刷急攻三劍,儘是指向林平之背心要害。


林平之回劍擋架。木高峰駝劍揮出,疾削林平之的下盤。按理說,余滄海與木高峰兩個成名前輩,合力夾擊一個少年,實是大失面子。但恆山派眾人一路看到林平之戕殺青城弟子,下手狠辣,絕不容情,余滄海非他敵手,這時眼見二大高手合力而攻,均不以為奇,反覺是十分自然之事。木餘二人若不聯手,如何抵擋得了林平之勢若閃電的快劍?


既得余滄海聯手,木高峰劍招便變,有攻有守。三人堪堪又拆了二十餘招,林平之左手一圈,倒轉扇柄,驀地刺出,扇子柄上突出一枝寸半長的尖針,刺在木高峰右腿「環跳穴」上。木高峰吃了一驚,駝劍急掠,只覺左腿穴道上也是一麻。他不敢再動,狂舞駝劍護身,雙腿漸漸無力,不由自主的跪下來。


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你這時候跪下磕頭,未免遲了!」說話之時,向余滄海急攻三招。


木高峰雙腿跪地,手中駝劍絲毫不緩,急砍急刺。他知已然輸定,每一招都是與敵人同歸於盡的拚命打法。初戰時他只守不攻,此刻卻豁出了性命,變成只攻不守。


余滄海知道時不我與,若不在數招之內勝得對手,木高峰一倒,自己孤掌難鳴,一柄劍使得有如狂風驟雨一般,突然間只聽得林平之一聲長笑,他雙眼一黑,再也瞧不見甚麼,跟著雙肩一涼,兩條手臂離身飛出。


只聽得林平之狂笑叫道:「我不來殺你!讓你既無手臂,又無眼睛,一個人獨闖江湖。你的弟子、家人,我卻要殺得一個不留,教你在這世上只有仇家,並無親人。」余滄海只覺斷臂處劇痛難當,心中卻十分明白:「他如此處置我,可比一劍殺了我殘忍萬倍。我這等活在世上,便是一個絲毫不會武功之人,也可任意凌辱折磨於我。」他辨明聲音,舉頭向林平之懷中撞去。


林平之縱聲大笑,側身退開。他大仇得報,狂喜之餘,未免不夠謹慎,兩步退到了木高峰身邊。木高峰駝劍狂揮而來,林平之豎劍擋開,突然間雙腿一緊,已被木高峰牢牢抱住。


林平之吃了一驚,眼見四下里數十名青城弟子撲將上來,雙腿力掙,卻掙不脫木高峰手臂猶似鐵圈般的緊箍,當即挺劍向他背上駝峰直刺下去。波的一聲響,駝峰中一股黑水激射而出,腥臭難當。


這一下變生不測,林平之雙足急登,欲待躍頭閃避,卻忘了雙腿已被木高峰抱住,登時滿臉都被臭水噴中,只痛得大叫起來。這些臭水竟是劇毒之物。原來木高峰駝背之中,竟然暗藏毒水皮囊。林平之左手擋住了臉,閉著雙眼,揮劍在木高峰身上亂砍亂斬。


這幾劍出手快極,木高峰絕無閃避餘裕,只是牢牢抱住林平之的雙腿。


便在這時,余滄海憑著二人叫喊之聲,辨別方位,撲將上來,張嘴便咬,一口咬住林平之右頰,再也不放。三人纏成一團,都已神智迷糊。青城派弟子提劍紛向林平之身上斬去。


令狐沖在車中看得分明,初時大為驚駭,待見林平之被纏,青城群弟子提劍上前,急叫:「盈盈,盈盈,你快救他。」


盈盈縱身上前,短劍出手,噹噹當響聲不絕,將青城群弟子擋在數步之外。


木高峰狂吼之聲漸歇,林平之兀自一劍一劍的往他背上插落。余滄海全身是血,始終牢牢咬住了林平之的面頰。過了好一會,林平之左手用力一推,將余滄海推得飛了出去,他同時一聲慘呼,但見他右頰上血淋淋地,竟被余滄海硬生生的咬下了一塊肉來。木高峰早已氣絕,卻仍緊緊抱住林平之的雙腿。林平之左手摸准了他手臂的所在,提劍一划,割斷了他兩條手臂,這才得脫糾纏。盈盈見到他神色可怖,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幾步。


青城弟子紛紛擁到師父身旁施救,也不再來理會這個強仇大敵了。


忽聽得青城群弟子哭叫:「師父,師父!」「師父死了,師父死了!」


眾人抬了余滄海的屍身,遠遠逃開,唯恐林平之再來追殺。


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我報了仇啦,我報了仇啦!」


恆山派眾弟子見到這驚心動魄的變故,無不駭然失色。


岳靈珊慢慢走到林平之的身畔,說道:「平弟,恭喜你報了大仇。」林平之仍是狂笑不已,大叫:「我報了仇啦,我報了仇啦。」岳靈珊見他緊閉著雙目,道:「你眼睛怎樣了?那些毒水得洗一洗。」林平之一呆,身子一晃,險些摔倒。岳靈珊伸手托在他腋下,扶著他一步一拐的走入草棚,端了一盤清水,從他頭上淋下去。林平之縱聲大叫,聲音慘厲,顯然痛楚難當。


站在遠處的青城群弟子都嚇了一跳,又逃出了幾步。


令狐沖道:「小師妹,你拿些傷藥去,給林師弟敷上。扶他到我們的車中休息。」岳靈珊道:「多……多謝。」林平之大聲道:「不要!要他賣甚麼好!姓林的是死是活,跟他有甚麼相干?」令狐沖一怔,心想:「我幾時得罪你了?為甚麼你這麼恨我?」岳靈珊柔聲道:「恆山派的治傷靈藥,天下有名,難得……」林平之怒道:「難得甚麼?」岳靈珊嘆了口氣,又將一盆清水輕輕從他頭頂淋下。這一次林平之卻只哼了一聲,咬緊牙關,沒再呼叫,說道:「他對你這般關心,你又一直說他好,為甚麼不跟了他去?你還理我幹麼?」


恆山群弟子聽了他這句話,盡皆相顧失色。儀和大聲道:「你……你……竟敢說這等不要臉的話?」儀清忙拉了拉她袖子,勸道:「師姊,他傷得這麼樣子,心情不好,何必跟他一般見識?」儀和怒道:「呸!我就是氣不過……」


這時岳靈珊拿了一塊手帕,正在輕按林平之面頰上的傷口。林平之突然右手用力一推。岳靈珊全沒防備,立時摔了出去,砰的一聲,撞在草棚外的一堵土牆上。


令狐沖大怒,喝道:「你……」但隨即想起,他二人是夫妻,夫妻間口角爭執,甚至打架,旁人也不便干預,何況聽林平之的言語,顯是對自己頗有疑忌,自己一直苦戀小師妹,林平之當然知道,他重傷之際,自己更不能介入其間,當即強行忍住,但已氣得全身發抖。


林平之冷笑道:「我說話不要臉?到底是誰不要臉了?」手指草棚之外,說道:「這姓余的矮子、姓木的駝子,他們想得我林家的辟邪劍法,便出手硬奪,害死我父親母親,雖然兇狠毒辣,也不失為江湖上惡漢光明磊落的行徑,哪像……哪像……」回身指向岳靈珊,續道:「哪像你的父親君子劍岳不群,卻以卑鄙奸猾的手段,來謀取我家的劍譜。」


岳靈珊正扶著土牆,慢慢站起,聽他這麼說,身子一顫,復又坐倒,顫聲道:「哪……哪有此事?」


林平之冷笑道:「無恥賤人!你父女倆串謀好了,引我上鉤。華山派掌門的岳大小姐,下嫁我這窮途末路、無家可歸的小子,那為了甚麼?還不是為了我林家的辟邪劍譜。劍譜既已騙到了手,還要我姓林的幹甚麼?」


岳靈珊「啊」的一聲,哭了出來,哭道:「你……冤枉好人,我若有此意,教我……教我天誅地滅。」


林平之道:「你們暗中設下奸計,我初時蒙在鼓裡,毫不明白。此刻我雙眼盲了,反而更加看得清清楚楚。你父女倆若非有此存心,為甚麼……為甚麼……」


岳靈珊慢慢走到他身畔,說道:「你別胡思亂想,我對你的心,跟從前沒半點分別。」林平之哼了一聲。岳靈珊道:「咱們回去華山,好好的養傷。


你眼睛好得了也罷,好不了也罷。我岳靈珊有三心兩意,教我……教我死得比這余滄海還慘。」林平之冷笑道:「也不知你心中又在打甚麼鬼主意,來對我這等花言巧語。」


岳靈珊不再理他,向盈盈道:「姊姊,我想跟你借一輛大車。」盈盈道:「自然可以。要不要請兩位恆山派的姊姊送你們一程?」岳靈珊不住嗚咽,道:「不……不用了,多……多謝。」盈盈拉過一輛車來,將騾子的韁繩和鞭子交在她手裡。


岳靈珊扶著林平之的手臂,道:「上車罷!」林平之顯是極不願意,但雙目不能見物,實是寸步難行,遲疑了一會,終於躍入車中。岳靈珊咬牙跳上趕車的座位,向盈盈點了點頭示謝,鞭子一揮,趕車向西北行去,向令狐沖卻始終一眼不瞧。


令狐沖目送大車越走越遠,心中一酸,眼淚便欲奪眶而出,心想:「林師弟雙目已盲,小師妹又受了傷。他二人無依無靠,漫漫長路,如何是好?


倘若青城派弟子追來尋仇,怎生抵敵?」眼見青城群弟子裹了余滄海的屍身,放上馬背,向西南方行去,雖和林平之、岳靈珊所行方向相反,焉知他們行得十數里後,不會折而向北?又向林、岳夫婦趕去?


再琢磨林平之和岳靈珊二人適才那一番話,只覺中間實藏著無數隱情,夫妻間的恩怨愛憎,雖非外人所得與聞,但林岳二人婚後定非和諧,當可斷言:想到小師妹青春年少,父母愛如掌珠,同門師兄弟對她無不敬重愛護,卻受林平之這等折辱,不自禁的流下淚來。


當日眾人只行出十餘里,便在一所破祠堂中歇宿。令狐沖睡到半夜,好幾次均為噩夢所纏,昏昏沉沉中忽聽得一縷微聲鑽入耳中,有人在叫:「沖哥,沖哥!」令狐沖嗯了一聲,醒了過來,只聽得盈盈的聲音道:「你到外面來,我有話說。」


令狐沖忙即坐起,走到祠堂外,只見盈盈坐在石級上,雙手支頤,望著白雲中半現的月亮。令狐沖走到她身邊,和她並肩而坐。夜深人靜,四下里半點聲息也無。


過了好一會,盈盈道:「你在掛念小師妹?」令狐沖道:「是。許多情由,令人好生難以明白。」盈盈道:「你擔心她受丈夫欺侮?」令狐沖嘆了口氣,道:「他夫妻倆的事,旁人又怎管得了?」盈盈道:「你怕青城弟子趕去向他們生事?」令狐沖道:「青城弟子痛於師仇,又見到他夫妻已然受傷,趕去意圖加害,那也是情理之常。」盈盈道:「你怎地不設法前去相救?」


令狐沖又嘆了口氣,道:「聽林師弟的語氣,對我頗有疑忌之心,我雖好意援手,只怕更傷了他夫妻間的和氣。」


盈盈道:「這是其一。你心中另有顧慮,生怕令我不快,是不是?」令狐沖點了點頭,伸出手去握住她左手,只覺她手掌甚涼,柔聲道:「盈盈,在這世上,我只有你一人,倘若你我之間也生了甚麼嫌隙,那做人還有甚麼意味?」


盈盈緩緩將頭倚了過去,靠在他肩頭上,說道:「你心中既這樣想,你我之間,又怎會生甚麼嫌隙?事不宜遲,咱們就追趕前去,別要為了避甚麼嫌疑,致貽終生之恨。」


令狐沖矍然而驚:「致貽終身之恨,致貽終生之恨!」似乎眼見數十名青城弟子正圍在林平之、岳靈珊所乘大車之旁,數十柄長劍正在向車中亂刺狠戳,不由得身子一顫。


盈盈道:「我去叫醒儀和、儀清兩位姊姊,你吩咐她們自行先回恆山,咱們暗中護送你小師妹一程,再回白雲庵去。」


儀和與儀清見令狐沖傷勢未愈,頗不放心,然見他心志已決,急於救人,也不便多勸,只得奉上一大包傷藥,送著他二人上車馳去。


當令狐沖向儀和、儀清吩咐之時,盈盈站在一旁,轉過了頭,不敢向儀和、儀清瞧上一眼,心想自己和令狐沖孤男寡女,同車夜行,只怕為她二人所笑,直到騾車行出數里,這才吁了口氣,頰上紅潮漸退。


她辨明了道路,向西北而行,此去華山,只是一條官道,料想不會岔失。


拉車的是匹健騾,腳程甚快,靜夜之中,只聽得車聲轔轔,蹄聲得得,更無別般聲息。


令狐衝心下好生感激,尋思:「她為了我,甚麼都肯做。她明知我牽記小師妹,便和我同去保護。這等紅顏知己,令狐沖不知是前生幾世修來?」


盈盈趕著騾子,疾行數里,又緩了下來,說道:「咱們暗中保護你師妹、師弟。他們倘若遇上危難,咱們被迫出手,最好不讓他們知道。我看咱們還是易容改裝的為是。」令狐沖道:「正是。你還是扮成那個大鬍子罷!」盈盈搖搖頭道:「不行了。在封禪台側我現身扶你,你小師妹已瞧在眼裡了。」


令狐沖道:「那改成甚麼才好?」


盈盈伸鞭指著前面一間農舍,說道:「我去偷幾件衣服來,咱二人扮成一……一……兩個鄉下兄妹罷。」她本想說「一對」,話到口邊,覺得不對,立即改為「兩個」。令狐沖自已聽了出來,知她最害羞,不敢隨便出言說笑,只微微一笑。盈盈正好轉過頭來,見到他的笑容,臉上一紅,問道:「有甚麼好笑?」令狐沖微笑道:「沒甚麼?我是在想,倘若這家鄉下人沒年輕女子,只是一位老太婆,一個小孩兒,那我又得叫你婆婆了。」


盈盈噗哧一笑,記起當日和令狐沖初識,他一直叫自己婆婆,心中感到無限溫馨,躍下騾車,向那農舍奔去。


令狐沖見她輕輕躍入牆中,跟著有犬吠之聲,但只叫得一聲,便沒了聲息,想是給盈盈一腳踢暈了。過了好一會,見她捧著一包衣物奔了出來,回到騾車之畔,臉上似笑非笑,神氣甚是古怪,突然將衣物往車中一拋,伏在車轅之上,哈哈大笑。


令狐沖提起幾件衣服,月光下看得分明,竟然便是老農夫和老農婦的衣服,尤其那件農婦的衫子十分寬大,鑲著白底青花的花邊,式樣古老,並非年輕農家姑娘或媳婦的衣衫。這些衣物中還有男人的帽子,女裝的包頭,又有一根旱菸筒。


盈盈笑道:「你是令狐半仙,猜到這鄉下人家有個婆婆,只可惜沒孩兒……」說到這裡便紅著臉住了口。令狐沖微笑道:「原來他們是兄妹二人,這兩兄妹當真要好,一個不娶,一個不嫁,活到七八十歲,還是住在一起。」


盈盈笑著啐了一口,道:「你明知不是的。」令狐沖道:「不是兄妹麼?那可奇了。」


盈盈忍不住好笑,當下在騾車之後,將老農婦的衫裙罩在衣衫之上,又將包頭包在自己頭頂,雙手在道旁抓些泥塵,抹在自己臉上,這才幫著令狐沖換上老農的衣衫。令狐沖和她臉頰相距不過數寸,但覺她吹氣如蘭,不由得心中一盪,便想伸手摟住她親上一親,只是想到她為人極是端嚴,半點褻瀆不得,要是冒犯了她,惹她生氣,有何後果,那可難以料想,當即收攝心神,一動也不敢動。


他眼神突然顯得異樣、隨又莊重克制之態,盈盈都瞧得分明,微笑道:「乖孫子,婆婆這才疼你。」伸出手掌,將滿掌泥塵往他臉上抹去,令狐沖閉住眼,只感她掌心溫軟柔滑,在自己臉上輕輕的抹來抹去,說不出的舒服,只盼她永遠的這麼撫摸不休。過了一會,盈盈道:「好啦,黑夜之中,你小師妹一定認不出,只是小心別開口。」令狐沖道:「我頭頸中也得抹些塵土才是。」


盈盈笑道:「誰瞧你頭頸了?」隨即會意,令狐沖是要自己伸手去撫摸他的頭頸,彎起中指,在他額頭輕輕打個爆栗,回身坐在車夫位上,一聲唿哨,趕騾便行,突然間忍不住好笑,越笑越響,竟然彎住了腰,身子難以坐直。


令狐沖微笑道:「你在那鄉下人家見到了甚麼?」


盈盈笑道:「不是見到了好笑的事。哪老公公和老婆婆是……是夫妻兩個……」令狐沖笑道:「原來不是兄妹,是夫妻兩個。」盈盈道:「你再跟我胡鬧,不說了。」令狐沖道:「好,他們不是夫妻,是兄妹。」


盈盈道:「你別打岔,成不成?我跳進牆去,一隻狗叫了起來,我便將狗子拍暈了。哪知這麼一叫,便將那老公公和老婆婆吵醒了。老婆婆說:『阿毛爹,別是黃鼠狼來偷雞。』老公公說:『老黑又不叫了,不會有黃鼠狼的。』老婆婆忽然笑了起來,說道:『只怕那黃鼠狼學你從前的死樣,半夜三更摸到我家裡來時,總帶一塊牛肉、騾肉來餵狗。』」


令狐沖微笑道:「這老婆婆真壞,她繞著彎兒罵你是黃鼠狼。」他知盈盈是最靦腆,她說到那老農夫婦當年的私情,自己只有假裝不懂,她或許還會說下去,否則自己言語中只須帶上一點兒情意,她立時便住口了。


盈盈笑道:「那老婆婆是在說他們沒成親時的事……」說到這裡,挺腰一提韁繩,騾子又快跑起來。令狐沖道:「沒成親時怎樣啦?他們一定規矩得很,半夜三更就是一起坐在大車之中,也一定不敢抱一抱,親一親。」盈盈呸了一聲,不再說了。令狐沖道:「好妹子,親妹子,他們說些甚麼,你說給我聽。」盈盈微笑不答。


黑夜之中,但聽得騾子的四隻蹄子打在官道之上,清脆悅耳。令狐沖向外望去,月色如水,瀉在一條又寬又直的官道上,輕煙薄霧,籠罩在道旁樹梢,騾車緩緩駛入霧中,遠處景物便看不分明,盈盈的背脊也裹在一層薄霧之中。其時正當初春,野花香氣忽濃忽淡,微風拂面,說不出的歡暢。令狐沖久未飲酒,此刻情懷,卻正如微醺薄醉一般。


盈盈臉上一直帶著微笑,她在回想那對老農夫婦的談話:老公公道:「那一晚屋裡半兩肉也沒有,只好到隔壁人家偷一隻雞殺了,拿到你家來餵你的狗。那隻狗叫甚麼名字啊?」老婆婆道:「叫大花。」老公公道:「對啦,叫大花。它吃了半隻雞,乖乖的一聲不出,你爹爹、媽媽甚麼也不知道。咱們的阿毛,就是這一晚有了的。」老婆婆道:「你就知道自己快活,也不理人家死活。後來我肚子大了,爹爹把我打得死去活來。」老公公道:「幸虧你肚子大了,否則的話,你爹怎肯把你嫁給我這窮小子?那時候哪,我巴不得你肚子快大!」老婆婆忽然發怒,罵道:「你這死鬼,原來你是故意的,你一直瞞著我,我……我決不能饒你。」老公公道:「別吵,別吵!阿毛也生了孩子啦,你還吵甚麼?」


當下盈盈生怕令狐沖記掛,不敢多聽,偷了衣服物品便走,在桌上放了一大錠銀子。她輕手輕腳,這一對老夫婦一來年老遲鈍,二來說得興起,竟渾不知覺。


盈盈想著他二人的說話,突然間面紅過耳,慶幸好得是在黑夜之中,否則教令狐沖見到自己臉色,那真不用做人了。


她不再催趕騾子,大車行得漸漸慢了,行了一程,轉了個彎,來到一座大湖之畔。湖旁都是垂柳,圓圓的月影倒映湖中,湖面水波微動,銀光閃閃。


盈盈輕聲問道:「沖哥,你睡著了嗎?」令狐沖道:「我睡著了,我正在做夢。」盈盈道:「你在做甚麼夢?」令狐沖道:「我夢見帶了一大塊牛肉,摸到黑木崖上,去餵你家的狗。」盈盈笑道:「你人不正經,做的夢也不正經。」


兩人並肩坐在車中,望著湖水。令狐沖伸過右手,按在盈盈左手的手背上。盈盈的手微微一顫,卻不縮回。令狐衝心想:「若得永遠如此,不再見到武林中的腥風血雨,便是叫我做神仙,也沒這般快活。」


盈盈道:「你在想甚麼?」令狐沖將適才心中所想說了出來。盈盈反轉左手,握住了他右手,說道:「沖哥,我真是快活。」令狐沖道:「我也是一樣。」盈盈道:「你率領群豪攻打少林寺,我雖然感激,可也沒此刻歡喜。


倘若我是你的好朋友,陷身少林寺中,你為了江湖上的義氣,也會奮不顧身前來救我。可是這時候你只想到我,沒想到你小師妹……」


她提到「你小師妹」四字,令狐沖全身一震,脫口而出:「啊喲,咱們快些趕去!」


盈盈輕輕的道:「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中,你終於是念著我多些,念著你小師妹少些。」她輕拉韁繩,轉過騾頭,騾車從湖畔回上了大路,揚鞭一擊,騾子快跑起來。


這一口氣直趕出了二十餘里,騾子腳力已疲,這才放緩腳步。轉了兩個彎,前面一望平陽,官道旁都種滿了高粱,溶溶月色之下,便似是一塊極大極大的綠綢,平鋪於大地。極目遠眺,忽見官道彼端有一輛大車似乎停著不動。令狐沖道:「這輛大車,好像就是林師弟他們的。」盈盈道:「咱們慢慢上去瞧瞧。」任由騾子緩步向前,與前車越來越近。


行了一會,才察覺前車其實也在行進,只是行得慢極,又見騾子之旁另有一人步行,竟是林平之,趕車之人看背影便是岳靈珊。


令狐沖好生詫異,伸出手去一勒韁繩,不令騾子向前,低聲道:「那是幹甚麼?」盈盈道:」你在這裡等著,我過去瞧瞧。」若是趕車上前,立時便給對方發覺,須得施展輕功,暗中偷窺。令狐沖很想同去,但傷處未愈,輕功提不起來,只得點頭道:「好。」


盈盈輕躍下車,鑽入了高粱叢中。高粱生得極密,一入其中,便在白天也看不到人影,只是其時高粱杆子尚矮,葉子也未茂密,不免露頭於外。她彎腰而行,辨明蹄聲的所在,趕上前去,在高粱叢中與岳靈珊的大車並肩而行。


只聽得林平之說道:「我的劍譜早已盡數交給你爹爹了,自己沒私自留下一招半式,你又何必苦苦的跟著我?」岳靈珊道:「你老是疑心我爹爹圖你的劍譜,當真好沒來由。你憑良心說,你初入華山門下,那時又沒甚麼劍譜,可是我早就跟你……跟你很好了,難道也是別有居心嗎?」林平之道:「我林家的辟邪劍法天下知名,余滄海、木高峰他們在我爹爹身上搜查不得,便來找我。我怎知你不是受了爹爹、媽媽的囑咐,故意來向我賣好?」岳靈珊嗚咽道:「你真要這麼想,我又有甚麼法子?」


林平之氣忿忿的道:「難道是我錯怪了你?這《辟邪劍譜》,你爹爹不是終於從我手中得去了嗎?誰都知道,要得《辟邪劍譜》,總須向我這姓林的小子身上打主意。余滄海、木高峰,哼哼,岳不群,有甚麼分別了?只不過岳不群成則為王,余滄海、木高峰敗則為寇而已。」


岳靈珊怒道:「你如此損我爹爹,當我是甚麼人了?若不是……若不是……哼哼……」


林平之站定了腳步,大聲道:「你要怎樣?若不是我瞎了眼,受了傷,你便要殺我,是不是?我一雙眼睛又不是今天才瞎的。」岳靈珊道:「原來你當初識得我,跟我要好,就是瞎了眼睛。」勒住韁繩,騾車停了下來。


林平之道:「正是!我怎知你如此深謀遠慮,為了一部《辟邪劍譜》,竟會到福州來開小酒店?青城派那姓余的小子欺侮你,其實你武功比他高得多,可是你假裝不會,引得我出手。哼,林平之,你這早瞎了眼睛的渾小子,憑這一手三腳貓的功夫,居然膽敢行俠仗義,打抱不平?你是爹娘的心肝肉兒,他們若不是有重大圖謀,怎肯讓你到外邊拋頭露面、幹這當壚賣酒的低三下四勾當?」


岳靈珊道:「爹爹本是派二師哥去福州的。是我想下山來玩兒,定要跟著二師哥去。」


林平之道:「你爹爹管治門人弟子如此嚴厲,倘若他認為不妥,便任你跪著哀求三日三夜,也決計不會准許。自然因為他信不過二師哥,這才派你在旁監視。」


岳靈珊默然,似乎覺得林平之的猜測,也非全然沒有道理,隔了一會,說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總之我到福州之前,從未聽見過《辟邪劍譜》四字。爹爹只說,大師哥打了青城弟子,雙方生了嫌隙,現下青城派人眾大舉東行,只怕於我派不利,因此派二師哥和我去暗中查察。」


林平之嘆了口氣,似乎心腸軟了下來,說道:「好罷,我便再信你一次。


可是我已變成這個樣子,你跟著我又有甚麼意思?你我僅有夫妻之名,並無夫妻之實。你還是處女之身,這就回頭……回頭到令狐沖那裡去罷!」


盈盈一聽到「你我僅有夫妻之名,並無夫妻之實,你還是處女之身。」


這句話,不由得吃了一驚,心道:「那是甚麼緣故?」隨即羞得滿面通紅,連脖子中也熱了,心想:「女孩兒家去偷聽人家夫妻的私話,已大大不該,卻又去想那是甚麼緣故,真是……真是……」轉身便行,但只走得幾步,好奇心大盛,再也按捺不住,當即停步,側耳又聽,但心下害怕,不敢回到先前站立處,和林岳二人便相隔遠了些,但二人的話聲仍清晰入耳。


只聽岳靈珊幽幽的道:「我只和你成親三日,便知你心中恨我極深,雖和我同房,卻不肯和我同床。你既然這般恨我,又何必……何必……娶我?」


林平之嘆了口氣,說道:「我沒恨你。」岳靈珊道:「你不恨我?那為甚麼日間假情假意,對我親熱之極,一等晚上回到房中,連話也不跟我說一話?


爸爸媽媽幾次三番查問你待我怎樣,我總是說你很好,很好,很好……哇……」說到這裡,突然縱聲大哭。


林平之一躍上車,雙手握住她肩膀,厲聲道:「你說你爹媽幾次三番的查問,要知道我待你怎樣,此話當真?」岳靈珊鳴咽道:「自然是真的,我騙你幹麼?」林平之問道:「明明我待你不好,從來沒跟你同床。那你又為甚麼說很好?」岳靈珊泣道:「我既然嫁了你,便是你林家的人了。只盼你不久便回心轉意。我對你一片真心,我……我怎可編排自己夫君的不是?」


林平之半晌不語,只是咬牙切齒,過了好一會,才慢慢的道:「哼,我只道你爹爹顧念著你,對我還算手下留情,豈知全仗你從中遮掩。你若不是這麼說,姓林的早就死在華山之巔了。」


岳靈珊抽抽噎噎的道:「哪有此事?夫妻倆新婚,便有些小小不和,做岳父的豈能為此而將女婿殺了?」


盈盈聽到這裡,慢慢向前走了幾步。


林平之恨恨的道:「他要殺我,不是為我待你不好,而是為我學了辟邪劍法。」


岳靈珊道:「這件事我可真不明白了。你和爹爹這幾日來所使的劍法古怪之極,可是威力卻又強大無比。爹爹打敗左冷禪,奪得五嶽派掌門,你殺了余滄海、木高峰,難道……難道這當真便是辟邪劍法嗎?」


林平之道:「正是!這便是我福州林家的辟邪劍法!當年我曾祖遠圖公以這七十二路劍法威懾群邪,創下『福威鏢局』的基業,天下英雄,無不敬仰,便是由此。」他說到這件事時,聲音也響了起來,語音中充滿了得意之情。


岳靈珊道:「可是,你一直沒跟我說已學會了這套劍法。」林平之道:「我怎麼敢說?令狐沖在福州搶到了那件袈裟,畢竟還是拿不去,只不過錄著劍譜的這件袈裟,卻落入了你爹爹手中……」岳靈珊尖聲叫道:「不,不會的!爹爹說,劍譜給大師哥拿了去,我曾求他還給你,他說甚麼也不肯。」


林平之哼的一聲冷笑。岳靈珊又道,「大師哥劍法厲害,連爹爹也敵他不過,難道他所使的不是辟邪劍法?不是從你家的《辟邪劍譜》學的?」


林平之又是一聲冷笑,說道:「令狐沖雖然奸猾,但比起你爹爹來,可又差得遠了。再說,他的劍法亂七八糟,怎能和我家的辟邪劍法相比?在封禪台側比武,他連你也比不過,在你劍底受了重傷,哼哼,又怎能和我家的辟邪劍法相比?」岳靈珊低聲道:「他是故意讓我的。」林平之冷笑道:「他對你的情義可深著哪!」


這句話盈盈倘若早一日聽見,雖然早知令狐沖比劍時故意容讓,仍會惱怒之極,可是今宵兩人良夜同車,湖畔清談,已然心意相照,她心中反而感到一陣甜意:「他從前確是對你很好,可是現下卻待我好得多了。這可怪不得他,不是他對你變心,實在是你欺侮得他太也狠了。」


岳靈珊道:「原來大師哥所使的不是辟邪劍法,那為甚么爹爹一直怪他偷了你家的《辟邪劍譜》?那日爹爹將他逐出華山門牆,宣布他罪名之時,那也是一條大罪。這麼說來,我……我可錯怪他了。」林平之冷笑道:「有甚麼錯怪?令狐沖又不是不想奪我的劍譜,實則他確已奪去了。只不過強盜遇著賊爺爺,他重傷之後,暈了過去,你爹爹從他身上搜了出來,乘機賴他偷了去,以便掩人耳目,這叫做賊喊捉賊……」岳靈珊怒道:「甚麼賊不賊的,說得這麼難聽!」林平之道:「你爹爹做這種事,就不難聽?他做得,我便說不得?」


岳靈珊嘆了口氣,說道:「那日在向陽巷中,這件袈裟是給嵩山派的壞人奪了去的。大師哥殺了這二人,將袈裟奪回,未必是想據為己有。大師哥氣量大得很,從小就不貪圖旁人的物事。爹爹說他取了你的劍譜,我一直有些懷疑,只是爹爹既這麼說,又見大師哥劍法突然大進,連爹爹也及不上,這才不由得不信。」


盈盈心道:「你能說這幾句話,不枉了沖郎愛你一場。」


林平之冷笑道:「他這麼好,你為甚麼又不跟他去?」岳靈珊道:「平弟,你到此刻,還是不明白我的心。大師哥和我從小一塊兒長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的親哥哥一般。我對他敬重親愛,只當他是兄長,從來沒當他是情郎。自從你來到華山之後,我跟你說不出的投緣,只覺一刻不見,心中也是拋不開,放不下,我對你的心意,永永遠遠也不會變。」


林平之道:「你和你爹爹原有些不同,你……你更像你媽媽。」語氣轉為柔和,顯然對岳靈珊的一片真情,心中也頗為感動。


兩人半晌不語,過了一會,岳靈珊道:「平弟,你對我爹爹成見很深,你們二人今後在一起也不易和好的了。我是嫁雞……我……我總之是跟定了你。咱們還是遠走高飛,找個隱僻的所在,快快活活過日子。」


林平之冷笑道:「你倒想得挺美。我這一殺余滄海、木高峰,已鬧得天下皆知,你爹爹自然知道我已學了辟邪劍法,他又怎能容得我活在世上?」


岳靈珊嘆道:「你說我爹爹謀你的劍譜,事實俱在,我也不能為他辯白。


但你口口聲聲說,為了你學過辟邪劍法,他定要殺你,天下焉有是理?《辟邪劍譜》本是你家之物,你學這劍法,乃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我爹爹就算再不通情理,也決不能為此殺你。」


林平之道:「你這麼說,只因為你既不明白你爹爹為人,也不明白這《辟邪劍譜》到底是甚麼東西。」岳靈珊道:「我雖對你死心塌地,可是對你的心,我實在也不明白。」林平之道:「是了,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何必要明白?」說到這裡,語氣又暴躁起來。


岳靈珊不敢再跟他多說,道:「嗯,咱們走罷!」林平之道:「上哪裡去?」岳靈珊道:「你愛去哪裡,我也去哪裡。天涯海角,總是和你在一起。」


林平之道:「你這話當真?將來不論如何,可都不要後悔。」岳靈珊道:「我決心和你好,決意嫁你,早就打定了一輩子的主意,哪裡還會後悔?你的眼睛受傷,又不是一定治不好,就算真的難以復元,我也是永遠陪著你,服侍你,直到我倆一起死了。」


這番話情意真摯,盈盈在高粱叢中聽著,不禁心中感動。


林平之哼了一聲,似乎仍是不信。岳靈珊輕聲說道:「平弟,你心中仍然疑我。我……我……今晚甚麼都交了給你,你……你總信得過我了罷。我倆今晚在這裡洞房花燭,做真正的夫妻,從今而後,做……真正的夫妻……」


她聲音越說越低,到後來已幾不可聞。


盈盈又是一陣奇窘,心想:「到了這時候,我再聽下去,以後還能做人嗎?」當即緩步移開,暗罵:「這岳姑娘真不要臉!在這陽關大道之上,怎能……怎能……呸!」


猛聽得林平之一聲大叫,聲音甚是悽厲,跟著喝道:「滾開!別過來!」


盈盈大吃一驚,心道:「幹甚麼了?為甚麼這姓林的這麼凶?」跟著便聽得岳靈珊哭了出來。林平之喝道:」走開,走開!快走得遠遠的,我寧可給你父親殺了,不要你跟著我。」岳靈珊哭道:「你這樣輕賤於我……到底……


到底我做錯了甚麼……」林平之道:「我……我……」頓了一頓,又道:「你……你……」但又住口不說。


岳靈珊道:「你心中有甚麼話,儘管說個明白。倘若真是我錯了,即或是你怪我爹爹,不肯原諒,你明白說一句,也不用你動手,我立即橫劍自刎。」刷的一聲響,拔劍出鞘。


盈盈心道:「她這可要給林平之逼死了,非救她不可!」快步走回,離大車甚近,以便搶救。


林平之又道:「我……我……」過了一會,長嘆一聲,說道:「這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不好。」岳靈珊抽抽噎噎的哭個不停,又羞又急,又是氣苦。林平之道:「好,我跟你說了便是。」岳靈珊泣道:「你打我也好,殺我也好,就別這樣教人家不明不白。」林平之道:「你既對我並非假意,我也就明白跟你說了,好教你從此死了這心。」岳靈珊道:「為甚麼?」


林平之道:「為甚麼?我林家的辟邪劍法,在武林中向來大大有名。余滄海和你爹爹都是一派掌門,自身原以劍法見長,卻也要千方百計的來謀我家的劍譜。可是我爹爹的武功卻何以如此不濟?他任人欺凌,全無反抗之能,那又為甚麼?」岳靈珊道:「或者因為公公他老人家天性不宜習武,又或者自幼體弱。武林世家的子弟,也未必個個武功高強的。」林平之道:「不對。


我爹爹就算劍法不行,也不過是學得不到家,內功根底淺,劍法造詣差。可是他所教我的辟邪劍法,壓根兒就是錯的,從頭至尾,就不是那一回事。」


岳靈珊沉吟道:「這……這可就奇怪得很了。」


林平之道:「其實說穿了也不奇怪。你可知我曾祖遠圖公,本來是甚麼人?」岳靈珊道:「不知道。」林平之道:「他本來是個和尚。」岳靈珊道:「原來是出家人。有些武林英雄,在江湖上創下了轟轟烈烈的事業,臨到老來看破世情,出家為僧,也是有的。」林平之道:「不是。我曾祖不是老了才出家,他是先做和尚,後來再還俗的。」岳靈珊道:「英雄豪傑,少年時做過和尚,也不是沒有。明朝開國皇帝太祖朱元璋,小時候便曾在皇覺寺出家為僧。」


盈盈心想:「岳姑娘知道丈夫心胸狹窄,不但沒一句話敢得罪他,還不住口的寬慰。」


只聽岳靈珊又道:「咱們曾祖遠圖公少年時曾出過家,想必是公公對你說的。」林平之道:」我爹爹從未說過,恐怕他也不會知道。我家向陽巷老宅的那座佛堂,那一晚我和你一起去過。」岳靈珊道:「是。」林平之道,「這《辟邪劍譜》為甚麼抄錄在一件袈裟上?只因為他本來是和尚,見到劍譜之後,偷偷的抄在袈裟上,盜了出來。他還俗之後,在家中起了一座佛堂,沒敢忘了禮敬菩薩。」岳靈珊道:「你的推想很有道理。可是,也說不定是有一位高僧,將劍譜傳給了遠圖公,這套劍譜本來就是寫在袈裟上的。遠圖公得到這套劍譜,手段本就光明正大。」


林平之道:「不是的。」岳靈珊道:「你既這麼推測,想必不錯。」林平之道:「不是我推測,是遠圖公親筆寫在袈裟上的。」岳靈珊道:「啊,原來如此。」林平之道:「他在劍譜之末註明,他原在寺中為僧,以特殊機緣,從旁人口中聞此劍譜,錄於袈裟之上。他鄭重告誡,這門劍法人過陰損毒辣,修習者必會斷子絕孫。尼僧習之,已然甚不相宜,大傷佛家慈悲之意,俗家人更萬萬不可研習。」岳靈珊道:「可是他自己竟又學了。」林平之道:「當時我也如你這麼想,這劍法就算太過毒辣,不宜修習,可是遠圖公習了之後,還不是一般的娶妻生子,傳種接代?」岳靈珊道:「是啊。不過也可能是他先娶妻生子,後來再學劍法。」


林平之道:「決計不是。天下習武之人,任你如何英雄了得,定力如何高強,一見到這劍譜,決不可能不會依法試演一招。試了第一招之後,決不會不試第二招;試了第二招後,更不會不試第三招。不見到譜則已,一見之下,定然著迷,再也難以自拔,非從頭至尾修習不可。就算明知將有極大禍患,那也是一切都置之腦後了。」


盈盈聽到這裡,心想:「爹爹曾道,這《辟邪劍譜》,其實和我教的《葵花寶典》同出一源,基本原理並無二致,無怪岳不群和這林平之的劍法,竟然和東方不敗如此近似。」又想:「爹爹說道,《葵花寶典》上的功夫習之有損無益。他知道學武之人一見到內容精深的武學秘籍,縱然明知習之有害,卻也會陷溺其中,難以自拔。他根本自始就不翻看寶典,那自是最明智的上上之策。」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那他為甚麼傳給了東方不敗?」


想到這一節,自然而然的就會推斷:「原來當時爹爹已瞧出東方不敗包藏禍心,傳他寶典是有意陷害於他,向叔叔卻還道爹爹顢頇懵憧,給東方不敗蒙在鼓裡,空自著急。其實以爹爹如此精明厲害之人,怎會長期的如此胡塗?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東方不敗竟然先下手為強,將爹爹捉了起來,囚入西湖湖底。總算他心地還不是壞得到家,倘若那時竟將爹爹一刀殺了,或者吩咐不給飲食,爹爹哪裡還有報仇雪恨的機會?其實我們能殺了東方不敗,那也是僥倖之極的事,若無沖郎在旁援手,爹爹、向叔叔、上官雲和我四人,一上來就給東方不敗殺了。又若無楊蓮亭在旁亂他心神,東方不敗仍是不敗。」


想到這裡,不由得覺得東方不敗有些可憐,又想:「他囚禁了我爹爹之後,待我著實不薄,禮數周到。我在日月神教之中,便和公主娘娘無異。今日我親生爹爹身為教主,我反無昔時的權柄風光。唉,我今日已有了沖郎,還要那些勞什子的權柄風光幹甚麼?」


回思往事,想到父親的心計深沉,不由得暗暗心驚:「直到今天,爹爹還是沒答允將散功的法門傳授沖郎。沖郎體內積貯了別人的異種真氣,不加發散,禍胎越結越巨,遲早必生大患。爹爹說道,只須他入了我教,不但立即傳他此術,還宣示教眾,立他為教主的承繼之人,可是沖郎偏偏不肯低頭屈從,當真是為難得很。」


一時喜,一時憂,悄立於高粱叢中,雖說是思潮雜沓,但想來想去,總是歸結在令狐沖身上。


這時林平之和岳靈珊也是默默無言。過了好一會,聽得林平之說道:「遠圖公一見劍譜之後,當然立即就練。」岳靈珊道:「這套劍法就算真有禍患,也決不會立即發作,總是在練了十年八年之後,才有不良後果。遠圖公娶妻生子,自是在禍患發作之前的事了。」林平之道:「不……是……的。」這三個字拖得很長,可是語意中並無絲毫猶疑,頓了一頓,道:「我初時也如你這般想,只過得幾天,便知不然。我爺爺決不能是遠圖公的親生兒子,多半是遠圖公領養的。遠圖公娶妻生子,只是為了掩人耳目。」


岳靈珊「啊」的一聲,顫聲道:「掩人耳目?那……那為了甚麼?」


林平之哼了一聲不答,過了一會,說道:「我見到劍譜之時,和你好事已近。我幾次三番想要等到和你成親之後,真正做了夫妻,這才起始練劍。


可是劍譜中所載的招式法門,非任何習武之人所能抗拒。我終於……我終於……自宮習劍……」


岳靈珊失聲道:「你……你自……自宮練劍?」林平之陰森森的道:「正是。這辟邪劍譜的第一道法訣,便是:『武林稱雄,揮劍自宮』。」岳靈珊道:「那……那為甚麼?」林平之道:「練這辟邪劍法,自練內功入手。若不自宮,一練之下,立即慾火如焚,登時走火入魔,僵癱而死。」岳靈珊道:「原來如此。」語音如蚊,幾不可聞。


盈盈心中也道:「原來如此!」這時她才明白,為甚麼東方不敗一代梟雄,武功無敵於天下,卻身穿婦人裝束,拈針繡花,而對楊蓮亭這樣一個虬髯魁梧、俗不可耐的臭男人,卻又如此著迷,原來為了練這邪門武功,他已成了不男不女之身。


只聽得岳靈珊輕輕啜泣,說道:「當年遠圖公假裝娶妻生子,是為了掩人耳目,你……你也是……」林平之道:「不錯,我自宮之後,仍和你成親,也是掩人耳目,不過只是要掩你爹爹一人的耳目。」


岳靈珊嗚嗚咽咽的只是低泣。林平之道:「我一切都跟你說了,你痛恨我入骨,這就走罷。」岳靈珊硬咽道:「我不恨你,你是為情勢所逼,無可奈何。我只恨……只恨當年寫下那《辟邪劍譜》之人,為甚麼……為甚麼要這樣害人。」林平之嘿嘿一笑,說道:「這位前輩英雄,是個太監。」


岳靈珊「嗯」了一聲,說道:「然則……然則我爹爹……也是……也是像你這樣……」林平之道:「既練此劍法,又怎能例外?你爹爹身為一派掌門,倘若有人知道他揮劍自宮,傳將出去,豈不是貽笑江湖?因此他如知我習過這門劍法,非殺我不可。他幾次三番查問我對你如何,便是要確知我有無自官。假如當時你稍有怨懟之情,我這條命早已不保了。」岳靈珊道:」


現下他是知道了。」林平之道:「我殺余滄海,殺木高峰,數日之內,便將傳遍武林,天下皆知。」言下甚是得意。岳靈珊道:「照這麼說,只怕……只怕我爹爹真的放你不過,咱們到哪裡去躲避才好?」


林平之奇道:「咱們?你既已知道我這樣了,還願跟著我?」岳靈珊道:「這個自然。平弟,我對你一片心意,始終……始終如一。你的身世甚是可憐……」她一句話沒說完,突然「啊」的一聲叫,躍下車來,似是給林平之推了下來。


只聽得林平之怒道:「我不要你可憐,誰要你可憐了?林平之劍術已成,甚麼也不怕。等我眼睛好了以後,林平之雄霸天下,甚麼岳不群、令狐沖,甚麼方證和尚、沖虛道士,都不是我的對手。」


盈盈心下暗怒:「等你眼睛好了?哼,你的眼睛好得了嗎?」對林平之遭際不幸,她本來頗有側然之意,待聽到他對妻子這等無情無義,又這等狂妄自大,不禁頗為不齒。


岳靈珊嘆了口氣,道:「你總得先找個地方,暫避一時,將眼睛養好了再說。」林平之道:「我自有對付你爹的法子。」岳靈珊道:「這件事既然說來難聽,你自然不會說,爹爹也不用擔心你。」林平之冷笑道:「哼,對你爹爹的為人,我可比你明白得多了。明天我一見到有人,立即便說及此事。」


岳靈珊急道:「那又何必?你這不是……」林平之道:「何必?這是我保命全身的法門。我逢人便說,不久自然傳入你爹爹耳中。岳不群既知我已然說了出來,便不能再殺我滅口,他反而要千方百計的保全我性命。」岳靈珊道:「你的想法真是希奇。」林平之道:「有甚麼希奇?你爹爹是否自宮,一眼是瞧不出來的。他鬍子落了,大可用漆粘上去,旁人不免將信將疑。但若我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人人都會說是岳不群所殺,這叫做欲蓋彌彰。」岳靈珊嘆了口氣,默不作聲。


盈盈尋思:「林平之這人心思甚是機敏,這一著委實厲害,岳姑娘夾在中間,可為難得很了。這麼一來,她父親不免聲名掃地,但如設法阻止,卻又危及丈夫性命。」


林平之道:「我縱然雙眼從此不能見物,但父母大仇得報,一生也決不後悔。當日令狐沖傳我爹爹遺言,說向陽巷老宅中祖宗的遺物,千萬不可翻看,這是曾祖傳下來的遺訓。現下我是細看過了,雖然沒遵照祖訓,卻報了父母之仇。若非如此,旁人都道我林家的辟邪劍法浪得虛名,福威鏢局歷代總鏢頭都是欺世盜名之徒。」


岳靈珊道:「當時爹爹和你都疑心大師哥,說他受了你林家的《辟邪劍譜》,說他捏造公公的遺言……」林平之道:「就算是我錯怪了他,卻又怎地?當時連你自己,也不是一樣的疑心?」岳靈珊輕輕嘆息一聲,說道:「你和大師哥相識未久,如此疑心,也是人情之常。可是爹爹和我,卻不該疑他。世上真正信得過他的,只有媽媽一人。」


盈盈心道:「誰說只有你媽媽一人?」


林平之冷笑道:「你娘也真喜歡令狐沖。為了這小子,你父母不知口角了多少次。」岳靈珊訝道:「我爹爹媽媽為了大師哥口角?我爹媽是從來不口角的,你怎麼知道?」林平之冷笑道:「從來不口角?那只是裝給外人看看而已。連這種事,岳不群也戴起偽君子的假面具。我親耳聽得清清楚楚,難道會假?」岳靈珊道:「我不是說假,只是十分奇怪。怎麼我沒聽到,你聽到了?」林平之道:「現下說與你知,也不相干。那日在福州,嵩山派的兩人搶了那袈裟去。那兩人給令狐衝殺死,袈裟自然是令狐沖得去了。可是當他身受重傷、昏迷不醒之際,我搜他身上,袈裟卻已不知去向。」岳靈珊道:「原來在福州城中,你已搜過大師哥身上。」林平之道:「正是,哪又怎樣?」岳靈珊道:「沒甚麼?」


盈盈心想:「岳姑娘以後跟著這奸狡兇險、暴躁乖戾的小子,這一輩子,苦頭可有得吃了。」忽然又想:「我在這裡這麼久了,沖郎一定掛念。」側耳傾聽,不聞有何聲息,料想他定當平安無事。


只聽林平之續道:「袈裟既不在令狐沖身上,定是給你爹娘取了去。從福州回到華山,我潛心默察,你爹爹掩飾得也真好,竟半點端倪也瞧不出來,你爹爹那時得了病,當然,誰也不知道他是一見袈裟上的《辟邪劍譜》之後,立即便自宮練劍。旅途之中眾人聚居,我不敢去窺探你父母的動靜,一回華山,我每晚都躲在你爹娘臥室之側的懸崖上,要從他們的談話之中,查知劍譜的所在。」岳靈珊道:「你每天晚上都躲在那懸崖上?」


林平之道:「正是,」岳靈珊又重複問了一句:「每天晚上?」盈盈聽不到林平之的回答,想來他是點了點頭。只聽得岳靈珊嘆道:「你真有毅力。」


林平之道:「為報大仇,不得不然。」岳靈珊低低應了聲:「是。」


只聽林平之道:「我接連聽了十幾晚,都沒聽到甚麼異狀。有一天晚上,聽得你媽媽說道:『師哥,我覺得你近來神色不對,是不是練那紫霞神功有些兒麻煩?可別太求精進,惹出亂子來。」你爹笑了一聲,說道:『沒有啊,練功順利得很。』你媽道:『你別瞞我,為甚麼你近來說話的嗓子變了,又尖又高,倒像女人似的。』你爹道:『胡說八道!我說話向來就是這樣的。』我聽得他說這句話,嗓聲就尖得很,確像是個女子在大發脾氣。你媽道:『還說沒變?你一生之中,就從來沒對我這樣說過話。我倆夫婦多年,你心中有甚麼解不開的事,何以瞞我?』你爹道:『有甚麼解不開的事?嗯,嵩山之會不遠,左冷撣意圖吞併四派,其心昭然若揭。我為此煩心,那也是有的。』你媽道:『我看還不止於此。』你爹又生氣了,尖聲道:『你便是瞎疑心,此外更有甚麼?』你媽道:『我說了出來,你可別發火。我知道你是冤枉了沖兒。』你爹道:『沖兒?他和魔教中人來往,和魔教那個姓任的姑娘結下私情,天下皆知,有甚麼冤枉他的?』」


盈盈聽他轉述岳不群之言,提到自己,更有「結下私情,天下皆知」八字,臉上微微一熱,但隨即心中湧起一股柔情。


只聽林平之續道:「你媽說道:『他和魔教中人結交,自是沒冤枉他。


我說你冤枉他偷了平兒的《辟邪劍譜》。』你爹道:『難道劍譜不是他偷的?


他劍術突飛猛進,比你比我還要高明,你又不是沒見過?』你媽道:『那定是他另有際遇。我斷定他決計沒拿辟邪劍譜。沖兒任性胡鬧,不聽你我的教訓,那是有的。但他自小光明磊落,決不做偷偷摸摸的事。自從珊兒跟平兒要好,將他撇下之後,他這等傲性之人,便是平兒雙手將劍譜奉送給他,他也決計不收。』」


盈盈聽到這裡,心中說不出的歡喜,真盼立時便能摟住了岳夫人,好好感謝她一番,心想不枉你將沖郎從小撫養長大,華山全派,只有你一人,才真正明白他的為人;又想單憑她這幾句話,他日若有機緣,便須好好報答她才是。


林平之續道:「你爹哼了一聲,道:『你這麼說,咱們將令狐沖這小子逐出門牆,你倒似好生後悔。』你媽道:『他犯了門規,你執行祖訓,清理門戶,無人可以非議。但你說他結交左道,罪名已經夠了,何必再冤枉他偷盜劍譜?其實你比我還明白得多。你明知他沒拿平兒的《辟邪劍譜》。』你爹叫了起來:『我怎麼知道?我怎麼知道?』」


林平之的聲音也是既高且銳,仿效岳不群尖聲怒叫,靜夜之中,有如厲梟夜啼,盈盈不由得毛骨悚然。


隔了一會,才聽他續道:「你媽媽緩緩的道:『你自然知道,只因為這部劍譜,是你取了去的。』你爹怒聲吼叫:『你……你說……是我……』但只說了幾個字,突然住口。你媽聲音十分平靜,說道:『那日沖兒受傷昏迷,我替他止血治傷之時,見到他身上有件袈裟,寫滿了字,似乎是劍法之類。


第二次替他換藥,那件袈裟已經不見了,其時沖兒仍然昏迷未醒。這段時候之中,除了你我二人,並無別人進房。這件袈裟可不是我拿的。』」


岳靈珊哽咽道:「我爹爹……我爹爹……」林平之道:「你爹幾次插口說話,但均只含糊不清的說了一兩個字,便沒再說下去。你媽媽語聲漸轉柔和,說道:『師哥,我華山一派的劍術,自有獨到的造詣,紫霞神功的氣功更是不凡,以此與人爭雄,自亦足以樹名聲於江湖,原不必再去另學別派劍術。只是近來左冷禪野心大熾,圖並四派。華山一派在你手中,說甚麼也不能淪亡於他手中。咱們聯絡泰山、恆山、衡山三派,到時以四派斗他一派,我看還是占了六成贏面。就算真的不勝,大伙兒轟轟烈烈的劇斗一場,將性命送在嵩山,也就是了,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致愧對華山派的列祖列宗。』」


盈盈聽到這裡,心下暗贊:「這位岳夫人確是女中鬚眉,比她丈夫可有骨氣得多了。」


只聽岳靈珊道:「我媽這幾句話,可挺有道理呀。」林平之冷笑道:「可是其時你爹爹已拿了我的劍譜,早已開始修習,哪裡還肯聽師娘的勸?」他突然稱一句「師娘」,足見在他心中,對岳夫人還是不失敬意,繼續道:「你爹爹那時說道:『你這話當真是婦人之見。逞這等匹夫之勇,徒然送了性命,華山派還是給左冷禪吞了,死了之後,未必就有臉面去見華山派列祖列宗。』你媽半晌不語,嘆道:『你苦心焦慮,為了保全本派,有些事我也不能怪你。只是……只是那辟邪劍法練之有損無益,否則的話,為甚麼林家子孫都不學這劍法,以致被人家逼得走投無路?我勸你還是懸崖勒馬,及早別學了罷?』你爹爹大聲道:『你怎知我在學辟邪劍法?你……你……在偷看我嗎?』你媽道:』我又何必偷看這才知道?』你爹大聲道:『你說,你說!』他說得聲嘶力竭,話音雖響,卻顯得頗為氣餒。


「你媽道:『你說話的聲音,就已經全然變了,人人都聽得出來,難道你自己反而不覺得?』你爹還在強辯:『我向來便是如此,』你媽道:『每天早晨,你被窩裡總是落下了許多鬍鬚……』你爹尖叫一聲:『你瞧見了?』語音甚是驚怖。你媽嘆道:『我早瞧見了,一直不說。你粘的假須,能瞞過旁人,卻怎瞞得過和你做了幾十年夫妻的枕邊之人?』你爹見事已敗露,無可再辯,隔了良久,問道:『旁人還有誰知道了?』你媽道:『沒有。』你爹問:『珊兒呢?』你媽道:『她不會知道的。』你爹道:『平之自然也不知了?』你媽道:『不知。』你爹道:『好,我聽你的勸,這件袈裟,明兒咱們就設法交給平之,再慢慢想法替令狐沖洗刷清白。這路劍法,我今後也不練了。』你媽十分歡喜,說道:『那當真再好也沒有。不過這劍譜於人有損,豈可讓平兒見到?還是毀去了的為是。』」


岳靈珊道:「爹爹當然不肯答允了。要是他肯毀去了劍譜,一切都不會是這個樣子。」


林平之道:「你猜錯了,你爹爹當時說道:『很好,我立即毀去劍譜!』我大吃一驚,便想出聲阻止,劍譜是我林家之物,管他有益有害,你爹爹可無權毀去。便在此時,只聽得窗子呀的一聲打開,我急忙縮頭,眼前紅光一閃,那件袈裟飄將下來,跟著窗子又即關上。眼看那袈裟從我身旁飄過,我伸子一抓,差了數尺,沒能抓到。其時我只知父母之仇是否能報,繫於是否能抓到袈裟,全將生死置之度外,我右手搭在崖上,左腳拼命向外一勾,只覺腳尖似乎碰到了袈裟,立即縮將回來,當真幸運得緊,競將那袈裟勾到了,沒落入天聲峽下的萬仞深淵中。」


盈盈聽他說得驚險,心想:「你若沒能將袈裟勾到,那才真是幸運得緊呢。」


岳靈珊道:「媽媽只道爹爹將劍譜擲入了天聲峽中,其實爹爹早將劍法記熟,袈裟於他已然無用,卻讓你因此而學得了劍法,是不是?」林平之道:「正是。」


岳靈珊道:「那是天意如此。冥冥之中,老天爺一切早有安排,要你由此而報公公、婆婆的大仇。那……那……那也很好。」


林平之道:「可是有一件事,我這幾天來幾乎想破了頭,也是難以明白。


為甚麼左冷禪也會使辟邪劍法?」岳靈珊「嗯」了一聲,語音冷漠,顯然對左冷禪會不會使辟邪劍法,全然沒放在心上。林平之道:「你沒學過這路劍法,不知其中的奧妙所在。那一日左冷禪與你爹爹在封禪台上大戰,斗到最後,兩人使的全是辟邪劍法。只不過左冷禪的劍法全然似是而非,每一招都似故意要輸給你爹爹,總算他劍術根底奇高,每逢極險之處,急變劍招,才得避過,但後來終於給你爹爹刺瞎了雙眼。倘若……嗯……倘若他使嵩山劍法,被你爹爹以辟邪劍法所敗,那並不希奇。辟邪劍法無敵於天下,原非嵩山劍法之所能匹敵。左冷禪沒有自宮,練不成真正的辟邪劍法,那也不奇。


我想不通的是,左冷禪這辟邪劍法卻是從哪裡學來的,為甚麼又學得似是而非?」他最後這幾句話說得遲疑不定,顯是在潛心思索。


盈盈心想:「沒有甚麼可聽的了。左冷禪的辟邪劍法,多半是從我教偷學去的。他只學了些招式,卻不懂這無恥的法門。東方不敗的辟邪劍法比岳不群還厲害得多。你若見了,管教你就有三個腦袋,一起都想破了,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她正欲悄悄退開,忽聽得遠處馬蹄聲響,二十餘騎在官道上急馳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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