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不可說丨醉美《春江花月夜》的傳奇,從隋煬帝到張若虛

動靜新聞 發佈 2024-03-15T21:09:37.595010+00:00

一提到《春江花月夜》,大家馬上想到的肯定會是唐人張若虛的那首,「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撰文:孫秀華

草長鶯飛,雜花生樹。春光如此美好,我們談談美麗動人的《春江花月夜》吧。

一提到《春江花月夜》,大家馬上想到的肯定會是唐人張若虛的那首,「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這首詩是很美很美的,聞一多先生給予了高度評價。「張若虛的功績是無從估計的」,很顯然,聞一多認為正是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完成了「宮體詩的自贖」。而聞一多在考證張若虛的小傳時又指明了「《春江花月夜》」的來歷,他所依據的是《樂府詩集》。

這裡,可能與大家原先的認知不同的是,其實「《春江花月夜》」並非只有張若虛所寫的那一首,而是有很多首,而且,張若虛的那一首也不是史上第一首。

宋人郭茂倩編撰《樂府詩集》,對於「《春江花月夜》」,引《舊唐書·樂志》解說云:

《春江花月夜》《玉樹後庭花》《堂堂》,並陳後主所作。後主常與宮中女學士及朝臣相和為詩。太樂令何胥又善於文詠,采其尤艷麗者,以為此曲。

文段主要意思是說,「《春江花月夜》」的創製者是南朝陳代的陳後主陳叔寶。這位精通音樂,沉迷於寫詩而不能自拔的陳朝末代皇帝陳叔寶,經常召集皇家「樂府詩」文藝沙龍,他本人、「宮中女學士」和他朝廷上的那些大臣們會產出一批又一批的精緻作品。於是他的那個善於逢迎的「太樂令」,宮廷樂團團長兼首席專家何胥又精挑細選,為一些特別艷麗的詩歌譜曲,並指導進行配樂、演唱、編舞,作為宮廷娛樂,作為下一次皇帝文藝沙龍時的表演項目而呈獻給皇帝陳叔寶;龍心大悅後再「相和為詩」——這樣簡直成了陳後主的日常完美閉環——只要不去考慮那些軍國大事!

對於陳後主其人其事,這樣的記載是可信的,可資印證的材料也有。《南史·后妃傳》載曰:「以宮人有文學者袁大舍等為女學士。後主每引賓客對貴妃等游宴,則使諸貴人及女學士與狎客共賦新詩,互相贈答。采其尤艷麗者,以為曲詞,被以新聲。選宮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數,令習而歌之。分部迭進,持以相樂。其曲有《玉樹後庭花》《臨春樂》等。其略云:『璧月夜夜滿,瓊樹朝朝新。』大指所歸,皆美張貴妃、孔貴嬪之容色。」

依據這則材料理解,則「《玉樹後庭花》《臨春樂》等」陳後主陳叔寶創製的名作,主要的用意,要表達的主要意思是讚美、誇耀張貴妃張麗華等愛寵的容華絕代——那麼,這也難怪杜牧《泊秦淮》譏諷嘆息說,「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這第二則材料雖然沒有提到「《春江花月夜》」,但很顯然,人們是將這「《春江花月夜》」也歸入「《後庭花》」一類的,「《春江花月夜》」也被認為是靡靡之音、亡國之音。

但歷史的諷刺比陳後主陳叔寶的荒淫誤國還值得玩味,頗像一出反轉劇。先是公元589年,隋軍大舉南下,攻破建康,滅亡陳朝,陳叔寶被擄至長安。而陳叔寶所創製的「《春江花月夜》」顯然也被大隋朝俘獲,儘管陳叔寶所寫的樂府詩「《春江花月夜》」並沒有流傳下來,但陳叔寶所創製的「《春江花月夜》」卻倒也沒有滅亡,至少曲調、歌舞大概是被隋文帝楊堅所掌握、所欣賞、所享用的。

於是,現存最早的「《春江花月夜》」不是創製者陳叔寶的,而是後來勝利者楊堅之子隋煬帝楊廣所寫的。

隋煬帝楊廣《春江花月夜》二首詩曰:

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

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

夜露含花氣,春潭漾月暉。

漢水逢游女,湘川值兩妃。

樂府詩「《春江花月夜》」,題目就明確要求了詩歌所要表達的內容——即,要寫春、江、花、月、夜這五種美麗景物,繼而形成整體的美好景象。按照這個要求,考察考察隋煬帝楊廣的這兩首詩,這兩首《春江花月夜》詩其實堪稱藝術傑作。

我們重點來賞析一下他的這第一首,「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第一句點出「江」來,又不動聲色,寫江水「平」,且看似「不動」;這是說春江水漲,靜水流深,滿江春潮。第二句直接寫「春花」,恰是盛開的春花,花開正滿,喜氣洋洋。第三句第四句明寫「月去」「星來」,暗含著「夜」字,又表達出了春夜甜蜜,花好月圓,不忍睡去的意蘊。綜合全詩看,從「暮」色蒼茫寫起,直到「月去」「星來」的清曉止筆,還很有情深情切的歷時感。特別是「暮江平不動」一語,寫春江浩浩,真是氣象恢弘,的確有天子氣象。

然而,楊廣的第二首《春江花月夜》,則明顯是走了宮體詩的老路、邪路,往艷情的方向沉迷太遠。詩歌第三句「漢水逢游女」,用《詩經·周南·漢廣》典故。《詩經·周南·漢廣》有曰:「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先民們的「漢水」崇拜影響深遠,古人大抵在早先相當長一段時間認為漢水是長江的正源,而且漢水還上連「天漢」,與天上的銀河是相通的。因此,《詩經·周南·漢廣》裡說「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有學者認為是指「神女不可求」,詩作有「人神戀歌」的意味。

楊廣第二首《春江花月夜》詩歌第四句「湘川值兩妃」中的「兩妃」是指娥皇和女英。據《山海經》《列女傳·有虞二妃》《九歌·湘君》《九歌·湘夫人》等文獻記載和神話傳說,帝堯的兩個女兒娥皇、女英嫁給了舜,助舜為帝,舜「每事常謀於二女」。後來,帝舜死於蒼梧。二妃死於江湘之間,「俗謂之『湘君』」。那麼,楊廣用娥皇女英的典故是為了向「兩妃」表達敬意嗎?是為了表明楊廣自己要學習帝舜治理天下嗎?不是,都不是。「湘川值兩妃」中的「值」字是「恰好碰見、遇到」的意思,隋煬帝楊廣寫「湘川值兩妃」,是一心一意地嚮往著人神艷遇,還想著一下子恰好遇見兩位神女。這樣的心思,跟小說《封神演義》開篇所寫商紂王題詩褻瀆女媧,大約是一致的;如此這般分析,這樣的詩歌給我們的觀感,可能只好是「人神共憤」了。

而且,隋煬帝楊廣創作《春江花月夜》,大概也是在照例的「與宮中女學士及朝臣相和為詩」的藝術沙龍上,跟創製這首「樂府」的陳後主陳叔寶是一個套路。最明確的證據是,楊廣的「朝臣」諸葛穎便留下了一首當時場景下的「和詩」。

諸葛穎《<春江花月夜>和煬帝》詩云:

張帆渡柳浦,結纜隱梅洲。

月色含江樹,花影覆船樓。

從楊廣和諸葛穎相互唱和的詩作推測,這最早的最正宗的樂府詩《春江花月夜》是五言四句的樣式,屬於艷情宮體詩,短小、多情,妖艷,演唱起來應該是全詩反覆若干次的模式,且所配合的曲調、歌舞也應當是相當有吸引力的。

後來,唐代張子容寫有兩首《春江花月夜》,突破了其「四句」的局限,為五言六句。

張子容《春江花月夜》二首詩曰:

林花發岸口,氣色動江新。

此夜江中月,流光花上春。

分明石潭裡,宜照浣紗人。

交甫憐瑤佩,仙妃難重期。

沈沈綠江晚,惆悵碧雲姿。

初逢花上月,言是弄珠時。

而對比張若虛和張子容,二者竟為同代詩人。張若虛開元初年與賀知章、張旭、包融號稱「吳中四士」,而張子容則為開元元年進士,且與孟浩然為至交。而如果說張子容的《春江花月夜》二首僅僅有了一點體式上的突破,但張若虛的那首《春江花月夜》則居然是七言三十六句的「歌行體」樣式!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詩云: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裴回,應照離人妝鏡台。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當然,不對比沒有感覺,從以上各首《春江花月夜》的梳理到張若虛這首詩的橫空出世,張若虛的「突破」不僅僅是突破,其實已經是「創造」了!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還是在寫春、江、花、月、夜這五種事物,但良辰美景、花花草草、紅紅翠翠已經不是他關注的重點,所有的艷麗旖旎纏綿等等已經被洗盡鉛華。而整體上,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由景、理、情依次展開,先集中寫春江花月夜的美景,再抒發「問月」的感慨,最後寫思婦遊子,離愁別緒暗恨生。還有另外的一點,如此的句式、篇幅,已經不可能被原先的樂府曲子《春江花月夜》所籠蓋了。從張若虛的視角看,是捨棄了「樂府」的詩、曲、舞的傳播方式;從詩篇傳播的視角看,是從藝人們的表演傳播變成了文人案頭的書卷傳播;從樂府的發展視角看,這是在「樂府古題」之下的全新詩歌創作,但仍是從「樂府」發展而來的。也就是說,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其實已經不是一首原先意義上的樂府詩了,但仍然被認為是一首樂府詩。

而最為聞一多所推重的一點是,所謂「宮體詩的自贖」,可能主要是指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對比楊廣、張子容的「仙妃難重期」之類,已經摒絕了宮體詩的那些艷情,從而主張誠摯的「離人之思」,這使得詩篇產生了一種情感的超越。加之對於「月」的抒寫縈懷,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無論自覺還是不自覺,其實是在表達了對於人生終極意義的探尋——潮來潮往,月下花前,徘徊往復,空靈迷茫——「人生代代無窮已」「落月搖情滿江樹」——唯深深之情雋遠,唯皎皎之月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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