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太有名,日本人選擇原諒他的戀童性侵

虎嗅app 發佈 2024-03-16T00:51:43.032314+00:00

對於一個膝下無子的老人來說,這可能是最體面的一場葬禮。這在日本幾乎已經是個半公開的秘密,但又被所有人默契地選擇遺忘。

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木子童

編輯、製圖丨渣渣郡

本文首發於虎嗅年輕內容公眾號「那個NG」(ID:huxiu4youth)。在這裡,我們呈現當下年輕人的面貌、故事和態度。

對於一個膝下無子的老人來說,這可能是最體面的一場葬禮。

2019年,傑尼斯事務所社長Johnny喜多川去世,全體傑尼斯藝人為他送葬,如送別父親般痛哭失聲。

他被譽為日娛教父,一手打造東亞流行文化的遊戲規則。

但在光輝的背面,一道陰影始終如影隨形:多年來,他被多次指控性侵旗下未成年男藝人,父親般的關愛背後,似乎隱藏著戀童癖與強姦者的動機。

這在日本幾乎已經是個半公開的秘密,但又被所有人默契地選擇遺忘。

直到今年3月BBC紀錄片《獵食者:日本流行音樂的秘密醜聞》上線,這道從未癒合的創口被重新揭開。

提起東亞流行文化,永遠繞不開傑尼斯事務所。換句話說,凡是你能想得起來的日本男星,一多半都出自傑尼斯旗下。

從風靡亞洲的偶像組合Arashi、SMAP,再到木村拓哉、瀧澤秀明和錦戶亮等明星,專門打造男性藝人的傑尼斯撐起了日娛半邊天,它就是全日本的造星工廠。

而創始人Johnny喜多川則是這座夢工廠的唯一真神。他參與練習生簽約到出道的全過程,掌控所有成為明星的資源與路徑。

對於相貌秀美的美少年來說,傑尼斯是逆天改命的夢想應許之地,但同時,它也是喜多川的私人狩獵場。

許多少年在這裡為他們的夢想付出了過於沉重的代價。

當15歲的小林第一次推開傑尼斯集體宿舍大門時,呈現在面前的是少年漫畫般的耀眼場景。

明亮的宿舍里,J家美少年聚在錄音機前,做著廣播節目的扮演遊戲,場面熱鬧且充滿青春活力。

「我感到很高興。」小林回憶道,努力練習、成為明星的夢想仿佛就要起步。

然後不久後,Johnny喜多川起身走向他,對他說道:「去泡個澡吧。」

他不僅幫小林親手放好洗澡水,還親手幫他脫下了外衣:

「直到這一刻,我都還在想,他真是太親切太熱心了。」

但接下來,喜多川的手伸向了他的褲腰。少年羞窘地躲閃,他提出自己來。

而喜多川沉默了。

當笑容消失,親切的爺爺形象碎裂成虛幻的鏡像,少年意識到,他依舊是那個手握所有少年前途的威嚴掌權者。

恐懼瞬間攫住了少年的肢體,他一動也不敢再動。任由喜多川褪去全部衣物,抱進浴缸,像人偶般擺弄。

那天晚上,喜多川提出幫他按摩,但「與其說是按摩,不如說是撫摸」,從天黑一直持續到天明。

很少有人敢於拒絕喜多川的「關愛」,因為那意味著你將被趕到舞台的角落,從此告別出道的可能。

由於是集體宿舍,少年們的床鋪相隔不遠,每個人都能清晰地聽到房中的聲響。

當熄燈後,喜多川進入房間,隔壁床鋪上發出淅索聲,其他人就在黑暗裡保持沉默:

「啊,今天是他了呀,那明天可能就輪到我了。」

1999年,《周刊文春》的系列報導里,一名前JR回憶道:

「Johnny先生會給我打電話,邀請我去宿舍共進晚餐。然後對我說,去睡覺吧。當我上床睡覺後,他也走進房間,躺上了我的床。他摸了我的生殖器,起初是嘴,隨後他塗了些黏糊糊的東西,然後是手指伸進來,然後是他的下體。

這很疼,非常非常疼。」

但事後,他既沒有報警,也沒有找到父母哭訴。因為前輩們告訴他:

「這是你必須忍耐的,不忍耐就無法出名。」

對於Johnny喜多川的指控並非個案,它在長達數十年的時間跨度里,無數次復現於不同人口中。

早在1988年,傑尼斯早期偶像團體Four Leaves成員北公次出版的《致光GENJI》中,就曾公開描寫喜多川對未成年練習生的侵犯行為。

1996年,另一位傑尼斯出道藝人平本淳也出版《少年愛之館》,也提及眾多遭遇喜多川性侵的藝人,同時他還指責喜多川為維持少年雌雄莫辨的體態,要求他們注射雌性激素。

惡行貫穿喜多川執掌傑尼斯的一生,直到去年還有年輕藝人談及相似經歷:

「喜多川會要求我一直我服侍他到睡著,我手上有錄像可以證明我說的都是真的。」

去年年底,在日本著名「八卦議員」東谷義和的直播間裡,前傑尼斯練習生岡本Kauan講述了15歲開始遭遇喜多川性侵的故事。

如果說,這些還只是個別當事人難以證實的「野史」,那麼1999年《周刊文春》的系列報導就是一記真正的實錘。

1999年10月,《周刊文春》連續發表了10餘篇針對傑尼斯的調查報導。

記者採訪到多名離開傑尼斯公司的練習生,從他們口中聽到了這座造夢工廠背後的陰暗醜聞。

受害者中,最小的只有12歲,甚至不足以被稱為少年,只能說是男孩。

他們的描述與已被披露的情節高度相似,都指向了喜多川利用權力實施的大規模性騷擾與性侵。

這是喜多川醜聞第一次被有影響力的正規媒體報導,在日本民間引起了熱烈討論。

傑尼斯事務所立刻否認,同時於11月以侵犯名譽權為名把《周刊文春》告上法庭。

但2023年東京高度法院宣布《周刊文春》勝訴,法院在調閱多方證據後,認定雜誌有關喜多川性虐待的報導屬實,並未損害其名譽,因此不需要承擔賠償責任。

以當下的常見邏輯來推論,彼時彼刻開始,喜多川就該身敗名裂,受到道德與法律的雙重製裁。

然而詭異的是,這則驚天大瓜卻成了啞炮,除了《周刊文春》外,日本主流媒體幾乎沒有任何跟進報導,大家仿佛集體中了「一忘皆空咒」,默契地選擇了迴避。

於是如我們所見,在接下來的幾十年裡,喜多川依舊是日本娛樂界的教皇,享受著鮮花掌聲和無與倫比的尊榮。

依舊在漆黑的夜晚爬上少年的床榻,並在讚譽聲里體面地走完一生。

究竟是哪裡出了錯?

為什麼惡行曝露在陽光下,反而是陽光失去了顏色?

一個最簡單的解釋是,陳舊的日本法律不足以規制喜多川。

準確來說,喜多川的行為很難在法庭上被定義。

在2017年前,日本刑法中,強姦罪只適用於男性對女性的施暴,而未成年男性即使遭遇侵害也無法適用這條罪名。

至於或可適用的強制猥褻罪,一來舉證困難,二來不足以概括暴行的全部。

更重要的是,當時日本刑法規定,所有性犯罪都是「親告罪」。

即使檢方已在其他案件中掌握犯罪事實,也不能越過當事人發起公訴。

這條法律本是為了保護當事人的隱私而設立,卻成了強姦犯的避風港。

沒有人有信心對抗傑尼斯事務所這樣一個龐然大物。

在喜多川在世的日子裡,沒有任何受害者就性侵問題提起訴訟。

於是明知道喜多川的性癖,日本執法與司法系統卻無法做出響應。

與此同時,對付醜聞的另一把利刃——「媒體」也黯然失聲。

在法律無法戍守的領域,我們總期待媒體至少能主持輿論的正義,但在喜多川事件里,媒體卻成了消音器和滅火筒。

1999年,《周刊文春》激情四射地連續14周做出系列報導,直指喜多川和傑尼斯帝國對練習生的壓迫。

當年主持報導的記者中村回憶,當時已經成年的受害人談起當年仍然會情緒崩潰:

「我從沒見過人能哭成那個樣子,渾身都在打顫。」

他決心把一切真相公之於眾。

然而資料詳實的報導後,接踵而至的不是正義的伸張,而是無言的排擠。

海外媒體如《紐約時報》等立刻跟進深入報導,而被稱為「五大紙」的五家日本主流新聞社如同一團點不燃的惰性氣體,共同選擇沉默。

頭版大幅報導著其他新聞,只在塞花邊新聞的邊角欄里簡略地提上兩句事件的發展情況。

一場本可能發酵為全國性大事件的醜聞,就這樣被拖進了公眾的遺忘周期,最終不了了之。

這是日本新聞界獨有的「忖度」。

藏在新聞邊角里的喜多川事件報導

正如沒有個人敢於在法庭挑戰傑尼斯,也沒有新聞媒體敢於得罪這棵搖錢樹。

得罪傑尼斯,意味著不再能獲得傑尼斯成員的一手消息、不再被邀請參與傑尼斯活動,也不會有傑尼斯成員出現在這家媒體的訪談、節目之中。

而幾十年的運營下,傑尼斯早已深入日本媒體的每一根毛細血管,在五家主流媒體旗下,你甚至很難找到一檔完全沒有傑尼斯藝人的節目。

被傑尼斯拒之門外,無異於一次抽筋扒皮,越是家大業大,越難以抉擇。

於是,1999年的《文春》風暴里,主流媒體選擇了「理智」的退縮。

今年BBC舊事重提,即使喜多川已然去世數年,主流媒體依然選擇了沉默觀望。

習慣是種可怕的東西,即使是悖離常理的惡行也會在長久的存在後變得「合理」。

喜多川事件里另一個可怖的側面是,短暫的輿論批評後,日本社會漸漸接納了這位老人的非法性癖。

「Johnny先生是喜歡小男孩的同性戀,這是常識。」

《少年愛之館》作者平本淳也在接受BBC採訪時說道。

他直言,很多父母明知道喜多川的愛好,仍然削尖了腦袋試圖把孩子送進傑尼斯。

一些父母甚至直接告訴孩子:「為了成名,你得把屁股奉獻給Johnny先生。」

數次報導後,公眾對此事心知肚明。

但他們說,相比於喜多川在流行文化界的貢獻,「我並不覺得這是值得討論的事情」。

於是,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當受害少年談起喜多川,除了恐懼和憎恨,他們還會提到「愛」和「感謝」。

一位前傑尼斯練習生坦言,在16歲時,他曾被時年70多歲的喜多川以按摩為名性騷擾,但是:

「當事情變成是或非的時候,他的所作所為當然是錯的。但實際上,我並沒有很討厭他,其實我很喜歡他,即使到現在,我也喜歡他,我仍然覺得我們被他很好地關愛著。」

在那棟集體宿舍里,被喜多川寵幸,意味著被愛,意味著得到紅的可能。

很多少年視之為等價交換,即使付出的代價會給他們留下終身陰影。

一位受害者在《文春》誹謗案中出庭作證,在向法官陳述遭遇後,他補充道:

「我喜歡Johnny先生,我祝他長命百歲。」

他們如同房思琪般,在遭到師長侵犯後,主動把這臆想為了愛與關心。

若非如此,他們無法說服自己:如果這是惡行,為何社會不制裁惡棍,反而把他捧上神壇?

鄰人的視線本該對隱蔽的罪惡做出最樸素的道德審判,但在日本,「揭露喜多川」本身反而更像是一種罪行。

在這個高度恥感的社會裡,被上位者侵犯的人總是處在實質上的輿論弱勢。

這聽起來或許有些反常識,但實際是,狀告上位者會給別人添很多麻煩,而「添麻煩」就是日本社會最大的非道德。

2015年,女記者伊藤詩織遭遇前首相安倍晉三的傳記作者山口敬之性侵,報警並提起訴訟後,媒體和社會送來重重壓力,蕩婦羞辱如影隨形。

一段時間內,因為「太不安分」,她甚至無法找到工作。

歷經長達8年的訴訟,她終於勝訴,法院判處山口敬之支付332萬日元賠償,但這完全不足以概括8年間她所承受的人生顛覆。

她的私照傳遍社交網絡、面容被P圖成色情影像,而事件里另一個主角山口敬之在這場風暴里得到了最好的隱私保護,形同隱形。

同類事件里,默認更體面的做法是「適可而止」,讓事情停留在並不太給人「添麻煩」的能量層級,一旦超越這條界線,就成了受害人「不懂規矩」。

我們常說,日本是個「同調社會」,如同沙丁魚群,每個人都在窺看著別人的行動來定位自己。

這通常能帶來巨大的安全感,但當你試圖逆行,它卻成了碾壓性的壓力。

組織當年系列報導的《周刊文春》記者中村體會尤深。

轟轟烈烈的報導後,中村愕然地發現,原來振臂高呼的從頭到尾只有自己。

緊接著,他被定位為了「危險人物」,傳統報社、出版社和電視台都有意將他排擠出了圈外,他們說:「他是會報導這種東西的危險傢伙。」

那一刻,中村意識到,在日本媒體界,事件的真相與公義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遵守了大家共同的規矩:

「這23年,我始終處在絕望里。」

在喜多川事件中,你既無法責怪司法者、受害人,也無法責怪主流媒體,他們各有各的不得已,也都做了能力限度內的努力。

然而,這得體的分寸感就像一張又一張濕手帕,糊在日本社會的良知上,帶來痛苦而無望的慢性窒息。

所有人對癥結心知肚明——只要所有人都勇敢一點,惡之花就將不再擁有生存的空間。

但生活不是少年熱血漫畫,所有人都希望先去勇敢的是別人。

於是,直至今日走上日本街頭,你能夠聽到的依舊是對Johnny喜多川喋喋不休的讚美:

「喜多川是誰?」

「他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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