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三千紅塵皆幻境,懸崖撒手終為僧

少讀紅樓 發佈 2024-03-16T01:59:05.726606+00:00

介紹《石頭記》由來的楔子中,在作者所謂的補天之餘的石頭之後,「骨格不凡,丰神迥別」的一僧一道,即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二仙師就登場了。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於石頭旁邊說著些雲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惹得石頭大動凡心。

介紹《石頭記》由來的楔子中,在作者所謂的補天之餘的石頭之後,「骨格不凡,丰神迥別」的一僧一道,即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二仙師就登場了。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於石頭旁邊說著些雲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惹得石頭大動凡心。在石頭的再三苦求下,二仙師大展幻術,將石頭變成一塊美玉一一「通靈寶玉」,夾帶於「一干風流冤孽」中,下凡造劫歷世。

大士和真人都是高境界的佛道中人,在我們常人眼中,或許也只有高境界出家人與神仙玄幻、幻術之類最為接近,似乎文本從一開始就註定與出家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劫終之日」,「通靈寶玉」「復還本質」一一補天之餘的石頭。後來,石頭將自己「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歷盡一番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編述成「一段故事」,記錄於石上,這就是所謂的《石頭記》。

記錄於石上的《石頭記》能夠問世傳奇,還是離不開出家人。空空道人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從此「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於是易名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情僧錄》幾易其手,到了曹雪芹手中,經他增刪編撰,就成了今天我們所看到的《紅樓夢》。

當然,這一切正是真正的作者一一曹雪芹在「文字獄」遍地的時代,不得已用「煙雲模糊處」(脂批)的畫家手法,但這同時也暗示,佛道思想深刻影響了作者,作者傾注一生心血所創作的文本被深深地刻上了佛道思想的烙印,出家也就自然而然成為文本的一個極為重要的主題,在文本中似乎也無處不在。

開篇不久,出家的事件就發生了。已是「熱日無多」(脂批)的末世,江南望族甄士隱家的生活似乎還很滋潤,但很快意外就接二連三發生了,甄家獨女甄英蓮元宵節意外被拐、元宵節後葫蘆廟炸供失火殃及甄士隱家,一夕之間,甄士隱家迅速敗落下來。後來攜帶剩餘財產投岳丈封肅,誰知投人不著,接連的打擊,再加上世態炎涼,最後隨跛道飄然而去。

開篇甄士隱在夢中隨癩僧跛道來到太虛幻境前,見到大石牌坊上的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時同樣也看到這副對聯。同樣的對聯,兩次出現,一甄一賈,既是著意強調,也是藉此暗示「寫假則知真」(脂批)、知真亦可知假,甄的遭遇和歸宿其實就是賈的一生道路的縮影,賈寶玉最終也會像甄士隱一樣「懸崖撒手」。

雖然我們很遺憾無緣一睹賈寶玉的出家情形,但是,紅樓文本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再加上還有「深知擬書底里」的脂硯齋之批語,知道其中的大概,還是可能的。

第二十五回,癩僧和跛道前去救治因魘魔法而奄奄一息的寶玉和鳳姐,脂批指出:「僧因鳳姐,道因寶玉,一絲不亂。」黛玉淚盡夭亡後,寶玉最終也很可能是在跛道的點撥之下,出家為僧,而「哭向金陵事更哀」的鳳姐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也應該獲得了癩僧的靈魂之救贖。

第六十六回,柳湘蓮在尤三姐悲壯地自刎之後,終於明白他永遠失去一個剛烈的賢妻,恍恍惚惚之間,斬斷青絲,打破情關,如甄士隱、寶玉,也追隨跛道而去。

除了出家之外,還有與出家相關聯卻沒有出家的事件。開篇不久,甄士隱夢醒之後,抱著甄英蓮到街門前看過會的熱鬧。癩僧大哭,說她「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並要甄士隱舍予他。甄英蓮是甄士隱好不容易得來的獨女,甄士隱當然不同意。與甄英蓮相似,黛玉也是家中獨女,黛玉三歲時癩僧就要化她去出家,還說只有這樣,她一生的「病」才好得了,黛玉父母當然也不同意。

楔子一結束,正文就開篇了。文本又名《紅樓夢》,正文開篇於甄士隱入夢之時,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的「幻像」(脂批)一一一癩僧、跛道就在他的夢境裡出現,從此,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總是以他們的「幻像」一一癩僧、跛道在文本中時隱時現,因此,從甄士隱入夢開始,文本就進入了幻境。因此,文本以夢幻方式呈現。

出家在以夢幻形式呈現的文本中無處不在,似乎對於作者而言,人生如夢,沒有任何價值,人就應該消極避世、四大皆空,似乎除了出家之外,沒有其他救贖之道,文本因而看似很空,但其實空而不空,因為文本中蘊藏著作者「不獨破愁醒盹,且有大益」(第一回脂批)的「菩薩之心」(第五回脂批)。那麼,作者的「菩薩之心」,在文本中與出家有關的部分是如何體現的?

除了(賈)寶玉作為文本之第一正人,有關他的出家情節是在迷失無稿的八十回後,前八十回,其他夢中人,不論出家也好,還是與出家相關聯但卻沒有出家也罷,似乎總是離不開癩僧跛道。

脂批指出,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是「作者自己形容」,因此,他們的幻像一一癩僧、跛道也可稱是作者的化身,脂批還指出,寶玉是作者的「自寓」,而奇幻的紅樓文本,「妙在全是指東擊西、打草驚蛇之筆,若看其寫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第三回脂批),因此,寶玉與「作者自己形容」的癩僧、跛道有著神奇的聯結。

「通部書中,假借癩僧、跛道二人,點醒迷情幻海中有數之人也」(第三回脂批)。第二十五回,寶玉和鳳姐因遭魘魔法而奄奄一息之際,癩僧跛道趕去救治。窮極所有辦法的賈政,無奈之下,問「不知你們有何符水?」跛道笑道:「你家現有希世奇珍,如何還問我們有符水?」最後癩僧對已被聲色貨利所迷的「通靈寶玉」持誦一番,寶玉和鳳姐才轉危為安。

「通靈寶玉」被聲色貨利所迷,而寶玉和鳳姐就危在旦夕;「通靈寶玉」被癩僧祛除聲色貨利之毒害,寶玉和鳳姐就不藥而愈。這當然是作者所作的大有深意的「荒唐言」,作者藉此暗示,所有悲劇的根源其實都在於沉溺聲色貨利之中。

時隱時現的癩僧跛道,樂此不疲地點撥「迷情幻海」中的芸芸眾生,他們的神力就在未被「粉漬脂痕污寶光」的「通靈寶玉」,這同樣也是作者所作的寓意深遠的「荒唐言」一一「通靈寶玉」作為文本第一正人賈寶玉的象徵物,與他是一體的,在「表里皆有喻」(脂批)的文本中,具有無可替代的隱喻象徵意義,具有「除邪祟、療冤疾,知禍福」(癩僧鐫刻於其上)的神奇功效。

賈寶玉在「情」里感悟,也在「情」里成長,最終在跛道的點撥下,將成為「情不情」的情僧。所謂的「情不情」,就是「凡世間之無知無識,彼俱有一痴情去體貼」(第八回脂批),因此,「情不情」的賈寶玉,並不是四大皆空,而是類似於在幻境中時隱時現的癩僧、跛道。

穿梭在紅樓幻境中的癩僧跛道擁有「除邪祟、療冤疾,知禍福」之神力,這一境界可稱之為「通靈寶玉」之境界,是以入世之心出世,心中有佛,有萬民,悲天憫人[注]。在癩僧跛道的點撥下,出家的賈寶玉也將達到他曾經的象徵物「通靈寶玉」「除邪祟、療冤疾,知禍福」之境界,即如「情不情」之情僧癩僧跛道一樣,將會把悲憫的目光投注到蒼茫的紅塵,而不僅僅只是局限於身邊人。

甄士隱和柳湘蓮的出家,與賈寶玉類似。三人在癩僧跛道的點撥下,雖然身處波譎雲詭、兇險萬端的末世,但不僅最終獲得了智慧解脫之道,而且所擁有的人生智慧高屋建瓴,能夠點撥、引領眾生。

與此相反,甄英蓮父母和黛玉父母拒絕了癩僧跛道對他們的獨女的點撥,兩人沒能達到「除邪祟、療冤疾,知禍福」之境界,最後歷盡所謂「風月波瀾」的甄英蓮和黛玉,一個「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一個一生浸泡在淚海中,最終淚盡夭亡。

開篇於「熱日無多」的末世的《紅樓夢》,是末世哀歌,文本中的出家或許或多或少是身處末世的作者無奈情緒的某種體現,但文本中的出家,並不是徹底否定人生的價值,而是看淡卻不看破人生,更加熱切深沉地眷戀人間,以一種更為博大的胸懷關照人生,悲憫眾生,給在末世紅塵幻境中苦苦掙扎的、「有命無運」的人生,「開一條覺世覺人之路」(第五回脂批)。

當然,文本中還有另種形式的出家,那就是在紅樓幻境中穿梭的僧尼等,他們的出家,與賈寶玉等意在「道濟天下之溺」的出家,有著天壤之別。他們口口聲聲「阿彌陀佛」,自稱跳出紅塵、四大皆空,但卻以佛道為幌子,無所不用其極地插手紅塵,輕則騙人錢財,重則害人性命,如地藏庵的圓信、寶玉寄名的乾娘馬道婆和水月庵的淨虛、智通等,「深知擬書底里」的脂硯齋明確揭示了作者的良苦用心,如「可知尚僧尼者悉愚人也」、「一應騙布施、哄齋供諸惡,皆老禿賊設局」(第七回)、「寶玉乃賊婆之寄名一兒,況阿鳳乎!三姑六婆之為害如此,即賈母之神明,在所不免,其他只知吃齋念佛之夫人、太君,豈能防悔得來?此作者一片婆心,不避嫌疑,特為寫出,看官再四著眼」(第二十五回)等等。

這些僧尼所住的寺廟尼庵,看似在紅塵之外,卻並非一塊淨土,而是又一個"所謂`萬境都如夢境看'也"(第一回脂批)的紅塵幻場,所有在紅塵中演繹的欲望、權謀、名利、欺騙等等,也在這裡一一上演。如第十五回,水月庵的奸尼淨虛為張金哥與長安府太爺小舅子李衙內和原任長安守備的公子之間的婚事糾葛,謀求於鳳姐,鳳姐受賄,奸尼得利,最終導致張金哥和守備之子雙雙因情殞命。同時,秦鍾也在此與智能兒纏綿,脂批指出:"實表姦淫,尼庵之事如此。」

因此,《紅樓夢》栩栩如生刻畫出末世社會眾生像,將殘酷的社會真相,赤裸裸地暴露在讀者面前,寫出了人生無可迴避的苦澀和炎涼冷暖,讓讀者品嘗常人無法言說的真實的人生體驗和人生況味,但同時也給出了智慧解決之道,文本因而處處潛悲辛,也處處露悲憫,文本也因此超越偉大而成為不朽。

注、與賈寶玉是「一對兒」的薛寶釵是文本中另一個智慧解脫之道的隱喻載體,這種智慧可稱之為寶釵的象徵物一一「冷香丸」之智慧,是以出世之心入世,不為物羈,不為媚俗,而自成高格。

作者:郭進行,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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