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丨似是故人來,黃昏亦良辰 上海「初代丁克」的別樣人生

浙江日報 發佈 2024-03-26T14:04:12.989519+00:00

潮新聞 執筆 申思婕 魯傑除了步伐有些慢,很難看出喬國強是一位癌症病人。他目光如炬,頭髮濃密,講話中氣十足。歲月和疾病難掩他曾被很多人讚許像「民國公子哥」的清俊。作為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上海外國語大學猶太研究所所長,喬國強獲得了很高的學術成就。但他說這些都沒有老婆重要。

潮新聞 執筆 申思婕 魯傑

除了步伐有些慢,很難看出喬國強是一位癌症病人。他目光如炬,頭髮濃密,講話中氣十足。歲月和疾病難掩他曾被很多人讚許像「民國公子哥」的清俊。

作為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上海外國語大學猶太研究所所長,喬國強獲得了很高的學術成就。但他說這些都沒有老婆重要。

他的妻子姜玉琴,是上海外國語大學文學研究院研究員兼作家。上世紀90年代,「丁克」(即「雙份收入、不要小孩」家庭)概念傳入中國,成為高學歷高收入家庭的時尚。30年過去,曾經的璧人同樣面臨疾病與衰老的考驗。

2022年,喬國強、姜玉琴夫婦在上海外國語大學圖書館。圖片由受訪對象提供

「能和姜老師生活幾十年,值了。」喬國強說,2019年3月確診時,醫生告知他只有三個月到半年時間。一轉眼,四年過去了。他總覺得,是愛情,讓奇蹟發生。

3月2日,潮新聞記者走進喬國強、姜玉琴夫婦之家,與「初代丁克」暢談別樣人生。

重壓下的優雅

四年抗癌路,喬國強想到作家海明威的作品集——《重壓下的優雅》。

他們的家不大,兩室一廳。一進門兩個滿載的大書櫃,地上也密密麻麻堆滿書,堪比小型圖書館。窗台有百合花,咖啡機。家居以木質為主。四方小餐桌,淡綠色桌布,上放兩套英式下午茶杯。書架空隙,擺滿兩人不同時期的合照。

喬國強、姜玉琴夫婦的家。潮新聞記者 申思婕 攝

家是他們的另一個辦公室。喬國強在客廳,姜玉琴在書房。喬是「所長」,負責廁所衛生;姜是「廚長」,負責廚房雜事。晚飯後,夫婦二人挽著胳膊一起散步。這些習慣在癌症發生後依然延續。

住院手術前一天傍晚,喬也邀請妻子一起去常走的小路散步,「再一起走走吧,恐怕以後沒有機會了。」

那天晚上,他們談到死亡。他不懼怕也不迴避,認同叔本華「生命實體消失,意志重生永恆」的死亡觀,以及塞涅卡「生命重要的不在於有多長,而是有多好」的哲學思想。他平靜地對妻子說,我們都是從事文學研究的人,生死是永恆的主題。可能老天給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但姜老師你要好好活下去,寫完你那些書……

採訪到這裡,姜玉琴哭了。喬國強拿出手機,逗趣道:「要不要我放首《二泉映月》,幫你烘托下氣氛?」姜的淚眼瞬間泛起笑意。

2019年,喬國強手術前一天,夫婦二人於醫院合影。圖片由受訪對象提供

姜說,丈夫生病後,他們都慶幸沒有孩子。他們懂得疾病來臨時的掙扎和打擊,不忍心讓孩子承受,更不忍心讓孩子一起擔負照料病人的重任。「孩子有自己的生活,如果照料老人和他的事業衝突,也是對孩子不負責任。」

這些年,喬國強的病都由姜玉琴照料,「跑醫院的次數比去學校還多」。他們也想過更遠的將來、一個人孤單離世的問題。「總會有這麼一天,只能靠自己。與其擔憂,不如順其自然。這是一個社會問題,需要養老制度的完善,不是我們個人能夠解決的。」

喬國強經歷了9次化療,1次大手術,若干次介入、消融等治療。疾病本身的疼痛加上治療的副作用,好幾次感覺要「交代了」,但他一直堅持著,翻下身、動動胳膊、喘口氣,又「活過來了」。

他說:「人要有信念,精神氣不能散,《沙家浜》有句話,『勝利往往在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不能像小仲馬的《茶花女》,臨終前,氣散了。」

有一次介入手術需要病人配合呼吸,不能打麻藥,導管、導絲在喬國強體內穿梭,他一動不動,硬扛了兩個小時。 「我就想著自己被抓到日本鬼子的特高課去了,我就不招,你能怎麼辦?」 手術進行到一半,他後背奇癢無比,比疼還難受,他又把自己想成邱少雲,「他被火燒能受得了,我也能。」

他從來沒把自己當成病人。除了必要的休息外,正常地讀書、研究、上課、與朋友聚會。自2019年患病以來,他修訂了專著《美國猶太文學》和教材《西方經典思想作品選讀》,發表了20多篇高質量學術文章。許多學界人士和好友「莊嚴肅穆」地來探望他,最後都被他逗得笑呵呵離開。

他經常對姜玉琴說:「我的命就交給你了,怎麼治你說了算。」他說,是和姜老師的相遇相知,給了自己好運氣,「好像每種治療、吃的每種藥都起作用了」。

精神契合的愛情

喬國強依然記得第一次見姜玉琴,她穿了帶花邊的咖色褲子,戴一頂白色向日葵圖案的太陽帽,「當時我想,哪裡來的小土妞。」

姜說:「是很平常的一天,很平常的場合,雖然第一次見面,卻感覺很熟悉,在哪裡見過。」

喬說,愛情是一種信仰,信則有,不信則無。他相信愛情,也相信緣分。

2015年,喬國強、姜玉琴夫婦在美國維吉尼亞大學。圖片由受訪對象提供

他說,婚姻適用於莊子的「道,行之而成」。他和妻子共同理解的婚姻之道,必須有精神的契合,以及諸如王國維提倡的格局境界。正因此,兩人不會為家庭瑣事爭吵,也沒有你、我的區分。他們相濡以沫,一起向著共同的人生目標和學術理想攜手共進。

他羨慕戰爭年代走來的夫妻,經歷苦難和槍炮的錘鍊,「在那種情況下,是可以為對方堵槍眼的。」

說到此,喬看向妻子:「姜老師,我說得對嗎?」

姜玉琴點點頭說,婚姻走到這一階段,純粹的性別意識已經模糊,兩人的關係不僅是夫妻,更是同仁、朋友、哥們或閨蜜。「我們經常稱呼彼此為『老師』,不是客氣,而是把對方當成了同道者。」

他們也會爭執,但只要一方伸出友好之手,另一方就迅速迎接,過後一起反思。採訪時,面對兩人都想回答的問題,他們不約而同看向對方:「剪刀石頭布,決定發言順序!

他們曾深入討論生育問題,深感責任重大,認為無法保證把孩子養育得健康優秀。人的一生有許多種打開方式,「倒不如來個極簡主義」。

姜玉琴說,熱愛孩子,不一定要擁有孩子。「養兒防老」是一種功利心態,好像把養孩子當成投資。喬國強說,他不忍心讓妻子經受懷胎分娩的痛,更不想妻子因撫養孩子耗費太多時間,「夫妻要互相尊重,姜老師在研究創作方面很有才華,如果束縛於家庭瑣事,我會覺得自己太不厚道了。」

他們一致認為,好的婚姻不需要任何外力,更不需要孩子把二人扭合到一起。這是他們的選擇,「人生如海,找到自己的那塊舢舨」。

2016年,中國教育工會上海市委員會授予姜玉琴、喬國強夫婦「上海市教育系統比翼雙飛模範佳侶」稱號。家中,兩人的婚紗照與學校婦女工作委員會的表彰照片並排放置,前一張照片,兩人身著白色結婚禮服,憑欄眺望,如《金粉世家》中意氣風發的才子佳人;後一張照片,兩人分別手捧獎盃和鮮花,目光儘是歲月沉澱後的堅定與幸福。

喬國強、姜玉琴夫婦的合照。潮新聞記者 申思婕 攝

他們一同到訪許多國家遊學、講座,在泰晤士河旁、多瑙河畔、金色大廳等文化底蘊濃厚的地方留下合影。喬國強喜歡給姜玉琴挑衣服、拍照,在他的鏡頭裡,妻子始終像小女孩一般純真美好。他們對歐洲的一些小村莊和原野印象深刻,「像真實的伊甸園」,一同在那裡聆聽小提琴曲《沉思》。

他們沒有刻意磨合就達到了生活習慣和思想認知的高度一致。喬國強的理解是,他們遇到時,思想、經歷已經有了很高的起點,「基因的吻合度很高」。結婚講究的「門當戶對」,不是財富和門第相近,而是兩個人精神的契合。

互相成就的伴侶

生活之餘,喬國強與姜玉琴還是學術道路上互相成就的伴侶。

2014年,上海外國語大學推薦喬國強為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的候選人。經過幾輪篩選,喬國強脫穎而出。他總是說,感謝妻子這麼多年的支持和鞭策。

他們都喜歡讀書、寫作。姜玉琴說,從談戀愛時起,丈夫包里就總帶著書,「哪怕5分鐘空閒,也要拿出來看兩眼」。「我們搬家時,我從舊物中發現一摞一摞的卡片,都是他大學時摘錄的資料。一筆一划,寫得很認真。我深表敬意。」

喬國強說,他和妻子都感覺有寫不完的東西。「甚至睡覺時也在夢裡想白天沒有解決的問題,有時突發靈感,趕緊從床上跳下來記上兩筆。」

因為有熱愛的事業,他們不覺得孤獨。「生命有限,我們想直達目標,而不是瞻前顧後,被世俗的東西捆綁。」

喬國強主攻外國文學與西方文論,姜玉琴研究中國現當代文學與中國詩論。時間長了,兩人都把觸角延伸到對方的領域,「像金字塔一樣,越往上越匯集,貫通融合」。他們發揮各自優勢,共同研究課題,合名發表文章。

2011年,二人以中西城市文學比較為題,榮獲英國Leverhulme Trust項目,這是英國最高學術研究基金之一,夫婦二人兩度攜手前往英國萊斯特大學研究與講學。2018年,他們應邀前往美國維吉尼亞大學進行學術訪問與交流。期間,學校工作人員偶然發現圖書館收藏有姜玉琴的兩本學術專著,成為夫婦兩人此行的意外收穫。

姜玉琴說:「喬老師是我小說的第一讀者。他研究敘事學,總是能從專業的角度提出建議。」《粉色蝴蝶》完稿後,喬提出主人公命運的設置,應當以悲劇收尾,才更具震撼力。如今市面上流通的,就是他們兩人討論修改後的版本。

他們在文學上有相同的審美趣味,反感目的性強的醜化,同時認為王爾德《道林格雷的畫像》中墮落逃避、人鬼不分的瘋狂,是「審丑」意義上的美。

喬國強說,美需要認知,也需要分時代、背景和心境。例如「枯藤老樹昏鴉」,在當時的情境下是美,可對即將結婚的新人,便不合時宜。每發表一個觀點,他總不忘問一句:「姜老師,我說的對嗎?你有要補充的嗎?」

姜玉琴說,他們的學術觀點經常不謀而合,但也有爭執不下的時候。「喬老師的辦法是,把撲克牌扔出來,一把決勝負,誰贏了誰就對。」

採訪快結束時,喬國強的手術刀口隱隱作痛,他捂著腹部表示歉意。聊至盡興時,他總是遞給記者巧克力。他愛吃甜食,但生病後吃得少了。他說自己有個本事是能吃,化療期間嘔吐劇烈,吐完也要堅持吃。

姜說,她希望借採訪機會,向人們講講丈夫的堅強與樂觀,給其他癌症病人一些鼓舞。「這幾年,我有太多感受,現在正以丈夫生病為背景,寫一本名為《與ai共舞》的書,希望社會能給予癌症病人更多的善意與關懷。」

喬說,人生總有遺憾,不可能面面俱到,「我們倆發了不少文章,也出了不少書——它們也是我們的孩子,已經挺知足了,不奢求多麼完美。月盈則虧嘛。」

他們都說,結婚以來,每一天都活得充實,一路走來,感恩且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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