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有好多人,你認識卻不一定熟悉

少讀紅樓 發佈 2024-03-26T14:09:14.770177+00:00

這次的開頭,我們先來鑑賞一段托翁的大筆。列文在婚姻生活開始後很快感到了一種煩惱——「他設想起來,他應當從事他的工作,而在愛的幸福中求得休息。

這次的開頭,我們先來鑑賞一段托翁的大筆。

列文在婚姻生活開始後很快感到了一種煩惱——「他設想起來,他應當從事他的工作,而在愛的幸福中求得休息。她應當被熱愛著,再也沒有別的了」,但是他看到的卻是「他那富有詩意的、美麗的基蒂」,「為桌布、家具、來客用的臥具、餐具、廚師和餐膳之類的事情忙個不停」(《安娜·卡列尼娜》卷五第十四章)。

這種煩惱的來源,是因為列文在很早的時候,就覺得基蒂和她的姐妹們「都籠罩在一層神秘的詩意的帷幕里」,而且在這種帷幕中他「設想著最崇高的感情和應有盡有的完美」(《安娜·卡列尼娜》卷一第六章)。

這種先入為主的印象,使得列文自以為非常熟悉自己的妻子,而完全忽視了「她正在準備進入那快要到來的活動時期,到那時,她又要做丈夫的妻子,做一家的主婦,還要生產、撫養和教育小孩」「她本能地感到了這點,正在準備迎接這種沉重的勞動」(《安娜·卡列尼娜》卷五第十五章)這樣的客觀現實,因而對妻子的「變化」感到而「加倍地不痛快」(《安娜·卡列尼娜》卷五第十四章)。

實際上,我們的生活中經常有著這樣的觀念固化和思維延遲、停滯,繼而帶來認識的片面性,造成對一些本來正常、積極的「變化」產生不適應。

我們來看曹公是怎麼描寫這些事情的。這裡面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類型:

一是身份產生模糊。典型例子:探春。

鳳姐累倒了,王夫人組了個臨時班子,於是這些管事的人們喜大普奔——這種心情原本也是有幾分道理的,因為「李紈素日原是個厚道多恩無罰的,自然比鳳姐兒好搪塞」。登時人人如過節放假,放飛自我,個個安了個「若少有嫌隙不當之處,不但不畏服,一出二門還要編出許多笑話來取笑」的「險心」。

於是吳新登家的就成了沖在前面的,去「試她二人有何主見」——以前遇事,「早已獻勤,說出許多主意,又查出許多舊例來」的她,這回偏偏是「說畢,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語」,就等著看笑話了。

完全出乎這些老油條意料之外,探春從舊例、到親疏,一頓條分縷析,幾炮就打得「吳新登家的便都忘了」。慌裡慌張中本欲以勞什子「這也不是什麼大事」打馬虎眼矇混過關,誰知被探春「若不按例,別說你們笑話,明兒也難見你二奶奶」夾槍帶棒給懟了回來。剛想借著「我查舊帳去,此時卻記不得」來個尿遁,又被探春「你辦事辦老了的」「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現查去?若有這道理,鳳姐姐還不算厲害,也就是算寬厚了」給收拾得「滿面通紅」。於是「眾媳婦們都伸舌頭」,才知道「探春精細處不讓鳳姐」!

「眾媳婦們」為什麼會犯錯誤呢?根本原因在於她們看重身份,「都想著不過是個未出閨閣的年輕小姐」;而且這裡面還有一個深層次身份因素,這些人大約都是看慣了迎春唯唯諾諾、窩窩囊囊的做派,便以為「又是庶出,她敢怎麼」(第七十四回)。

她們更沒有考慮:但凡探春沒有點霹靂手段、會造成工作斷檔,王夫人是不會讓一個「未出閨閣的年輕小姐」出來坐在「議事廳兒」掌權主事,唱主角、挑大樑,頂鳳姐崗位的。

以為天底下庶出的小姐都是「二木頭」,結果被「玫瑰花」(第六十五回)給扎了!

(以上除專門註明外,均出自第五十五回)

二是現象導致忽視。典型例子:香菱。

香菱學詩那一節,寶玉曾說「成日嘆說可惜他這麼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石兄對香菱的內在氣質出現了誤判。

這種誤判是怎麼產生的?說起來倒是一種源自善良的同情。

不僅是寶玉,賈府上上下下不少人,聽到看到的香菱都是悲劇現象——「打了個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個英蓮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第四回),「有些像咱們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卻是「你父母今在何處?今年十幾歲了?本處是哪裡人」盡都「不記得了」(第七回),「模樣兒好還是末則,其為人行事,卻又比別的女孩子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她不上」結果在薛蟠手裡「過了沒半月,也看得馬棚風一般了」(第十六回)。

凡事都有兩面性。同情有時候就轉化為可憐,憐著憐著就覺得:這種悲劇人物,肯定在任何情況下都是易安居士筆下那「淒悽慘慘戚戚」中渾渾噩噩度日的角色——這就離誤判為「俗」不遠了。

一個人骨子裡的氣質稟賦,並不會完全在顛沛流離中喪失。甄世隱那「稟性恬淡」的「神仙一流人品」(第一回),還是在英蓮——香菱的靈魂和血液中注入了強大的文化基因。這種影響,即使在拐子那裡的漫漫長夜中,在薛蟠「弄性尚氣」(第四回)的對待下,仍然保持了其隱忍而堅韌的存在——「常弄一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我只愛陸放翁的詩」。

一旦有了機遇——薛蟠不在家,夏金桂的迫害還沒有上場——其蓬勃的生命力就不可遏制地展示出來。「諸事不顧,只向燈下一首一首的讀起來」「連房也不入,只在池邊樹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摳土」,「昨夜嘟嘟噥噥,直鬧到五更天才睡下,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就亮了」「對燈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後上床臥下,兩眼鰥鰥,直到五更,方才朦朧睡去了」「精血誠聚,日間做不出,忽於夢中得了八句」——誰說我們的香菱是俗人!?

(以上除專門註明外,均出自第四十八回)

沒看懂香菱,這也就罷了,更匪夷所思的是,寶哥哥連林妹妹也有看不懂的時候。這就是第三類,時空移動遲滯。典型例子:黛玉。

寶玉向黛玉介紹探春改革的情形——「她幹了好幾件事」——但是這種介紹還是僅僅停留在「最是心裡有算計的人,豈只乖而已」這種對閨閣女兒的讚賞層面,而並不是站在當家理事的認識高度進行的。

因此當黛玉敏銳地回應指出「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這個關鍵性問題的時候,寶玉卻是輕描淡寫說出了「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這樣很傻很天真的話,以致黛玉立馬轉場,「尋寶釵說笑去了」——完全是不合拍的意思(第六十二回)。

問題出在哪裡呢?就出在「一片愚拙偏僻」的寶玉,心中的林妹妹還停留在「心中便有些悒鬱不忿之意」「言語有些不合起來,黛玉又氣的獨在房中垂淚」(第五回)「將前日寶玉所煩她做的那個香袋兒――才做了一半――賭氣拿過來就鉸」(第十八回)的那個「純文青」階段,並沒有及時體察到她隨著時空移動發生的變化——不僅僅展示父親「前科探花」的風韻,也開始顯露「巡鹽御史」的才幹。

實際上,在寶玉「訴肺腑」的「你放心」(第三十二回)以後,黛玉隱隱約約對未來的婚姻已經有了一些把握。所以在「玻璃繡球燈」的橋段,才會有「這個又比那個亮,正是雨里點的」的脈脈含情,會有「那燈籠叫他們前頭點著,這個又輕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著的。你自己手裡拿著這個,豈不好」的周到細緻,會有「跌了燈值錢呢,是跌了人值錢」「怎麼忽然又變出這『剖腹藏珠』的脾氣來」的似嗔實親——這已經超越了女友的層面,展示的是賢淑妻子的風範(第四十五回)。

特別是在「慧紫鵑情辭試莽玉」中寶玉那近乎瘋狂的表現,儘管讓黛玉「面紅髮亂,目腫筋浮」「伏枕喘息」,但在此之餘,卻又讓她多多少少為了「寶玉的心倒實,聽見咱們去,就那樣起來」(第五十七回)而感到內心的熨帖,沉浸在做一個妻子的幸福感之中。

這種心理定位的變化,使得林黛玉的里里外外,很大程度上開始超越「純文青」階段,漸漸地洋溢起了生活的煙火氣息,她當家之才的一鱗半爪日漸浮出水面。這與我們開頭所說基蒂的變化,異曲同工。可惜寶玉,沒感覺、沒看到,更沒有跟上。

「居移氣」(《孟子·盡心章句上》)。有好多人,你認識他們,卻不一定在每個時空橋段都熟悉。能否看到變化、感到調整、跟上節奏,這是大家普遍面臨的一門功課。而曹公給我們講的課,應該說已經非常深刻、非常透徹了。

作者:風雨秋窗,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