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什遊記

新週刊 發佈 2024-03-27T04:20:17.902748+00:00

JD5219次航班從北京大興機場起飛,向北越過河北省上空,進入內蒙古自治區空域時打了個左轉彎,直直地向西飛去。

2019年6月5日,喀什街頭。(圖/ 視覺中國)

JD5219次航班從北京大興機場起飛,向北越過河北省上空,進入內蒙古自治區空域時打了個左轉彎,直直地向西飛去。

在萬米高空,氣流數次擦機身而過,使坐在倒數第二排的我感到陣陣顛簸。

約2小時後,飛行軌跡向左上方傾斜。

窗外一片漆黑,比對地圖,下方應是內蒙古阿拉善北部,蒙古國堪宏戈正南方的一片空曠區域,G7國道從此穿過。

又過了大約2小時,飛機降落在烏魯木齊地窩堡國際機場,比原定時間提前了十幾分鐘。

但是,這本該是一次飛躍天山山脈上空時,坐在左側靠窗位置的乘客能夠欣賞風景的航班,卻因北京的陰霾與航司體量過小,而一再推遲計劃起飛時間。

作為一個「帶太陽」體質的旅客,出發城市延續多日的好天氣在我啟程時風雲突變,到達城市卻在我現身後逐漸轉晴,已經不是一次兩次。

可烏魯木齊與我的最終目的地喀什地區的天氣過於變幻莫測,整個2月,天氣預報每天都會變化。

在新市區一家離機場不遠的酒店睡了5個多小時,我們在當地時間凌晨3點30分乘車進入東六區空曠的街巷。

這趟飛往喀什的航班幾乎沒有外省人。

隊伍中,普通話顯得有些突兀,我的面孔和衣著亦然。

1小時47分鐘後,喀什市的朝陽還沒完全睡醒,舷窗外雨點淅淅瀝瀝。

加上頭一天的2842公里,我的飛行里程共計4153公里,超過赫爾辛基到開羅的直線距離。

在去過和沒去過新疆的人眼裡,地處南疆的喀什都是個遙遠的地方——不僅在物理距離上,也在時差、地域與認知上。

廣義的喀什是一個地區,共轄1個縣級市、10個縣、1個自治縣,總面積16.2萬平方公里,約為北京的10倍。

其政府駐地喀什市位於東五區,與北京實際時差3小時。

因此,領隊金哥收到我們的抵達時間時難掩震驚:「你們怎麼到這麼早?」

我們的喀什之旅,便由他「我回去接著睡覺」的宣言拉開序幕。

追夢人

按照常理,冬季是南疆旅遊的淡季。

不同於鄰省文旅部門推廣已久的「冬遊西藏」概念及相關產品,提到12月—2月的南疆,尤其是喀什與和田地區,外省人的第一反應仍是冷不冷、玩什麼、安不安全等提問。

就連多次為《新周刊》做文旅分析的中國旅遊改革發展諮詢委員會委員孫小榮也提醒我,喀什地區的一些商家在淡季不營業,喀什古城也會比旺季冷清很多。

然而,了解我且跟我一起出過遠門的幾位朋友,都對這趟旅程充滿期待。

他們中有去過新疆但沒去過喀什的,有全新疆只去過喀什的,也有沒去過新疆的。

他們多少都像我一樣討厭人多的地方,在「最好的時節但遊客很多」與「一般的時節但幾乎沒遊客」之間,我們都會選擇後者。

在喀什古城旁的格林東方酒店,保安與前台工作人員都格外悠閒而熱情。

從各預訂平台的評價看,這是旺季絕對看不到的景象。

但是,當我問23歲的維吾爾族前台小哥,淡季是不是住客不多,本來靦腆地低著頭的他卻傲嬌地揚起下巴,說:「2023年喀什沒有淡季。」

一陣熟悉的歌聲從他手邊的音箱飄來:「讓青春吹動了你的長髮,讓它牽引你的夢……」

「這首歌好熟悉。」我身旁,廣東來的嚴莎好奇地拿出手機,打算「聽歌識曲」。

「讓小哥幫你看一眼不就行了?」我倆還沒達成一致,便聽到小哥說:「《追夢人》。」

他聲音很輕,將嚴莎的驚嘆襯得更加響亮:「對!是鳳飛飛的《追夢人》!」短暫休整後,遠方的客人出門追夢了。

像是在印證我「帶太陽」的實力,不但雨停了,遠天更是透出一點疏淡的藍色。

「藍天搞快點!」我一邊念叨,一邊朝古城走。

沿途的商鋪名個頂個地離譜:露水賓館、男人理髮藝術、天花美食飯館等連環喜劇般上演。

估計是店主找的漢語翻譯不行,我如此推斷。

在金哥那裡,這個想法得到了證實,但誰知道準不準確呢?

畢竟他也不是地道的喀什人,而是1986年出生的鄂爾多斯人。

2020年3月,金哥從東南亞回國,給自己的潛水之路按下暫停鍵。

那時喀什旅遊剛興起一年,外省年輕人對其頭銜「《追風箏的人》拍攝地」心嚮往之。

而金哥選擇這裡的原因卻是別的,他想找一個風景美、開發程度較低、生活節奏慢的地方——除了生活,他最重要的目標是搞產業。

金哥用不到2年的時間,以新建或收購的方式設立了自家的民宿、寫真館及酒吧。

那間民宿正對著名的老城角落咖啡館,他在的時候,你能從這邊的露台上,聽到他在那邊的樓腳侃侃而談。

跟拉薩剛火起來時一樣,喀什前兩年也吸引了很多從內地城市來找機會的人。

只可惜,很多人的生意要麼未能「起飛」,要麼「飛」得心驚膽戰。

金哥的狀況則是「去年剛起飛一個月就被疫情鎖喉」。

給我們帶隊是他時隔好幾個月再次上路,也是他今年的開門紅。

組圖:地處南疆的喀什似乎是個遙遠的地方——不僅在物理距離上,也在時差、地域與認知上。(圖/ 洞照)

逛古城

儘管是周末,但下午2點前的古城依舊人煙稀少。

除了零星開工早的店主、以老人和小孩為主的居民外,別說外地遊客,就連跟我們一樣的年輕人都罕見。

街道盡頭,天色越來越藍,這是喀什市難得的冬日好天氣。

城裡的路不好走,這不僅是初來乍到的外地人的感受。

之所以敢下此定論,是因為我們4天後在火車上遇到一位生長於喀什的維吾爾族阿姨。

她1986年離開家鄉,在上海和北京讀完大學後,被分配到烏魯木齊的一所軍校教授民族理論,已經退休十幾年了。

阿姨很久沒回喀什了,這次是為同學家孩子的婚禮而來。

「小時候進去出不來。」她這樣形容古城裡的路。

「古城裡都是真的老房子嗎?沒有新建的?」她說是的,但我想,她指的應該是東區。

東區最古老的建築是高台民居。資料顯示,那裡現有居民4000多人,均為維吾爾族。

高台民居內的40多條小巷中,有16條死胡同。

我們沒有誤入這些死胡同,卻在前往一個網紅打卡點「拔草」的路上,迷失了方向。

在小巷轉角,一群嬉鬧的孩子忽然跑來,圍在我們與一組拍民族風寫真的人之間。

「你知道有條藍色的路在哪嗎?」嚴莎問個子最高的女孩。

女孩點點頭,朝反方向走。

我問她:「你帶我們去嗎?」

她回答:「嗯。」

話匣子很快打開。女孩告訴我們,她名叫蘇曼亞,維吾爾族,今年將滿11歲。

她的大家族裡有12個兄弟姐妹,親生的是一個弟弟。

她歪頭看了看我,撩著自己的頭髮說很想要直發,因為捲髮不好梳。

「我們還羨慕你是自來卷呢!」她看回前方,說有個妹妹是家裡唯一的直發,語氣里盛滿羨慕。

「所以人都是嚮往自己沒有的。」我這句話沒引起她任何反應,想來對她而言是有些深奧了。

雖然古城裡的10餘個網紅打卡點不都是「照騙」,但我還是覺得,沒有什麼比旅途中的偶遇和自己發掘的景色、人情更有魅力。

跟蘇曼亞邊走邊聊的時間悅然飛逝,我們經過她的小學,與喀什的公交車和景區遊覽車一樣,「深圳援疆」的字樣引人矚目。

「你知道我們每天放學第一件事是幹什麼嗎?」

「出去玩?」

她搖搖頭:「是去小賣部。」

可我們不需要買什麼,於是略過了小賣部,繼續優哉游哉地走,走上百年老茶館的二樓。

《追風箏的人》的這個取景地人不多,而我們是唯一的遊客。

幾位看不出是店家還是客人的中年男子坐在角落裡,彈琴的彈琴,唱歌的唱歌。

有兩個大叔扛著啤酒肚走進來,二話不說就開始跳舞。

樂聲敲著我的耳膜,舞姿晃著我的視線。

「跳舞這件事跟身材有什麼關係呢?」我暗自想,「誰說胖一點就不能享受舞蹈的快樂?」

回過神來,我聽到蘇曼亞說,喀什遊客變多是在她7歲多的時候,每年3月起,人會越來越多。

她問什麼是網紅打卡。

聽完我們的解釋,女孩不置可否地撇撇嘴。

窗外,陽光正好,哪有晚上7點的樣子?

喀喇崑崙公路沿線的湖泊。(圖/ 金哥)

訪莎車

T9531次列車的硬座席滿滿當當,第一站——阿克陶縣到了。

待上下車的乘客走完,我拿著手機來到門邊。

「拍照嗎?」乘務員大叔聽我「嗯」了一聲,問:「來玩?哪過來的?」

我說對,從北京來。

「北京多好!」

「可是沒有這樣的山……」

他好奇又費解:「要啥山嘞?」

返回座位,我不由得想,大叔去過的最遠的地方是哪裡。

列車向東南方駛去,答案無處可尋。

塔克拉瑪干沙漠與布古里沙漠外沿的戈壁灘漸入眼帘,仿佛只消將手伸出車窗,便能觸摸歷經千萬年的乾燥粗糙。

這越發荒蕪的景色昭示著,莎車縣近了。

莎車氣候乾燥,年平均降水量才50多毫米,不到全國年平均降水量的1/10。

不過,細微的小雪花降落肩頭時,我還不了解這些,只覺得這天氣對旅遊觀光不利。

「新疆是個好地方,坐著火車游新疆。」伴著新疆鐵路標誌性的女聲播報,我憂心忡忡地走出莎車火車站。

嶄新的廣場上空蕩蕩,舉目四顧,雪越下越大。

後來,我們的描述引起了金哥的驚奇:「莎車這個時候竟然下雪?這幾年我都沒遇到過。」

在葉爾羌汗王宮(莎車非物質文化遺產博覽園),當沾染污泥的鞋子在潔淨乾燥的院落里留下印記,我才意識到,雪竟然已經停了。

遠天,光線正與陰雲拉扯,眼看就要衝出來。

近前,艷麗的假樹、假花、假草填補了衰敗的花壇,兔年春節的裝飾物和花燈散發著上世紀90年代的鄉土氣息,沖淡了這座中亞風格建築的神秘感。

穿廊跨院,鴿群擇時而飛,從藍色的圓頂上銜來「當下」的確信。

休息區的椅子橫七豎八,灰塵積攢了一整個冬天。

不知是誰按下了廣播的開關,在我們看來,這樂曲聲不是必需的。

但是,幾個當地少數民族女性遊客默契地舞了起來。

男人們站在一旁,偶爾加入。

藍色終於將陰雲擊敗——又或許算不得擊敗,因為此時的天空藍得淺淡,像被水汽調和過。

王宮對面是阿曼尼沙汗紀念陵,外圍的牆壁上寫著許多詩:「我原像個紅色蘋果,已被情燒得坑坑窩窩。」

「我的右邊已像團火,我的左邊仍唱情歌。」

「我的頭上落滿了愛的狂癲,誰這樣在荒漠上渴盼不止……」

如此直白、熱烈、生動,我們頻頻讚嘆。

一位工作人員不知從哪走出來,對我們這僅有的幾個遊客毫不關心。

他用抹布擦拭著兩塊顯示此地級別和主管單位的石碑,肅穆空靈的氛圍里,那和緩的動作如禱告般虔誠、鄭重。

在前往下一個目的地的路上,我看到一個把籃球當足球踢的男孩。

喀什地區的男孩子們似乎對足球這項運動情有獨鍾,在古城,走幾步就能看到男孩在踢球。

我必須問個明白。

「你們為什麼都喜歡踢足球?」我把問題拋給一個跟我們有眼神交流的男孩。

「因為只有足球。」

「不是因為喜歡才玩嗎?」

「喜歡,但是沒有籃球,只能踢足球。」

那足球是哪來的?

他說:「超市有賣的。」

可超市也有籃球賣啊,我很迷惑。

「因為沒有(籃)筐。」

結合男孩們的比畫,我終於聽清了他們不太標準的普通話。

淡季的喀什地區的確是天然的足球場——空空的街巷、空空的小廣場,他們的身姿頗具南美足球運動員的氣派。

返回時,中午因降雪而門帘掩閉的新團結茶葉店已敞開懷抱,但室內牆壁被燒柴的煙燻得太結實,縱使陽光灑進去,也沖不淡黢黑的顏色。

店內全是當地少數民族的中老年男性,幾個稍年輕一些的客人和善地看過來,就像我們第一次出現時那樣。

普通話在這個小小的,茶葉一元一壺、饢一元一個的空間裡是失效的,我們什麼都沒說,也不用說什麼。

店員——也許是老闆——悄無聲息地將茶、饢和杯子放在我們面前。

電視上放著維吾爾語配音的電視劇《三國演義》,客人只花一兩元,便能在此暖暖和和地待上一天。

這家店簡直是當地老人的庇護所,為什麼外地遊客會發現它?

「去年夏天我帶一個喀什網紅去莎車時發現的。」

金哥是這樣說的,「路過的時候我就好奇,大熱天這麼多人在裡面幹嗎呢?」

他記得,那天電視上放的是電影《戰狼》的維吾爾語配音版。

(應受訪者要求,金哥、嚴莎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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