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與美食的心靈「量子糾纏」

光明網 發佈 2024-03-30T07:05:22.292187+00:00

作者:易揚文人和美食的「量子糾纏」源於何時,顯然已無法考證,但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在過去1000多年,這種有如知己般的心靈慰藉,就從未間斷。

作者:易揚

文人和美食的「量子糾纏」源於何時,顯然已無法考證,但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在過去1000多年,這種有如知己般的心靈慰藉,就從未間斷。且不談隨著時間流轉,東坡肉、太白鴨、五柳魚這些文豪自創的美食都已走進尋常巷陌,就說如今時常被吃客們掛在嘴邊自嘲的「老饕」一詞,其首創者竟然就是「吃貨」蘇軾。至於從古到今將「吃」上升到學術高度的食譜著作,據汪曾祺先生考證,也「大多都是學人的手筆」。正如前些年有句膾炙人口的廣告語所說:「沒聲音,再好的戲也出不來」,藉助於文人的刁鑽評介、灑脫軼事,更多美食走出深閨,為人追捧;而各類美食佳肴也反哺了代代文人,一時間洛陽紙貴的美食隨筆,將作家從單一刻板的文人形象中剝離開來,展示了他們親和多元的世俗風骨。

善食者,必有鄰

評論家王乾的《人間食單》,文如其名,寫的自然是四方美食。但穿過林林總總的特色美味,書中還有一位繞不過去的靈魂人物,那就是作家汪曾祺。《人間食單》以汪曾祺之子汪朗的序言打頭,以一篇《夢見汪曾祺先生復活》的後記收尾,中間又輯錄了記敘汪曾祺美食往事的《「美食家」汪曾祺》《赤子其人赤子其文》等隨筆,撿拾了諸如「周末節假日隔三差五地到老頭(汪曾祺)家蹭飯」等交往經歷,脈絡清晰地展現了王乾的「美食師門」,用他在書中的話來說就是:「我是汪先生的追隨者、模仿者、研究者。」

不僅是結構布局上的「汪味」,《人間食單》對汪曾祺的致敬,可謂是融入肌理的。在《里下河食單·魚鰾花生》中,王干講到口腹之物的創新,就會情不自禁聯想到汪曾祺發明的「油條揣斬肉」;在《吃相和食相》中,王干談及梁實秋和汪曾祺的美食文章,自然而然地認為汪曾祺高出一籌,揄揚他的作品「帶有強烈的參與感」;至於在《里下河食單·慈菇》等文中,順著相同的敘述對象,提及汪曾祺寫過的《鹹菜茨菇湯》,就更是意料之中了。

除了師承的脈絡,王乾的《人間食單》還寫到了不少文壇上的「同好者」,有一篇題為《「貪吃蟹」謝冕》的隨筆,即使面對比自己年長近30歲的長者,王干仍然還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語腔語調,文中「泄密」當時就已經80多歲的謝老一口氣連吞17隻生蚝、22個冰淇淋,「稱讚」謝老是北大連奪寫作量、運動量、酒量、飯量「四個第一」的知名教授。

謝冕的滿腹經綸為學界熟知,所謂的「貪吃」又被王干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於是《覓食記》的著述和面世,似乎也在情理之中。有趣的是,《覓食記》請來的後記作者竟然就是王干,而王干又在後記中透露汪曾祺和謝冕原本就是好友,京城的「文人美食圈子」看似各有版圖,但又因為相知相惜,融合在了一起。既然以「貪吃」聞名,謝冕筆下的文人吃客也無一不是大快朵頤的主兒,特別是在《餡餅記俗》一文中,謝冕就自爆連續多年組織「謝餅大賽」,「比賽誰吃得多」,最終,連「一貫嚴於飲食」的洪子誠都連吞六隻,榮獲「新秀獎」;北大前校長周其鳳也「聞風報名」,卻因食量過小而被清除出賽,令人不禁捧腹。

學者趙珩的《老饕三筆》,承接了《老饕漫筆》《老饕續筆》的一貫風格,溫和平靜、娓娓道來。雖然同是將一群志同道合的吃客引入文中,但與謝冕、王干信手拈來的幽默勁兒和其筆下風趣的「老小孩們」不同,趙珩更多是以仰視的尊崇視角,講述那些曾經有過交往、如今已經離世的「老先生們」,說是書寫美食,其實更是懷念舊人。在謝冕的《覓食記》中,飯桌上的「交鋒」時有發生,而他本人就因為「揚州獅子頭是否應放荸薺丁」而多次與葉櫓激烈辯論;但在《老饕三筆》中,啟功、朱家溍、王世襄、周紹良等老先生,「雖然都精於飲食之道,但絕對不會點評桌上的飯菜」,最多只在餐桌上回味些過往的飲食經歷。趙珩稱讚老先生們「描述之精到,令人如臨其境,於是桌上的出品也就顯得黯然失色了」,這大概就是不同文人的不同趣味吧,無論是豪放有如謝冕、王干,還是含蓄之於趙珩,事實上都深諳生活之道,堪稱可愛之至。

始於南,吃在北

想當年,「吃貨文人」的祖師爺蘇軾,就是一路遭遇貶謫、一路研發美食,而被冠以「美食家」頭銜的汪曾祺,也是無論身在高郵、昆明還是北京,都能神速融入當地美食,留下了數量眾多的饕餮文章。不約而同的是,無論謝冕、趙珩還是王干,雖然如今都定居北京,浸潤著獨特的京城美食文化,但其「美食素養」的初訓之地又都是南方。

在《老饕三筆》中,趙珩多次提及「我雖然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但是幾代女主人都是南方人」「我的祖母和母親都是南方人的生活習慣」。也正因為此,當他在《清粥小菜》中講起北方人的吃粥配菜時,印象里卻滿是諸如福建的肉鬆、上海的黃泥螺、蘇州的蝦子鯗魚、興化的醉蟹這些典型的南方吃食。與趙珩祖母同鄉的汪曾祺,在《四方食事》中就曾經對蝦子和醉蟹極盡讚美,稱讚前者「鮮得連眉毛都掉了」,後者則是「天下第一美味」;王乾的《里下河食單·醉蟹醉蝦醉泥螺》,也同樣寫到醉蟹和黃泥螺。與趙珩爬梳歷史傳承和追尋少年記憶不同,王干更多是以本鄉人的近水樓台,展現了從選材到清洗、從製作到品嘗的全過程。如同汪曾祺一樣,王乾的隨筆也彌散著濃厚的人文情懷,就比如他講里下河人洗刷螃蟹,「用鬃毛刷子刷,不用鋼絲刷子」,是因為「螃蟹會疼」;又比如他說里下河自古以來稱香菜為「鹽須」,取的就是香菜學名「芫荽」的同音,印證了當地深扎民間的古代文化的影響。

出生北京或是寓居北京多年,謝冕、趙珩和王干對北京吃食的偏愛也溢於言表,正如謝冕在《覓食記》中所取的一篇文章標題:「這城市已融入我的生命」。《覓食記》中的《燕都五記》一輯,收錄了五篇與北京相關的隨筆,撇去打頭的《這城市已融入我的生命》,另外三篇記敘的都是坐落在北京的西餐廳、日料店、湘菜館,另外就只有《那一碗滷煮火燒》寫的是地地道道的北京小吃,至於炒肝、麵茶、灌腸等,都只在《燕都小吃記》中以百字篇幅概而論之。趙珩在《老饕三筆》中也描述了記憶里的幾樣冬令小菜,比如「舊時很普通」的沖菜,「今天在北京幾乎看不到了」;又如「北京冬季家庭餐桌上」的辣菜,「已經有六十年沒有吃過了」。謝冕、趙珩都沒有開門見山地講明,但在時光荏苒和歲月流轉中,「很多原有的生活情趣和習慣已經消失和正在消失」,那些外來的飲食文化,正在蠶食著傳統的飲食體系,也在沖刷著過往的飲食記憶。

《覓食記》以《麵食八記》開篇,用全書1/4左右的篇幅,記敘了餃子、麵條、餛飩等最為常見的麵食,如此醒目和高標,恰恰體現了重視,用謝冕的話來說就是:「我在北方吃了這麼多年北方的飯,我感謝北方的大地、父老鄉親讓我享受到麵食。」值得玩味的是,雖說「南方重米、北方重面」,麵食的「根系」始終在北方,但謝冕每寫一種麵食都涉筆南北對比,比如包子,「北方口重,近咸;南方口輕,偏甜」;比如春餅,在北方「總帶著壯闊平原的蒼茫之氣」,在南方「當然擁有了南國軟糯的風格」等。除此之外,謝冕還饒有興趣地把麵食進行了「性別劃分」,稱燒麥和餛飩是「女性的」、饅頭是「男性的」,真可謂吃出了生活韻味、吃出了人生情趣。

舊食事,新況味

在《老饕三筆》腰封的最顯眼位置,寫著一句「飲饌小文章,人生大況味」的推薦語。如同商量好的一般,無論《老饕三筆》,還是《人間食單》或《覓食記》,都沒有把山珍海味、八珍玉食作為品鑑對象,而是透過那些最家常、最普通的百姓吃食,展示著最親切、最世俗的人生況味。

《人間食單》寫的是源自土地和河流的家鄉味道。對於王干來說,能與遠去的家鄉味道相關聯的,自然也是充盈著特定時代氣息的塵封記憶,這其中酸甜皆有、悲欣交集。比如王干寫到螺螄,就情不自禁地想到妻子懷孕時想吃螺螄,自己便在大冬天跑去湖邊摸了幾顆,請小飯店加工做湯,妻子「喝得很開心」;比如寫到秧草,他回憶起過去炒秧草時都要倒上小半碗菜籽油,但又擔心鍋上沾油父母會責怪,沒想到秧草耗油,鍋像「水洗過一樣」;又比如寫到神仙湯,他聯想到神仙湯的命名,稱鄉民面對一碗最普通的「醬油湯」,卻「做出高大上的范兒」,展示了「面對苦難和貧困時的樂觀和通達」。王干透過「食物」所寫的「食事」,讓人洞見了猶如晏殊筆下「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相疊加的複雜情緒,我們很難將王干所敘的舊事歸納成單純的「苦」和「樂」,但正是這種含混難辨的狀態,才更加貼合本真的生活原態。《老饕三筆》也是如此,書中《刨冰》一文就寫了20世紀30年代初趙珩家裡「買過一個美國出產的電冰箱」,後來因為其父每天「偷吃」冷食,冰箱就給賣了;直到1980年代,家裡才再次購置冰箱,趙氏父子開心地將放置冰箱的小廳稱為「飲冰室」。趙珩大戶出身所造就的獨特經歷,自然不是絕大多數孩子所能感知和企及的,但撇去具有個性特徵的具體事件,那些附著於人類最基本追求上的情感因子,卻毫無疑問是互聯和共通的。

《孟子》講,「食色,性也」;《漢書》講,「民以食為天」。食物在文人的記述中如此重要,想必不僅僅因為它餵飽了口腹,養育了生命,當然還因為那些與「物質需求」須臾不分的「精神需求」,比如某種豐富的感情和過往的經歷——複雜而厚重、綿延而深長。(易揚)

來源: 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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