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中華丨古代于闐的原始宗教信仰

道中華 發佈 2024-04-04T15:34:42.731827+00:00

新疆,是我國古代絲綢之路的重要通道和東西文化的交匯點,也是世界上出土古代紡織品最集中的地區之一。這些氍毹色彩鮮艷,其上織有古代于闐的文字與圖案,仿佛訴說著昔日傳誦在于闐故地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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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是我國古代絲綢之路的重要通道和東西文化的交匯點,也是世界上出土古代紡織品最集中的地區之一。2007—2008年,挖玉人在新疆和田的山普拉找到了幾幅毛毯——氍毹。這些氍毹色彩鮮艷,其上織有古代于闐的文字與圖案,仿佛訴說著昔日傳誦在于闐故地的傳說。

「蘇摩獻給薩波梅里」,這句話被織入了三幅方毯,挑明了兩幅氍毹神壇以及三幅方毯所服務的儀式,薩波梅里正是玄奘《大唐西域記》中挺身而出獻身於人祭祈雨儀式的大臣。

*文章節選自《神話與儀式:破解古代于闐氍毹上的文明密碼》(段晴著三聯書店2022-9)。

新疆洛浦縣山普拉鄉氍毹發現地航拍。

神話與儀式

探秘古代于闐的原始宗教信仰(節選)

文|段晴

今天探討神話與儀式,主要是因為洛浦縣博物館的氍毹上隱含了令人稱奇的神話,而種種跡象顯示,這些神話曾經服務於某種真實的宗教儀式。揭示這些神話及其所服務的儀式、民俗,最終目的在於揭示古代于闐的原始宗教信仰。

關於古代于闐故地的宗教信仰,眾所周知的是,于闐王國庇護佛教,大乘佛教曾經在于闐王國盛行。但是,于闐王室及其所代表的傳統,在信奉佛教之前是否崇信過其他宗教?在崇信佛教的同時,是否仍然有其他宗教信仰並行?由於歷史材料的匱乏,這些問題並未得到明晰的答案。一般認為,從語言學的範疇出發,于闐語是中古伊朗語的一支,而古伊朗文化圈的民族多信仰拜火教/瑣羅亞斯德教,以拜火教/瑣羅亞斯德教的神話與儀式主導其宗教生活,所以古代于闐或也曾流行過拜火教/瑣羅亞斯德教。

而洛浦縣博物館的氍毹,顯然處於上述已知判斷之外,展現了令人驚異的、前所未聞的宗教民俗之源。在聆聽了關於氍毹的神話闡釋之後,有人或許會發出這樣的疑問:那氍毹上怎麼囊括了那麼多的神啊?你又是怎麼追溯到希臘神話,甚至兩河流域文明、蘇美爾文明的?針對我的闡釋,歷史學家認為,必須先找到文明傳播從西亞到和田綠洲的各個點,並在各個點上找到遺落在沿線的相同的文明痕跡,由此,宣稱氍毹上有蘇美爾文明之遺存的理論方可成立。

探索人類文明,應兼顧多種方法。氍毹上呈現了豐富的神話,並且給出了神話與儀式結合的清晰線索。如果從詮釋神話的理論方法出發,反而可以發現隱藏在氍毹背後的真實歷史。神話代表了虛構的世界,而儀式則是現實。本章將以神話的虛擬世界為一條線索,以其所服務的真實世界為另一條線索,以達到揭示古代于闐宗教信仰以及民俗之源的目的。

……

首先回答上文提及的問題——那些來自希臘神話以及兩河流域文明的眾神,為什麼會集中出現在氍毹之上?首先,還是讓我們梳理一下出現在氍毹上的神譜。

兩幅氍毹的分層示意圖,從A到F的排列分層,借鑑了張禾的排列,但略有不同。

氍毹第一層(A層)有可以來往於陰陽兩界的神,如希臘神赫爾墨斯。

1、2號氍毹A層。

第二層(B層)有冥界王后佩爾塞弗涅。而這一層,出現了一個希臘詞與于闐詞組合而成的複合詞,其前詞是希臘的「冥界」,其後詞原本借自梵語,表示「洲、島」,所以可知,織入氍毹這一層的儘是冥界的神靈。佩爾塞弗涅身旁頭戴王冠者,應是冥王哈得斯。

1、2號氍毹B層。

第三層(C層),來到赫菲斯托斯這一組,可以將赫菲斯托斯看作協助吉爾伽美什敲開伊楠娜大門的人,吉爾伽美什最終見到了伊楠娜。

1、2號氍毹C層。

第四層(D層),這層展現了氍毹真正要崇敬頌揚的女神,即長生女神伊楠娜。她站在雙樹之下,黃色的是生命之樹,另一棵應是萬籽樹。

1、2號氍毹D層。

除此之外,1號氍毹上伊楠娜旁邊吹橫笛的,也應是一位廣泛流行於西亞地區的女神。她應該是伊什塔爾。按照弗雷澤的描述,希臘神話中的阿多尼斯,即阿芙洛狄忒喜歡的那個少年,在西亞的神話中其實叫作塔穆茲(Tammuz)。在巴比倫阿卡德語文獻中,塔穆茲是女神伊什塔爾的情人。而伊什塔爾是巴比倫神話的母神(the great mother goddess),她是自然界再生能量的化身。雖然在巴比倫泥板上未能找到她與情人塔穆茲結緣的故事。但塔穆茲死去,伊什塔爾追隨他下了冥界,進入暗無天日的房屋,屋子的門和門閂上布滿灰塵。當女神進入冥界時,所有的愛情都停止了,人和牲畜都停止了交配,不再延續後代,一切生物面臨滅絕。她下冥界的故事,猶如伊楠娜下冥界的簡寫本。所不同的是,為救伊什塔爾,大神僅造化出了一個小神,讓他為伊什塔爾灑上生命之水,令女神重返陽間,自然萬物乃恢復生長。巴比倫的神話保留了多首伊什塔爾對塔穆茲唱的輓歌,其中最著名的一首叫作《長笛悲悼塔穆茲》(Lament of the Flutes for Tammuz)。她的笛聲是哀樂,哀怨的笛聲一起,萬物便不再生長。

經過梳理,線索便凸顯了出來:氍毹上的神譜確實繁雜,來自多個文明,若以時間順序排列,最古老的是伊楠娜,或許還有雙樹;然後是伊什塔爾,以及希臘的諸神。這些神的聚集,必然體現了一個古老民族的民間信仰,體現了尚未被認知的古代于闐的宗教。崇信這一宗教的民族顯然不排斥來自古希臘萬神殿的神靈,但這並不意味著該民族放棄了自己的原始宗教而改宗信奉了古希臘的諸神。正如上一章所分析的,兩幅氍毹以營救進入了冥界的小人為線索,串聯起一個個神靈,展現了求助型的故事結構,而最終幫助主人公實現願望的神是主神。所以整部氍毹畫卷,就是一部宣言書,是具備起死復生之神力的長生女神的宣言書。這說明,古代于闐的原始宗教中,長生女神是被崇信的主神。

D層的伊楠娜與天樹。

但是顯然,氍毹上的神靈經過了選擇。為什麼偏偏選擇聚集這些神呢?以古希臘的萬神殿為論,其中供奉的神靈眾多,膾炙人口者有宙斯、波塞冬等。為什麼捨棄其他希臘的神靈,而僅僅挑選了如赫爾墨斯、佩爾塞弗涅等與冥界、長生相關聯的神呢?尤其是,如上一章已經點到的,在希臘神話中,佩爾塞弗涅總是與其母德墨忒爾一道出現,而兩幅氍毹為何偏偏選中佩爾塞弗涅,卻沒有提到她的母親呢?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一條規則認為,凡是經過特殊製作的東西,必然是為了服務於某一個特定目標。氍毹上的神話必然服務於特定的儀式。而在所服務的儀式中,這塊氍毹應是作為神壇而存在的。

1、2號毯B層的佩爾塞弗涅。

……

與1、2號氍毹一同出土的,還有三塊方形毯。三幅方毯同樣使用了紅、藍、黃三種色,那是山普拉墓葬絛裙的傳統用色。三幅方毯都織入了兩小人的圖案,與1號氍毹第四層(D層)右側的一雙小人一樣,皆有無性的特徵,看不出他們是男還是女。他們手中握著象徵吉祥的飄帶,做供奉的姿態。環繞於方毯四周的,依然是格里芬撲咬偶蹄獸的圖案。由此判斷,他們只能是那一雙小神,擁有恢復生命的神奇力量。

格里芬撲咬偶蹄獸的圖案,從具體到抽象的過程。

三幅方毯上皆有一行婆羅謎字,表達同樣一句于闐語,如下:

spāvatämeri sūmähoḍä

……

1、蘇摩(sūma)與山普拉(Sūmapauña)傳說

spāvatämeri sūmähoḍä,「蘇摩獻給薩波梅里」或者「靈汁獻給薩波梅里」,正是這句話被織入了三幅方毯,挑明了兩幅氍毹神壇以及這三幅方毯所服務的儀式。這儀式不是為了喪葬,而是為了製造「蘇摩」,是為了薩波梅里而量身定製的。

先要問,什麼是「蘇摩」?這一問題將我們帶入充滿神秘的核心境界。要追溯「蘇摩」一詞,可上溯到印歐語系中說印度、伊朗語的各個部族尚未分庭抗禮的時代。在公元前1200年時已經成形的印度文化,在其最古老的口頭讚歌的集成《梨俱吠陀》當中,「蘇摩」是個高頻詞。如上文點到的,《梨俱吠陀》中大部分的讚歌皆是伴隨蘇摩的製作儀式而吟唱的。探討「蘇摩」與《梨俱吠陀》的宗教,甚至可以構成大部頭的學術專著。而在伊朗文明方面,在代表了古伊朗文化的《阿維斯塔》及其相應的詮釋文獻中,haoma(豪摩)依然是大量神話必然涉及的內容。似乎所有祠祭天神的儀式均有「蘇摩」/「豪摩」的參與。

時間進入19世紀,一些西方學者悟到,古代印度、伊朗神聖儀式離不了的所謂「蘇摩」/「豪摩」,其實就是一種植物,從這種植物榨出的汁液可以令人高度興奮、欣喜若狂,從而達到人神合一的境界。從那時起,有西方學者開始研究,究竟哪種植物是製造「蘇摩」/「豪摩」的原材料,以及如何製造方能獲得。迄今為止,許多植物被認為有可能是製作「蘇摩」/「豪摩」的原料。以德國柏林大學原印度學系法爾科(Harry Falk)教授的批評為觀察,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是其汁液可以令人產生幻覺的植物,例如大麻,以及蘑菇類。但是,法爾科教授認為,此類推測依據不足。第二類是可以經過發酵而製成酒精類飲品的植物,例如大黃、粟類,或者乾脆就是葡萄。這一類也被法爾科否定了,因為無論是《梨俱吠陀》,還是瑣羅亞斯德教的文獻,在描述如何製作「蘇摩」/「豪摩」時,根本沒有提到發酵的時間。第三類便是興奮劑類,例如麻黃。主張麻黃就是「蘇摩」/「豪摩」製作原料的學者,有法爾科本人,他給出了十多種理由。擇其要者,例如生活在印度的帕爾西人,他們是拜火教的繼承者,直到今天仍以麻黃為「豪摩」儀式的原料。又例如,在卑路支、普什圖語中,麻黃屬植物的名稱就是hum或者hom,而到了吉爾吉特地區,就是som或者soma,依然承襲了古代的名稱。尤其是,法爾科注意到,在新疆羅布泊地區大約三千年前的墓葬中,出現了大量麻黃,有的墓中有大量麻黃枝,有的屍體腹部被塞滿了麻黃枝。

新疆羅布泊小河墓地出土的麻黃草。

以上對於何謂「蘇摩」的討論,僅是略作紹介,因為三幅方毯的于闐語句指明,氍毹神壇的建立,是為了把「蘇摩」獻給薩波梅里。

那麼,誰是薩波梅里?為什麼要為他舉行獻「蘇摩」儀式?在《梨俱吠陀》的神話中,天神因陀羅喝了「蘇摩」,威力猛增,打敗了魔鬼。而在現實世界中,傳說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曾實驗過讓士兵吃從麻黃提煉的精華,以讓他們保持警醒、增強戰鬥力。雖然如此,卻不能認為將「蘇摩」獻給梅里,是為了增加他的力量,讓他去參加一場戰鬥。因陀羅服用「蘇摩」的神話,提示了時間的先後順序,即他喝下「蘇摩」時,人至少是活著的。這也是為什麼發現氍毹的地方,並不在傳統的山普拉墓地。代表了古代于闐文明的山普拉墓地並沒有發現過類似的氍毹神壇,這些氍毹不是服務於喪葬儀式的。

此刻我們講述「蘇摩」,仍然不能偏離幾幅氍毹的語境,不宜大量引用古印度、古伊朗的文獻來說明「蘇摩」/「豪摩」的功能。回到氍毹的語境當中,其實可以發現兩幅大氍毹神壇與三幅方毯之間的關聯是清晰的。氍毹神壇代表了神話,而三幅方毯則指向人間,體現了神話為人間所用。展現在五幅氍毹上的語言、神靈、神話的細節,看似兼容了多種文明的元素,卻是烘雲托月,襯托出斯基泰人信仰的主脈。

三幅方毯給出的sūmä(蘇摩)一詞,發音上似與印度語中的soma一脈相承。氍毹上展示了生命樹,隱含了「蘇摩」源自生命樹的信息,這又與伊朗神話「豪摩」源自生命樹的神話吻合。但是,古伊朗神話的生命樹在海中,而斯基泰人的生命樹生長在蘇美爾神話中伊楠娜的花園。曾經讓伊楠娜復生,救女神出冥界的一雙小神握有生命之水,這生命之水才是能令人起死復生的靈汁。而這生命之水,就是三幅方毯上的sūmä,由一雙無性小神獻給了薩波梅里。氍毹神話所傳達的意旨是:獻給薩波梅里「蘇摩」,是希望他永生。

3、4、5號氍毹全圖。

自然界有暗物質之說,它們的存在只能從可見物質無緣無故發生位置移動而得知。在語言的世界裡,也有一種邏輯:當特別強調一件事情時,實際上會有其他不同的物質或者相反的事情發生。氍毹神壇上,有受到召喚的長生女神,她體現了斯基泰人的原始信仰。三幅方毯,也是神壇,是一雙小神Ttaśa與Ttara把充分體現了神力、能永生的「蘇摩」獻給梅里的神壇。這些聚集眾神、啟用一雙小神的神壇,表達了強大的願望,他們希望梅里永生。

氍毹神壇的製作,是為了一場儀式。求其永生的意願的鏡像是生離死別,薩波梅里即將赴死。那麼,這是什麼規格的一場儀式?是梅里的家族行為,還是有國王出面的國家行為?從氍毹神壇的規格看,似乎是國家行為。洛浦的五幅氍毹,大者長2.65米、寬1.5米,三幅方毯的尺寸皆是1.18米×1.18米。而且所謂氍毹皆是雙毯制,二毯上下合一而成。如此巨大而厚重的地毯,即使拿到現代,其製作周期也會很長,造價也必然不菲,何況是在古代。似應是傾國力而織造的。薩波梅里究竟要做什麼,而使神人齊心合力來製作「蘇摩」,令其永生?

洛浦縣博物館的氍毹,以人為對照,可見其規格。

第一章提到,藏文《于闐國授記》中記載了一位名叫Sum-pon的高僧,為了讓乾旱而斷流的河水續流,他發願放棄即將修成的正果,而變成一條龍,沉入地下。這位高僧為續流捨身的故事,體現了古代于闐人關於人與自然之關係的理念。在于闐王國,這一事跡必然曾影響深遠,因為他的名字,即于闐語的Sūmapauña,永駐于于闐語的神譜當中,至今地名「山普魯」,還在訴說這一事跡。……

《于闐國授記》關於高僧變龍的傳說,提醒我們再去翻閱古代漢文的記載。中國古代,多有西行求法高僧前仆後繼,有些曾經逗留在于闐王國,留下關于于闐王國的記載。這些記載大多得到了印證:或被印證為歷史事實,或被印證確實曾是來自于闐故地的傳說。

……玄奘在于闐停留的時間相對較長。玄奘到達于闐時,有于闐王室親自迎接,並被安置在小乘的一所廟中住下,居住時間長達七八個月。尤其是,他所記載的于闐王國的風土人情、傳說故事,許多得到了考古發現或于闐語、藏文記載的相應印證。

……

翻閱玄奘的《大唐西域記》,可以發現玄奘擅於記載各地民間的傳說故事,而對于于闐故地的傳說和故事,其記載最為豐富,超過其他各地。這大約是因為他在于闐居住的時間最長久。其中也有些蹊蹺的現象,例如瞿摩帝寺在法顯筆下是最為恢宏的于闐佛寺,但是玄奘卻隻字未提。玄奘本人應是大乘佛教的擁躉,卻被安排住在一所小乘寺院。于闐曾流傳的傳說故事,玄奘記錄了十條之多,這些傳說多與王室相關聯。或許是因為,玄奘與于闐王室有更多的接觸。在被記載下來的傳說中,有一則文字十分生動。依循玄奘幾乎是如實的描述,那事件所有的場面仿佛曆歷在目。這則傳說便是「龍鼓傳說」。

2、人祭:祠祭河龍的儀式

《大唐西域記·龍鼓傳說》:

城東南百餘里有大河,西北流,國人利之,以用溉田。其後斷流,王深怪異。於是命駕問羅漢僧曰:「大河之水,國人取給,今忽斷流,其咎安在?為政有不平,德有不洽乎?不然,垂譴何重也!」

羅漢曰:「大王治國,政化清和。河水斷流,龍所為耳。宜速祠求,當復昔利。」

王因回駕,祠祭河龍。

忽有一女凌波而至,曰:「我夫早喪,主命無從。所以河水絕流,農人失利。王於國內選一貴臣,配我為夫,水流如昔。」

王曰:「敬聞,任所欲耳。」

龍遂目悅國之大臣。

王既回駕,謂群下曰:「大臣者,國之重鎮。農務者,人之命食。國失鎮則危,人絕食則死。危死之事,何所宜行?」

大臣越席,跪而對曰:「久已虛薄,謬當重任。常思報國,未遇其時。今而預選,敢塞深責。苟利萬姓,何吝一臣?臣者國之佐,人者國之本,願大王不再思也!幸為修福,建僧伽藍!」

王允所求,功成不日。其臣又請早入龍宮。

於是舉國僚庶,鼓樂飲餞。其臣乃衣素服,乘白馬,與王辭訣,敬謝國人。驅馬入河,履水不溺,濟乎中流,麾鞭畫水,水為中開,自茲沒矣。

頃之,白馬浮出,負一栴檀大鼓,封一函書。其書大略曰:「大王不遺細微,謬參神選,願多營福,益國滋臣。以此大鼓,懸城東南。若有寇至,鼓先聲震。」河水遂流,至今利用。歲月浸遠,龍鼓久無。舊懸之處,今仍有鼓池側伽藍,荒圯無僧。

……

以下讓我們依據玄奘的生動記錄,回顧那場驚心動魄的事件,並且把氍毹的記載帶入其中。

首先是于闐王國出現了連年大旱。依據中國氣象提供的數據,隋唐之前,中國普遍進入冰川期,反映在新疆的是持續不斷的大旱。著名的鄯善王國也應該是在這一階段消失的。連年大旱,讓于闐王城東南那條百餘里長、西北流向的大河斷流。還保持著斯基泰人古老信仰的于闐王室很慌張,國王求助於佛教高僧,但佛教高僧擅長的是內在修行,不以自然界的天神為大。于闐王室遂啟用傳統的宗教信仰,祭拜神靈。得到的結論是,如此之大的旱災,必須實行用人祠祭,理由是河中的龍女喪夫。根據斯基泰人的風俗,祭拜自然神靈,需要用勇士貴族的血。於是,一位大臣挺身而出。這位所謂的「大臣」,他的真正官位是「薩波」,名叫梅里。

玄奘筆下一句「功成不日」,道出于闐舉國上下曾為薩波梅里祠祭河龍的儀式做了充分準備,因為人要變成神,就需要用「蘇摩」來實現。為了這樣的儀式,王室下令傾舉國之力織造氍毹神壇。為了打造五幅作為神壇的氍毹,履行傳統宗教儀式的牧師,將千百年來口頭傳誦下來的神話織入了氍毹,以期召喚長生女神和兩位小神的到來,令所製造的「蘇摩」真正具有神力。

不久,大功告成,牧師提煉出「蘇摩」。終於到了祠祭河龍的日子。那一天,河岸上站滿了來自于闐國的貴族和百姓,為的是目睹薩波梅里入河變為龍,實際上是為了目睹薩波梅里慷慨捐軀。鼓樂奏響,那應是儀式的組成部分。薩波梅里換上白色的衣衫,從牧師手中接過「蘇摩」,一飲而盡。然後與國王辭訣,敬謝國人。他翻身上馬,縱馬向河中奔去。初時河水沒有淹沒他,「濟乎中流」。但梅里決意赴死,於是再次揮鞭,從馬上滾入水中,從此沉入水中。後來,白馬浮出了水面,那是因為白馬的身上綁了鼓,而鼓是有浮力的。白馬活了下來。

薩波梅里獲得了永生。他變成了神,所以有了新的名字,叫作Sūmapauña,意思是「蘇摩的福德」,音譯作「山普魯」。而我相信,玄奘記載的人祭真實換來了幾年的水流復昔,因為依據氣象學的統計,進入隋唐之後,氣候轉暖,雨水增多。

至此,關於洛浦氍毹所體現的神話,以及氍毹神話與現實之間或許存在的關聯,已經闡述完畢。闡述過程中,難免運用了想像。但是,文物是真實的,氍毹織造的時間,按碳十四測定的結果並考慮到于闐語的發展,應在560年前後。古代于闐人對長生女神的崇拜必然自古有之,但將其織入氍毹應是特別事件的結果。

以上試圖以神話以及儀式為線索,梳理氍毹神話的宗教歸屬,探討于闐王國傳統的宗教信仰。不管薩波梅里是否就是龍女索夫事件的大臣,無可爭議的事實是,那個事件證實了于闐王國有不一樣的宗教信仰,既非佛教,也非瑣羅亞斯德教。洛浦縣博物館的氍毹是古代于闐文明留下的、反映斯基泰人宗教信仰的真實文物。鑑於蘇美爾文明的遺存出現在氍毹之上,總有一天,人類文明的歷史會因為這氍毹的存在而重新書寫。

原標題:《段晴:古代于闐的原始宗教信仰》

來源|三聯書店三聯書情微信公眾號

監製|楊新華

統籌|劉佳 康坤全

審稿|郭暉

製作|寇佳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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