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楊老師,夜晚的未夕——教師作家楊筱艷的雙重生活

中國教育報 發佈 2024-04-05T19:17:21.582049+00:00

楊筱艷在文學社團為孩子們推薦好書。受訪者供圖楊筱艷近影楊筱艷是南京長江路小學的英語教師。這個學期她帶兩個四年級和一個五年級的班。

楊筱艷在文學社團為孩子們推薦好書。受訪者供圖

楊筱艷近影

楊筱艷是南京長江路小學的英語教師。這個學期她帶兩個四年級和一個五年級的班。她照例「不浪費每一分鐘」,在學校完成所有的工作:除了上課,她要準備第二天的教案和PPT,為學生面批作文……午飯後,她會一邊批改孩子們的默寫一邊聽聽音樂,權作休息。

下班乘40多分鐘的公交車回家,如果交通堵塞,時間還會更長。不過她並不急躁,在起點站上車,每次都有座位,挑一個後排的位置坐下,掏出電子書,可以讀一路。「我決不會把一大堆日常的工作帶回家,我甚至不帶卷子回家改,因為如果我在學校抓緊時間的話,是可以全部完成的。」因為,她的夜晚已許給另一項令她愉悅的事物——寫作。

未夕,著有長篇都市小說《喬家的兒女》《果果的婚事》《煙花易冷》《以子之名》等。2021年,由她擔任編劇的電視連續劇《喬家的兒女》上線後便成為「爆款」,引來觀眾的追捧與熱議:「很溫暖的一部劇。」「人物好真實,會嫉妒、會怨恨,但也會不忍心——這才是人啊!」隨後,她受邀參與了《山海情》的創作。

「未夕」是楊筱艷的筆名,取自唐代詩人劉得仁的詩句「未夕鳥先宿,望晴人有期」。給孩子寫作時她習慣用本名,《五四班那些事兒》《綠綠和小果子》《豆丁二人組》《荊棘叢中的微笑》……這些童書的封面都印著「楊筱艷著」。

為創作兒童小說《向山而行》,她去採訪張桂梅校長,張校長開口的第一句話是:「我看你很面善。」楊筱艷想,這就是我們作為教師同行間的一種心有靈犀吧。

從白晝到黑夜,從講台到書桌。白天,在校園裡,她是教書的楊老師;夜晚,在書桌前,她是寫作的未夕。

我的講台,我的書桌

中國教育報:在你的教師生涯中,有哪些特別令你觸動的事件或時刻?

楊筱艷:和孩子們在一起,觸動我的事太多了!我說兩件吧。記得當年生孩子休完產假回學校那天,我還沒走進教學樓,有孩子從樓上走廊看見了我,然後他們就開心地飛奔下樓朝我撲過來,那一刻我就覺得,被孩子們熱愛著、需要著,真好啊!還有一次,我去醫院做胃鏡檢查,非常難得地請假調了一節課。做完回學校,我帶的那個班級正在操場上體育課,有個小男生看見我就跑過來問:「楊老師楊老師,我知道你今天去做檢查了,你疼不疼?」哎呀,我感動得,至今都記得當時的情景。雖然都是小事,但可能這就是做老師的幸福吧。我常常想,做一個老師,除了好好教書,你一定要讓孩子看到你的時候願意撲向你;而不是怕你、討厭你,以至於很多年以後,他還要在網上發帖告訴網友,說你曾經是他的噩夢。

中國教育報:當老師是你的第一志願嗎?

楊筱艷:上幼兒園時看到老師給小朋友上課,我特別喜歡。回到家就把小凳子排起來當學生,我當老師。媽媽看了就說,你以後也當老師吧。報考大學時,我自然而然地就選了師範專業,所有志願都是師範,沒有考慮過別的。我平時不太說話,但一走進課堂,走上講台,就仿佛換了一個人一樣。我想,課堂就是屬於我的田野。

我的專業是英語,所以理所當然地成了一名英語教師。但當時師資力量不夠,我們學校還讓我教了一門自然課。有一次區裡的教研員來聽我的課,記得那一課講的是「氧氣」,聽完課他說沒想到我不是專業的。在老教師、教研員的幫助下,我進步很快。2002年,我還沒休完產假,學校就派我去市里賽課,一路過關斬將,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績。後來我還代表江蘇省參加全國的優質課比賽,也獲得了很好的名次。

中國教育報:你是怎樣開始為孩子寫作的?

楊筱艷:我從小就喜歡寫東西。記得小時候寫作文,老師讓寫500字,好多同學會說哎呀不得了,那麼長,而我寫800字還會覺得不過癮。對我來說,用筆表達是一件快樂的事。2005年前後,我產生了職業倦怠,就想要改變一下,於是報考了南京師範大學的教育碩士,以江蘇省第九名的成績被錄取。我們有一門課叫教育敘事,就是以講故事的形式去反映你在教學中遇到的問題,以及你解決的過程。我說,這個我擅長,我一肚子的故事。我開了一個博客,寫好一篇就貼上去一篇。讓我感到欣喜的是,我的博客漸漸有了讀者,從留言看,大部分是小孩子的家長,以及年輕的女孩子。在我貼到第23章的時候,有一位出版社的編輯給我留言,希望出版這部作品。這就是我的第一本兒童小說——《綠綠的五(4)班》,後來更名為《五四班那些事兒》。

中國教育報:既是教師,又是兒童文學作家,你認為好的兒童文學作品應該有哪些特質?

楊筱艷:對我來說,要寫好作品一定要接觸兒童,理解兒童,以兒童的觀念、視角、心態去創作。越寫我就越覺得,好的兒童文學絕對不是小趣味,不是說引孩子發笑就完了。所以,近年我開始關注兒童世界苦難的書寫,進入歷史題材的兒童文學創作。

有一個周末我送兒子去上補習班,我走進附近一個區級圖書館邊看書邊等他放學。那裡有一間閱覽室全是南京的地方志,其中很多是有關南京大屠殺的內容。那次的閱讀給了我很震撼的東西,於是開始深入到那段歷史中,我覺得我應該去寫點兒什麼來反映那段難以磨滅的歷史,我想去探究那樣的歷史背景下兒童的命運。史料很多,真是浩如煙海,我用5年時間閱讀史料,結合我外公外婆帶幼子逃難的經歷,創作了兒童小說「荊棘叢中的微笑」系列。

我的老師,我的學生

中國教育報:說說對你產生過重要影響的老師吧。

楊筱艷:很幸運,我遇到了好幾位良師。其中印象最深的是我的初中語文老師單炎釗先生,可以說他是我的文學引路人。有一次參加學校的作文比賽,我獲了一等獎,他看學校只發了一張獎狀,就笑著說老師來給你獎勵,你到書店去買一本喜歡的書,我給你報銷。我就拿了自己的全部積蓄去買了一本唐圭璋先生主編的《唐宋詞鑑賞辭典》,豎版繁體字的。我記得挺貴的,花了十來塊錢,那是上世紀80年代。我忐忑不安地拿著書和發票去找單老師,老師一邊從錢包里掏出錢給我一邊叮囑我:「你一定要讀,好好讀。」這本書我讀了很多遍,至今都珍藏著。對我來說,這是莫大的鼓舞。

單老師水平高,有個性。學校要求初二年級補課,他認為沒有必要,但既然學校要補,我們就補吧。課上,他沒有讓我們做題,也沒有叫我們背默,而是給我們講詩歌,他給我們講郭小川的《團泊窪的秋天》,講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於我,這就是文學的灌溉,比做100篇練習都有用得多,因為他把一顆珍貴的種子種在了我的心裡,讓我將來即使沒有成為一個作家,也一定是一個終身的文學愛好者。所以,當我出版了很多書以後,我就把我當時所有的作品,包括《喬家的兒女》等打了一個包快遞給單老師。老師收到後打電話告訴我,為我實現了自己的理想而欣慰,他跟師母開了一瓶紅酒正為我慶祝呢,他身體不好已經好多年沒碰酒了。

另外一位對我產生重要影響的老師是我讀師範時候的程計平老師,他最大的功德就是要我們讀書,領我們寫作。當時我們學生每次只能借兩本書,但作為資深的老師,他能借好多本。我是語文課代表,他就讓同學們把想看的書到我這兒登記好書名,然後他去圖書館一塊給我們借回來。那幾年我真是看了好多好多的書,閱讀的習慣也是在那時候養成的。程老師用一個學期的時間把大綱上要求的東西教完,就宣布我們可以自由地書寫了。他讓我們每人準備一個厚本子,你想寫什麼都行,自己定題目,自己定體裁。他說,你實在寫不出來,寫個三句半也行。在他的鼓勵下,我寫小說,寫故事,寫散文,寫詩。程老師還給我們發他自己油印、自己選編的詩詞、古文等閱讀材料。我還記得他的字微微有一點兒傾斜,在我的心目中,那一行行微微傾斜的字印在有點兒發黃的紙上,就像一片成熟的麥田一樣美。

中國教育報:你真幸運,遇到了這麼好的老師。在某種程度上,他們也在教你如何做一個好老師吧?

楊筱艷:是的,從老師們身上,我學到如何對待學生:要愛,要寬容。特別有意思,幾乎每一屆都有一兩個小姑娘跟我特別親近,然後她們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教育這個行業。其中一個小姑娘叫李遠,她說,我喜歡你,你是老師,所以我也要當老師。她學的也是師範,現在已經是一名老師了。還有一個叫張夢晨的小姑娘,從英國留學回來後做過多種工作,但總是幹得不開心,後來她考到我們這裡一所很好的私立中學去當老師了。她跟我說,楊老師,我就想像你一樣,一輩子教書,因為走進校園我才快樂。

還有一個女孩叫馬曉曉,她跟我一樣學的是英語專業,現在是一家出版社的編輯。她說,楊老師,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將來有一天你寫我編,咱們師生的名字印在同一本書上。2020年,她約我翻譯的《跟希區柯克學懸疑電影》正式出版,我是譯者,她是責編,我倆的名字寫在同一本書上,我們都特別開心。

我的閱讀,我的寫作

中國教育報:你認為閱讀對教師意味著什麼?有沒有對你影響比較大的教育專業書籍?

楊筱艷:對於教師來說,閱讀的意義在於它能使你的知識變成有源頭的活水。教學也好,寫作也好,是一個不斷往外掏的過程。如果你的知識積累是一潭死水,總有枯竭的時候,所以要持續地讀書,讓閱讀成為終身的習慣。閱讀了,你的生命才豐富。讀書多有意思啊,我不能想像我的生命當中沒有閱讀,那樣我會覺得很痛苦。

在我的從教經歷中,對我產生影響的第一本書是蘇霍姆林斯基的《給教師的建議》,儘管這是幾十年前的書了,但教師必讀,這本書真的是太好了。第二本對我影響重大的教育書是美國心理學家霍華德·加德納的《智能的結構》。書里提出的多元智能這一理念,為我打開了教育生涯一扇新的大門,因為在教學過程中,我發現有些孩子怎麼教也學不會,於是很著急、很焦慮,甚至很擔憂、很生氣。了解了智能的結構,我會從一個新的視角來看待這樣的教學現象,也有更多的辦法去幫助學生,甚至家長。一個英語學不好的孩子,他可能體育特別強,美術特別強,一旦你把這個教育理念引入你的教學實踐中,你就少了苛求,多了寬容與理解,這樣才有可能挖掘學生的潛能。

中國教育報:「南京人真愛吃鴨:鹽水鴨、蒸板鴨、紅燒鴨……後來,日本人來了,鹽水鴨鋪子關了,家沒了。」你在《荊棘叢中的微笑:吳安》這本小說中,以南京一家鹽水鴨店的小學徒吳安為主角展開故事,這段引語一下子把歷史拉近了。無論是寫給成人讀者的都市小說,還是寫給孩子的兒童文學,都能從中感受到你對人物、對生活的細膩觀察與描摹。你的「故事眼」和「故事耳」是如何形成的?

楊筱艷:在我看來,生活本身就是一個超級素材庫,作為教師寫作者,校園每天都給我提供新鮮的素材。我很喜歡看事物,看了以後我會記住,記住以後我就會想像。我每天回家會路過一條鐵路,當一列火車開過去時,它的每個窗口從眼前閃過,還有一閃而過的人影,我就想,每一節車廂都載著很多故事吧。對我來說,世界就是由故事組成的。有時,新聞結束的地方也是文學開始的地方,我獲冰心獎的《暴走的八月》,故事原型就來自報紙上的一則社會新聞。

在指導孩子們寫作文的時候,我說你要有意識地讓你的眼睛能夠看到故事,不只是看到現象,一定要把素材像珍貴的珠寶一樣,珍藏在你的思維記憶里,或者記進你的小本子裡。我有一本「文學手帳」,所有的靈感我都記上去。其實手機上也有很多這樣的軟體,你可以隨時隨地把生活中一些觸動你的東西記錄下來,然後想想它有沒有前因,有沒有後果。故事性的眼睛和故事性的耳朵是可以培養的。

中國教育報:作為教師/作家/編劇/譯者,請介紹一下「斜杠人士」的時間管理,愉悅感是怎樣在不同身份間流動並互為促進的?

楊筱艷:一個人擔當不同的角色,我很享受。在時間管理上,我最大的優點是不拖延。我沒有拖延症,想到的事情一定做,我每天會有一個to do list,把要做的事列出來,做完一個勾掉一個。無形當中,時間就節約出來了。我抓緊時間,在學校完成所有的本職工作,當然這也不是每一個老師都能做到的,因為這有個經驗積累的過程。如果你是個新教師,那肯定要帶工作回家的。記得我剛入職的時候,教具都是帶回家做的,做到半夜12點。那時用的還是幻燈片,要畫好了以後先勾線,然後上色,寫字配文什麼的,這些都是要花時間的。

中國教育報:你如何用閱讀影響學生?會給他們哪些閱讀建議?

楊筱艷:我們學校有很好的讀書氛圍,我在學校裡帶一門文學鑑賞課,實際是社團活動。每周五下午第二節課,大概講40分鐘到一個小時,我給孩子們講名著,中國的、世界的,分主題講。前年,我給他們講的是紅色經典,《林海雪原》《紅岩》《鐵道游擊隊》等等,我都沒想到孩子們這麼喜歡聽。外國的我給他們講《遠大前程》《雙城記》《巴黎聖母院》。對於小學生,我覺得不必讓他們勉強去讀原著,而是把這些名著像種子一樣種在他們心裡,也許他們到了初中、高中、大學,會自然而然地找原著來讀。

推薦閱讀是非常有意義的,疫情之前我去江蘇的許多城市作讀書講座,家長和孩子們的熱情特別高。


本報記者 王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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